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迟燎打好领带,声音强断地说,“我明明上午才说过,不愿你参与这些。”
“但我想去,卢阿斌是我联系的。当时在医院你昏迷不醒也是卢阿斌在安慰我,”应云碎给他讲道理,“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和你一起去。”
“但我不想。”迟燎俨然一副不吃道理的样子,连理由都不说,就单单吐出这么几个字。
应云碎无奈地叹了口气,用手掌揉揉额角,闭了闭眼。
迟燎看着他这副有些头疼的样子,蓦地绷紧嘴角。
“迟燎……”话还没说完,应云碎脑袋就被个厚厚的羽绒棉袄罩住。
“算了,那你穿我的这个衣服去吧。”迟燎突然改口,闷声道。
应云碎脑袋从黑色的羽绒棉袄里探出来,望着一脸烦躁不爽的人。
他轻轻笑起来,从床上站起,难得比迟燎高那么一点点。
他不懂迟燎为何心思转圜,只搓搓他的脸,解释:“小鬼,我没有想参与。”
他的手很凉,迟燎眉皱得更深,一只手掌包裹他的两只手,贴到自己肚皮。
“这不是参与,只是陪伴。我只想陪着你,以你媳妇儿的身份。”
听到媳妇儿这个词,迟燎嘴角蠢蠢欲动地扬起。
又拼命按下,恶狠狠丢出一句:
“不准哄我。云碎哥我给你说,就算是陪伴这也是最后一次。”
应云碎没有搭话,只手指划拉了下他腹肌,算作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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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两人一同前往,迟燎订了家私房菜馆。
等了十分钟,卢阿斌就来了,旁边跟着一个看着极为贵气的老太太,目测都年逾七旬了,却穿着一身飒爽黑大衣,脱下里面是冬季旗袍式样。
这便是迟燎口中的薛婆婆了。
之前迟燎给应云碎讲过,蒋龙康发迹如此之快,迅速就盖过滨城一众Old Money,一定是有幕后推手。
他接手公司了才发现,梵龙背靠港资。
但应云碎没想到,港资大佬的核心是一个老太太。
还别说,这老太太一看就不简单。气场都能压住迟燎。
要知道一有外人,前一秒还像只拉布拉多蹭着应云碎玩他手指的迟燎就会瞬间外显出一股极为锋利的气势,得体又稳重地招呼人落座,还是用很标准的粤语,礼貌中裹着一丝强势,凌厉的眉宇再次端出那种类似黑bang老大的劲儿。
但不知为什么,应云碎觉得薛婆婆才像是混过道上的,虽然她很慈祥,接着迟燎的话夸菜色漂亮,但深深的阅历和识量都能化作不显山露水的气摄,俨然把这里变成了她的局。
菜一道一道地上,然没人动筷。卢阿斌单刀直入地说要看迟鸢的真迹。迟燎就递过去一个巴掌大的小木雕。
小小的木燕立在桌上,卢阿斌和薛婆婆对视一眼。
薛婆婆问:“阿斌讲你姓迟,系和你母亲一个姓。”
这是应云碎给卢阿斌说的,迟燎点点头,又拿了一张自己小时候和他妈妈的照片以示证明。
这下老太太的目光瞬间就变了。
脖颈上那层薄薄苍老的皮肤抖动了下,她轻笑了声:“阿斌,我€€真错了。”
她拽住迟燎的手,掏出枚玉佛硬要塞给他,叹了口气道:
“系阴公猪咯*。你应该怪我。”
这是在说迟燎很可怜,受委屈了,还带着亲昵的愧疚语气。应云碎虽然听得懂,对眼前的场景也算是意料之中,但人生的戏剧真就突然出现时,他还是有些怔愣。
€€€€蒋龙康当年发家的第一笔重要资产是靠着迟鸢的作品,但不只只是把它卖了。
而是因此认识了眼前的薛婆婆,薛七燕。
严格来说,薛七燕算是迟鸢外公最小的表妹。
迟燎偶尔装出来的黑bang气质还真是有迹可循,迟鸢外公便是那个年代港城风生水起独坐龙头的帮派中人,赫赫有名到都有百科词条。
但随着港城整顿,扫黑除暴之风刮得很烈,他最后还是进了局子再也没出来,迟鸢也被父母带到大陆,大家庭早就零落散开。
作为昔日港城第一大帮的残余,薛七燕那时极有先见之明地看清形势,也是受表哥的嘱托,借着金融手段欲助帮派洗白。
只是这个过程没有完全成功,她是妙手回春帮着挣脱了黑色产业且越做越大,但人却都没了。多年以后机缘巧合在大陆拍卖会看到很有迟家风格的木雕,才算是找回了一点儿血脉。
但这么多年过去,她和迟鸢的那一点隔辈关系自然也很熹微,况且迟鸢有一种艺术家的清高冷淡,只关注自己的世界。对于人情关系也不会去主动经营。
倒是蒋龙康€€€€迟鸢的爱人,很看重这层关系。
薛七燕便决定资助他创业,一方面于情于义,另一方面,更现实主要的原因,也是在大陆开拓商业版图。
可是她的生活重心始终在港城,年纪也大了始终当甩手掌柜,自然不可能知道蒋龙康的私生活。只隔几年和蒋龙康吃顿饭。
那年有个孩子跑来,蒋龙康叫他“蒋煜”,说是与迟鸢的儿子。
竟都这么大了,薛七燕很讶异,主动联系了迟鸢,却得知那是蒋龙康的私生子。
薛七燕怒不可遏。
她其实可以做到立马撤资,让梵龙刚刚腾飞的企业瞬间摔得粉身碎骨,但有些犹豫。
毕竟这里面已经牵扯了很多利益了。
虽然很现实无情,但私生子这种事薛七燕见惯不怪,始终会把公司利益摆在第一位。
而迟鸢也让她别这么做,她还愚昧地爱着蒋龙康,身体也不太好,就想安于现状。
她那时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念之差,不想让人没爹。偏偏她又没说这个事儿,薛七燕就一直以为蒋龙康真就一个娃€€€€这人也是这么宣扬的。
于是,14岁的迟燎以蒋玉的身份再出现在酒宴时,她自然认为他就是那个私生子。
彼时迟鸢已经离世,薛七燕与蒋龙康是捆绑了很多年的商业关系,她只能逼着蒋龙康喝酒,然而那“18岁的私生子”会给他挡酒,一派成熟老成。
那她们就让他喝。这一喝让蒋龙康发现了迟燎的潜力,也让薛七燕在孔雀庄默许地灌了这“私生子”好几年。
说到此,黑松露鲍鱼红烧肉都已经彻底冷却。
三人都望着迟燎,但迟燎只低着头望着那串玉佛,绳子拧在一起,又慢慢打着转。
应云碎觉得迟燎肯定是生气的。
他也生气。
这叫什么事儿啊?狸猫换太子,一步步就撞上了悲惨的命运?若不是卢阿斌善心作祟,迟燎又喊了声“伯伯”让他一时兴起送进酒店看到了身份证,真相还有多久才能揭开?
如今已经七十多岁的薛婆婆也到了回望过去的年纪,觉得这里有太多遗憾和愧思。
清炖雪鳗汤,她亲自给迟燎盛一碗。保证就算现在梵龙已经做大,若他们撤资这庞大的集团仍会日薄西山。
他要是愿意,她可以帮他让蒋龙康破产。
这是应云碎之前和卢阿斌说的想法,他希望这神经病般的蒋家能彻底颓败。
那时他把这群港城人当做一个可以提供帮助的外挂,到这会儿才发现这本就应是绑在迟燎身上的程序。
但他没想到迟燎说:“暂时就先€€吧,我暂时唔想让蒋家破产。”
应云碎睁大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迟燎不想让蒋家破产?
为什么?
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对抗他爹的方式都出现了,他为什么还在“暂时”?
刹那间应云碎想到迟燎和蒋龙康还要讲的“合作”、迟燎总是说得很重其实从来没有实际的狠辣行为、他性格里的那部分天真单纯、他面对小三却选择不追究自己住到森林里的母亲,以及金婶的话,头皮一阵发麻。
这人难道骨子里……是那种极致善良的人吗?
所以他当反派才会输,难道他根本狠不下心?
但这种时候要什么心软?他对他爹都心软?又怎么能对抗蒋玉?
“不好意思我先出去一趟。”迟燎蓦地从餐椅上站起,薛婆婆理解他脑子现在肯定很乱,点点头。
应云碎也紧跟站起,“我去陪他。”
迟燎拐进卫生间,用冷水洗了个脸,望着镜子,目光无波无澜。
应云碎一想到迟燎好像有颗圣母心,心里就酝着一股火。见迟燎被水一滋更显表情寡淡,既不因为被误会是私生子而生气,也不因为拥有能击溃梵龙的砝码而兴奋,他的火就蹿了出来。
“你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迟燎说,“就觉得挺扯的,好像一眨眼我就能扭转一点儿形势了。”
“因为你本就不该处于劣势。”应云碎说,走到他面前。
盥洗池的镜子前映着两个重叠的人影,
“迟燎,你不用再在梵龙科技当工具人了,你可以抽身的,你不是就想让蒋龙康破产吗。”
“但我现在改主意了。”迟燎说,“我现在还是想待在公司,再等会儿时机吧。”
应云碎一下子怒了,气急败坏道:“时机,你还等什么时机?你到底在犹豫什么?迟燎,男人做事要爽快果决点!”
迟燎歪着脑袋看他。
应云碎看着他那副人畜无害的表情就火大。
他从来没想过,迟燎骨子里会这么不争。
“哥哥,你为什么非要我离开公司?”
因为蒋玉就是在公司找你,和你说了些话你就自杀了。
因为你连蒋龙康的这一步都做不到,我根本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勇气和魄力对抗后面真正的主角。
因为我不想你走向你原本要走的宿命。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等时机。”应云碎不知道怎么说,胸口剧烈起伏着,怒火攻心,又按着胸口偏头咳嗽了几声。
他咳了几下,迟燎目光就沉了几度。
“蒋龙康有个搞在太平洋岛上的离岸账户,”迟燎突然淡声开口,“是用来避税和转移财产的皮包公司,梵龙资本的大多灰色收入都转到那里。我要是想,其实之前也能让他承担法律风险,他本来就不是个优秀的老板,就算没有港城人,这个集团也迟早要完。”
“€€€€但哥哥,我还不想它完。”
“为什么?”应云碎注视着迟燎的眼眸,像在注视一片自己看不透的深海,隐隐有了推测“……是你想掌控它们吗?”
“也不,我没什么商业头脑,当一个科技公司的法人都已经很头疼了。”迟燎眯了眯眼,溢出来的目光竟直白锐利地让应云碎情不自禁想躲,“但我目前还是想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