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叉着腰喘气,断断续续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比狼狈的殷停,年轻人姿态闲适,折扇在修长的手指中翻折,啪一声和上,年轻人语气和煦,“只是想为小兄弟解惑。”
是强行解惑吧?殷停嘴角抽搐,强颜欢笑道:“实不相瞒,小弟家中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稚子,实在离不得人……”
他试探道:“不如,改日?”
“小兄弟今日卯正时分从一处宅院出来,先后跑遍全城,留恋于四处城门,最后在东城门往西走一里地的茶摊上要了壶粗茶,足足品茶一个半时辰。”
“期间,吃茶果子一碟,新渍梅一碟,续热汤三次,”年轻人顿了顿,脸上笑意更深,“这可半点不像不得闲的人啊?”
这是跟了我一路?殷停心下一惊。
跟了自己一路,而自己从未发觉,忍住拔腿就跑的冲动,殷停扭动着脸上的肌肉,挤出个僵硬的笑脸,“兄台这是什么意思?”
藏在袖中的手不断摇晃金铃,无声呐喊道:关键时刻你可要靠谱啊!
啪一声,折扇再度打开,年轻人用扇面挡住自己的下半张脸,露出双笑意不达眼底的狐狸眼,再次道:“只是想为小兄弟解惑。”
打开的扇面上用各色彩线绘就一副法王像,额上生眼三对,背后多手六只,分别持刀枪剑戟斧佛珠木鱼,足下踩着一对十二莲瓣的金莲。
看着熟悉的法王像,殷停鬼使神差地开口答应道:“好。”
……
半盏茶后,一行两人出现在天平城最大的酒楼的三楼雅间中。
店小二咧着张见牙笑脸,源源不断地往八仙桌上摆菜肴,
“两位客官,这是您要的清炖牛尾,蒜蓉腊香排,并盐水鸭八吃。”
“果品,鲜林檎一道,鲜枝子一道,鲜红果一道,共计菜十八,果十二,两位客官慢用!有事只管招呼小的!”
殷停眼花缭乱,吞了口唾沫,说道:“我没有银子。”
神秘人替他倒了碗热茶,“不劳小兄弟费心。”
殷停几经犹豫,还是没有动筷子。
神秘人见他戒备也不恼,善解人意地将每个菜夹了一筷子,先行吃了一筷子。
见状,殷停终于卸下防备,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原则,胡吞海塞起来。
丧门星殷停说起来好生可怜,自离开松阳县后,一路上疲于奔命,算来竟是有一月没吃过饱饭。
俗话说吃人嘴软,饭饱后,殷停抹干净嘴上的油,笑嘻嘻道:“小弟姓殷,名停,不知大哥贵姓?”
神秘人边拿起放在桌上的铜铃铛摇晃,边说道:“敝人姓褚字洄舟,殷兄弟可吃好了?”
“褚大哥,”殷停从善如流道:“大哥慷慨,竟请小弟吃这么多好东西,让您破费了。”
殷停不知道这几句感谢有没有冒犯之处,天地良心,他实在学不来你来我往的斯文,也就估摸着说了。
所幸褚洄舟未曾在意,反而和颜悦色地问殷停饭菜合不合口味。
铃响之后不久,方才见过的店小二领着几位粗使上楼,收拾吃剩的饭菜。
他们的动作看得殷停肉痛无比,也顾不上丢不丢人,抢着几碟干净的果子,揣进自家衣兜里。
小二把桌子收拾干净,又上了新茶,带着人退出了雅间,室内只留下殷停和算不上认识的褚洄舟。
殷停浑身不得劲儿,心里大骂起麻烦精的不靠谱,说一套做一套,嘴上说得好听,要保自己万全,实际上自己被强迫着饭都吃完了,她还不见人影!
褚洄周晃着自己的折扇,笑着说道:“为殷兄弟解惑之前,殷兄弟有没有什么话想问?”
殷停回过神,想也没想,指着他的折扇,脱口而出道:“这画的是明水法王吗?”
“殷兄弟好眼力,”褚洄舟将折扇递给他,“扇子上正是我圣教中四大法王之一的明水法王。”
圣教?听见这个词,殷停瞬间明白,眼前之人和麻烦精一样,都不是凡尘中人。
而在这天平城中,除了麻烦精,其余的修仙者还有谁?
他脑海中掠过个可怕的猜想,该不会是麻烦精的目标吧?他中头奖了?
殷停小腿发软,但他知道越是情况危急慌乱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深深吸了口气,强行稳住心神。
褚洄舟没再说话,手托着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殷停转动脑筋,努力思考起来,先设想,褚洄舟就是在天平城中吸食活人魂魄的魔修。
倘若他发现了自己和正道人士有牵扯,会如何做?
恐怕会将他绑来,极尽折磨手段,让他吐出身后之人的行踪。
而眼前之人,却并未对他出手,反而客客气气地好酒好菜招待他。
是未曾发现自己的异样吗?
殷停否决了这个猜测,倘若没有发现自己身上的问题,为何会特特地跟着自己,因为自己帅得天怒人怨吗?
殷停很有自知之明,自己的相貌充其量算清秀,如何也没有惹人尾行的魅力。
那究竟是为何?
一团乱麻的殷停用眼角余光偷瞄褚洄舟,见他仍然保持着递扇子的动作,忙伸手将扇子接了过来。
扇骨入手冰凉,殷停只暂捏了捏,又赶忙递还给他。
接过扇子的褚洄舟,细心地给出一方锦帕给满头大汗的殷停擦汗,说道:“殷兄弟眼下似乎对在下疑问更多,是有什么想问的吗?”
怕触怒眼前疑似是魔修的人,殷停战战兢兢地接过锦帕,决定先装傻充愣,“小弟没什么想问的,这里褚大哥一饭之恩,只是小弟娘子还在家中等待小弟,怕是不能耽搁了……”
说完,殷停提心吊胆地观察他的神情,心里一万个祈祷麻烦精速速赶来救命。
褚洄舟转了转茶杯,悠悠道:“你口中的娘子,是给你袖中灵宝的人?”
殷停如遭雷击。
褚洄舟接着道:“用不着惊讶,天平城中没有人会往城门去,更何况,你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法力,”褚洄舟眼中泛起两道碧色毫光,“虽经由障目之术遮掩,但却瞒不过在下。”
意识到彻底被看破,已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殷停自暴自弃道:“你是魔修吗?”
其实他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多余。
果不其然,褚洄舟接下来的话验证了他的猜想,“若按照那群道貌岸然的正道人士的划分,我白莲圣教的确是他们口中的魔教。”
无论眼前的魔修是出于哪方面的恶趣味将他戏耍了一番,接下来他都死字当头了,殷停万念俱灰地想,吾命休矣!
第9章 香火之神
然而,褚洄舟接下来的话却出乎殷停的意料。
他先是好整以暇地欣赏了会儿殷停的灰白脸色,才笑着说道:“在下虽是圣教中人,但我圣教却和天平城中吸取活人魂魄的鼠辈不可同日而语。”
殷停神情一振,眼里渐渐有了光亮,“既然褚大哥和那些个鼠辈没甚干系,那跟着小弟可是有事吩咐?”
褚洄舟笑着说:“先时不是说了吗,在下是为殷兄弟解惑而来。”
他呷了口茶,缓缓道:“此鼠辈说来与我圣教还有些干系,弄鬼之人原是圣教圣子,这位圣子于三百年前犯下大错,被圣教驱逐。”
“天平城便是他蛊惑一名凡人惹出的祸端。”
“凡人?”殷停忍不住反问,声音充满诧异。
弄鬼的怎会是一凡人,说好的魔修呢?
褚洄舟起身,站在窗边,推开隔窗,指着片遥遥在望恢宏屋舍,说道:“那凡人便藏身于此。”
殷停跟着站着他身边,朝着他值的方向眺望,他花一上午将天平城走了个遍,褚洄舟指的那片屋舍他正好认得。
当即目瞪口呆道:“城主府?!”
放下隔窗,褚洄舟点头道:“正是。”
不顾殷停的震惊,他打开折扇,让法王像暴露在空气中,“姜国境内是我教明水法王道场,法王会庇佑信民,察觉天平城中香火有异后,法王派遣在下前来查探。”
合上扇面,他看向殷停,笑着说:“在下与殷兄弟身后那位朋友,虽说立场对立,今次目的倒是一致了。”
“不妨化干戈为玉帛……”
话音未落,殷停了当道:“不可能,”意识到自己失言,他立马解释道:“褚大哥,实不相瞒,那位正道中人,”殷停眼皮子抽了抽,手一摊,摆出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褚洄舟失笑,“在下猜也应是如此,自诩清流的正道之人如何瞧得上我等呢?”
殷停从他的口气中听出了讥讽,当即讪笑道:“不知褚大哥接下来有何打算?”
“自然是打道回府了,”褚洄舟走回八仙桌前歪下,用手托着半张脸说,“既然有人愿意将这桩在累活接下,在下也乐得清闲,不过烦请殷兄弟告诉后边哪位手脚快些,区区一介凡人,犯不着束手束脚,倒显得正道皆是些胆小如鼠之人。”
殷停不由得庆幸麻烦精还未赶来,否则叫她听见这些话,也不用找劳什子魔修了,这俩人就是现成的对手。
到时,若真打起来,殃及的还是他这条小小池鱼。
褚洄舟好似真是专门来知会他犯人身份,以及藏身之处,说完就换了个地方,往雅间屏风后的软榻山上一躺,缓缓闭上了眼。
估摸着他没什么要说的了,殷停告辞一声,试探着往门边靠,虽说眼前之人没表现出敌意,但待在魔修身边,他仍是坐立不安。
“吱呀,”一声,门板拉开一条缝隙,殷停一只脚尖探了出去。
就在他以为可以脱身时,褚洄舟慵懒的声音响起,
“你我有缘,送你一件小礼物。”
殷停不解回头,一道灵光直直射入他的额心。
殷停只觉眼前一晃,再回神人已出现在了人流如织的闹市中,方才待过的酒楼在他五百步外的身后。
他后背发凉,不敢细想,捂着自己额头在街头狂奔。
途经一处无人小巷时,突然,一只男人的手探出将他拽进了巷内。
本就不安的殷停更是慌乱,看也不看拽他的人是谁,凭着感觉抬脚就踹。
腿刚抬至半空,一股点穴般的桎梏感过电一样传遍全身,与此同时,一道平时听来烦人无不此时却犹如天籁的声音响起,“放肆!”
殷停几乎喜极而泣,转动眼珠看向来人,激动道:“我有事要告诉你!”
然而,等来人高大粗鲁的样貌映入眼帘,他却愣住了,迟疑道:“田大,怎么是你?”
一副不可能由田大做出的嫌恶表情从他脸上出现,赤裸的喉结上下滑动,口中中吐出道女声,
“你有没有事?”
意识到此人是谁,和眼前这副颇具喜感的画面,殷停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祝临风摸了摸喉结,不情不愿地将声音也变得符合外表的粗俗,随后不怀好意地看向殷停,“很好笑?看来你是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