两人一人拿了瓶啤酒边吃边聊,都是些没什么营养的话题,却意外地聊得很开心。
从天气聊到四季又从那帮损友聊到了昨晚的酒。
“昨晚那酒你喝不惯吧?有柔和一点儿的,下次带你去小院儿喝。”
“小院儿?”
“嗯,就昨天晚上碰到你那条路再往南走一段儿就到了”,迟远山说着佯装老成地叹了口气,“这几年总觉得自己老了,该养生了,买了个小院儿,自己弄了弄,有时间带你去看看。”
这两人爱说自己老的毛病简直一模一样,长得却一个比一个年轻。
钟度笑着摇摇头:“哪儿老了”。
“每天跟严松青,燕笑语他们待一块儿能不觉得自己老吗?他们才是真年轻,天不怕地不怕的”,迟远山眯了眯眼,想起了自己年少轻狂的年纪,“我像他们那么大的时候还到处飘呢,独来独往的,狂妄得不得了,世界那么大都容不下我,所以我看《海藻》的时候特别有感触。”
听到这句话,钟度立时收了笑,皱着眉打断了他:“别跟《海藻》比”。
这话乍一听像是斥责,但迟远山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海藻》是钟度的第一部电影,讲的是一个渔村少年的故事。
少年名叫小海,生在哪儿不知道,打记事起就在渔村了。
那是个愚昧落后的村子,人们对大海很虔诚,对小海却很刻薄。
海水的腥咸味儿、海鲜的腥臭味儿以及村民们异样的眼光伴随着他的成长。
他是个被遗弃的孩子,脸上那一大片红色胎记或许是他被遗弃的原因。
一个独居的老渔夫把他捡回了家,独自抚养成人。
两人都有了依靠,这原本是件再好不过的事儿,然而大海给予馈赠的同时也会带来灾难。
有一天,台风卷走了他们本就破旧的房子以及房子里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老人。
家没有了,小海又成了孤儿。
他生来卑微,性格却傲人。长大后,他毫不犹豫地启程,将渔村腐败的腥臭味儿和可笑的愚昧统统甩在了身后。
然而,外面的世界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他得到的评价依然是:“又笨又蠢的丑八怪”。
善意是有的,但那些渺小的光没能点亮他荒无边际的世界。
最终,小海还是回到了渔村。他坐在悬崖边看着夕阳逐渐隐入海平面,就着这美丽的霞光,一头扎进了大海。
夕阳西下的脚步没有停止,海平面逐渐归于平静。
那一幕又美又悲怆。
小海短暂的一生中,大多时间都像海藻一样飘飘摇摇。他柔弱又坚韧,挣扎着生长但最终还是没能绽放,所以他把自己还给了大海。
钟度不喜欢迟远山拿这一出悲剧跟自己类比,他觉得迟远山的人生理应是完美喜剧。
迟远山于是笑着点了点头:“对,我比小海幸运多了,我的天不怕地不怕最终还是开花结果了”。
钟度看着他,心想:如果你是花,那么我认为你绽放得绚烂,秋风寒雨都要绕路而行。如果你是果,我相信你一定是最大最漂亮的那颗,喉焦唇干的过路人也只会驻足欣赏,定然舍不得采摘下来据为己有。
第10章 钟度、钟度、钟度……
饭后,两人坐在沙发上喝茶聊天时,谢思炜打来了电话。
“钟老师,场务那边把酒店订好了,你还住你现在的房间还是换一个?”
“不用,这个就行。”
他们在说公事,迟远山想给钟度留个空间,于是举了举手里的烟盒,又指了指阳台,示意他自己出去抽根烟。
刚起身要走,钟度抓住他的手臂拦了他一下,又顺手把茶几上的烟灰缸挪到了他面前。
这是让他在这儿抽?迟远山看着他有些不解。
钟度用下巴指了指阳台没关的窗户,用口型跟他说:“冷”。
迟远山愣了愣然后笑了,烟也不抽了,老老实实地在旁边坐着喝茶。
电话里谢思炜还在滔滔不绝,说完了正事又例行询问他有没有吃饭,钟度还是那句:“吃过了,吃了饺子”。
“又吃了饺子?你上哪儿吃的饺子啊哥?”
“迟老师这儿,别操心,放你的假”。
听见他这句“迟老师”,迟远山没忍住噗嗤一声乐了。
钟度这才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了什么称呼,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眼睛里也染上了笑意。
他这会儿姿态放松,动作随意,跟前一天紧绷的样子大不一样了,迟远山很欣慰。
谢思炜昨晚的一脑袋问号却是延续到了今天。
钟度是个什么性格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他竟然能跟刚认识的人连续吃两天的饺子?这还是那个闷葫芦钟度吗?这人怕不是被魂穿了。
钟度全然不知自己在谢思炜心中已经成了一个被魂穿的人,挂了电话后,他看一眼表,说:“不早了,我回了,你早点歇着吧。”
迟远山笑意一收,猛地想起来:“我靠!我忘了还得送你,我喝了酒都不能开车了!”
“不用送我,你这儿离酒店也不远,散会儿步就回去了。”
“你不认识路,我还是走着送你吧”,迟远山说着就要站起来。
“不用”,钟度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回了沙发上,“我认识路”。
他说话时带着点儿说一不二的气势,随后可能觉得自己语气有些生硬,又补充道:“出小区直走右拐对吧?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丢不了。”
迟远山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夸张了,挠了挠头笑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行,那你戴着围巾走,剩下这些帽子手套先放这儿吧,回头我给你送过去”。
其实如果是严松青、秦桑他们中的任何一位,他应该收拾收拾客房让他们住下的,毕竟这么晚了,实在没必要折腾,但面对钟度他却说不出这样的话。
为什么说不出?是因为还不够熟吗?当然不是,只不过是因为不坦荡。
钟度走后,屋子里骤然安静下来,迟远山坐在空荡荡的客厅发起了呆。
目之所及是钟度穿过又叠好的围裙,钟度收拾干净的厨房,钟度和他一起买回来的一堆帽子手套,钟度、钟度、钟度……
迟远山苦笑一声,心想:果然让那帮损友说对了吗?但……那可是钟度啊!有幸交个朋友已经是天大的缘分了,更近的关系他想都不敢想,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想到这儿立刻清醒了,既然遥不可及那就趁早打住吧。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回了小院儿,他没再联系钟度,没去给他送那堆帽子手套也没问他还需不需要看看别的地方。
这有点儿不像迟远山,但他顾不上那么多了,他急需冷静冷静。
昨晚他做梦梦到了钟度,倒没有什么旖旎的画面,只是梦到钟度在他家里度过了很平凡的一天。
他们自然地相处,自然地买菜做饭,自然地靠在沙发上看电影,只是梦里的相处模式怎么看都是情侣而不是朋友。
电影看的是《海藻》,梦里的钟度看着他说:“你不是小海,你是我的小远。”
清晨六点,迟远山被这句梦话惊醒。睡意飞散,惊出一身冷汗。
几乎是落荒而逃般逃离了那个哪儿哪儿都是钟度印记的家,迟远山带着一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回了小院儿。
原本昨天雪停之后他就该回来收拾院子扫雪了,拖到今天,背阴的地方已经结了冰。
一点点把冰弄碎,雪扫成堆,又拿了个铲子,把背阴处的几堆雪铲到了一个小花坛里。
这个小花坛还是原屋主弄的,里面种了月季,据说已经养了很多年。
秋天剪枝,冬天盖“雪被”,来年就又能发芽、开花。
迟远山不喜欢月季,但他买下这个小院儿重新收拾的时候正值夏天,月季开得正艳,拖了又拖最终还是没舍得把它们挖掉,就这么又养着了。
说来可笑,他自己弄的几个小花坛一个比一个金贵,到了冬天用尽办法给它们保暖但能越冬的植物还是少之又少,倒是这一坛子月季长得一年比一年好。
一铲子一铲子地把雪兜头往月季上盖,迟远山的动作毫不温柔。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就像这几株不知好歹的月季,摆不清自己的位置。它们年复一年地争奇斗艳,企图去俘获一颗原本就不欣赏它们的心,太蠢了。
那就用这雪把它们泼醒吧,也泼醒自己。
院儿里的活儿干完,迟远山无事可做,回了屋里去看他那口老大哥同款生态缸。
他盯着水草看,盯着小鱼小虾看,盯着石头看,自己都不知道坐了多久。
他也问自己至不至于的?且不说他和钟度的距离有多远,生活圈子有多不同,单从感情上来说,满打满算认识钟度还没满四十八小时,真就谈得上喜欢了吗?
如果还是二十多岁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他根本不会花时间去纠结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喜欢就追,追得上当然好,追不上也不至于后悔,总归是试过了,但到了现在这个年纪,考虑得就太多了,不光考虑自己也要考虑对方。
想了很多,想到最后只剩叹气,只剩自嘲。
三十多岁了,早就不是憧憬一见钟情的年纪了,但感情这个东西还真就是这么莫名其妙,你期盼着的时候它无影无踪,随波逐流时它又从天而降。
简直像在捉弄人。
罢了,天大的事儿也得先吃饱饭。
迟远山往缸里扔了把鱼食,自己出门去买羊肉去了。
大冬天,就着雪景,他悠然自得地在院子里烤起了肉。
院墙上蹲着只闻着味儿跑来的猫。那猫一身黄毛,肥肥胖胖的,可能是哪个邻居家养的,脖子上还有个小项圈。
它蹲半天了,底下这位“两脚兽”却是没有丁点儿觉悟,不主动拿肉给它吃就罢了,连看都没看它一眼。
抖了抖身子,肥猫屈尊跳进了院子里,昂首阔步地在迟远山眼前来回晃悠。
晃悠了半天,那“两脚兽”终于赏了它一个眼神。
“是你吧?前两天把我院儿弄得乱七八糟”,迟远山举着个串儿,居高临下地指着它,“肯定是你,长得鬼精鬼精的,一看就不是个老实孩子”。
肥猫喵地叫了一声,看着他像看个外星人。
“这么说来,都赖你啊,要是你没有弄乱院子,我早就回店里了,哪儿还会碰到钟度。”
这“两脚兽”话还挺多。肥猫没了耐心,懒懒散散地找了个阳光好的地方,打起了瞌睡。
过了好半天,迟远山才叹了口气,烤了两串没调料的,拿个小碗给它端过去了。
说归说,他哪会后悔认识钟度,庆幸还来不及。
一人一猫在院子里和和美美地吃着肉,屋里电话在响。
迟远山以为是严松青,心里琢磨着迟早给这倒霉孩子拉黑,想清净一天怎么这么难?懒得去接。
然而,那铃声却跟催命似的响个没完,中间短暂地歇了几秒又接着响起来。
心里莫名开始突突,迟远山快步走进屋里,屏幕上显示着谢思炜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