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杂着水汽的凉风铺面,殷停畅快得像头一回离巢的乳燕。
站在龟背上,他张开双臂,任自由的气息撞入怀中,小龟游行速度极快,久站不稳,他坐下身来。
约莫一半个时辰后,小龟停在了最左边的一座岛屿上,殷停踩下龟背,对小龟道了声谢。
小龟鼻孔中喷出两条水柱,像是在回应他,而后翻身潜入水下,不见踪影。
此处小岛土质坚硬,岛上甚是荒芜,殷停按着从秋芽那打听来的步伐,绕着岛上一根枯木,正走三,倒走四,东西各一鞠躬,最后拱手道:
“请伏虎师兄开路。”
话音初落,枯木无风自动。
零星的几根枝叶快速抖动起来,周围分明没人,殷停却有一种正在被人窥视的古怪感觉,惊得他出了一身白毛汗。
枯木如逢新春,新芽再发,幼嫩的新芽发出道青翠欲滴的光线,直直打在殷停腰牌上。
紧接着,随着道木制齿轮的咔咔转动声,光线越来越粗,膨胀成将殷停全面笼罩的光柱,
殷停听见道稚嫩的童子声,“准。”
传闻中,门中共有两道大阵,一道分界仙凡,位于外门,唤作降龙。另一道分界内外,位于内门,唤作伏虎。
而这两处大阵皆孕有阵灵。
短暂的光亮后,是漫长的黑暗,殷停发现自己出现在一条深长狭窄的甬道中,甬道笔直,前方小口透出白光。
他向小口走去,一脚踏入白光。
……
小镇。
相较于内门的世外仙泽、不染尘埃,外门更具有俗世烟火气,像一处世外桃源的小镇。
从甬道出来,是位于缓坡上的竹林,坡下平原宽阔,玉石修筑的大路四通八达,两侧竹子修筑的小楼鳞次栉比。
竹楼顶端挂着旌旗,朱红,靛青,宝蓝,玄黑,以颜色划分出四个不同的区域。
半空中不时有流光划过,稍慢些的,依稀能瞧见人的影子。
殷停看得心潮澎湃,心说,这才是我要的仙侠!
竹林往下走,快接近山下的小镇时,有小片竹林被伐倒,扩出一里方圆的空地,就地摆放的摊位依序排开,繁乱中带着秩序。
人已多了,这人多不过和十里无人迹的内门相比,和凡间的城镇比来,人自然算不上多。
而且这些修仙者们,个个似乎自有矜持,行走间始终维持距离,便是买卖,也极少有人交谈。
殷停初来,又无人引路,难免有些怯场,他没动,靠着竹林小心观察。
外门弟子打扮多随性,并无统一装束,男子有的赤脚袒胸,有的长袍对襟,或雅或俗,不拘一格。
女子偏爱飘逸服饰,戴冠,悬玉,罩披帛。且大多好清雅之色,少朱红多蓝白。
殷停愈看愈觉得,那些女子的打扮有些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
他将视线从人身上移开,着目落在摊位上,有卖符€€,摊主作书生打扮,只看外表约莫有三十许岁。
他手指骈成剑指,夹着张黄符,吹一口长气,手一松,黄符飘扬落地,化作一只肥硕的兔儿。
也有卖丹丸,摊主是个年岁尚轻的女子,摊前立着个木牌,上面用符文标注着丹丸价值。
殷停心痒,好奇压过了怯意,迈着步子靠近摊位。
他听秋芽提过,外门中的买卖来往,不收俗世银钱,也不收篾钱,而是收一种蕴含灵气的石头€€€€灵石。
他自然是没有灵石,不过光是看,也能让他这实打实的乡巴佬过足眼瘾了。
将数十摊位挨个逛了一遍,殷停发现一个专售舆图的摊位,粗略看去,不仅有外门舆图,还有姜国、襄国,等各国地形图。
这还仅是殷停有概念的地方,其余的诸如百兽谷、无妄海、绝剑峰,这些地方他更是听也没听过。
外门舆图能用篾钱购买,大抵是为了照应新入门的弟子,殷停大松口气,正巧秋珩给他的篾钱还有剩余。
他买来舆图,一面走一面对照着瞧,对外门形式总算不是睁眼一抹黑了。
外门拢共划分成四坊,以悬挂旌旗的不同颜色做区分。
朱红唤作聆音坊,里面分设启知、开慧、明性、修身,四堂,为弟子授法解惑。
殷停顺着看去,朱红旌旗飘扬的地界内,有四座高大的竹楼格外醒目。
他收回视线,转向另外一处。
靛青唤作丹禄坊,除却丹药符€€,外门中的一应买卖来往也都在丹禄坊进行,不过在丹禄坊中出售物品需要租赁商位,若是囊中羞涩,便可如殷停方才所见的那些人一般,席地而为。
宝蓝唤作飞鹤坊,是弟子们的住处,并无甚可说。
玄黑唤作置物坊,其中设有执事,为门中处理世俗之事,秋芽提到的后善堂也在此坊中。
殷停卷起舆图,高昂的兴致像被泼了盆冷水,整个人都蔫了。
偌大个外门,竟无一处吃酒喝茶听小曲之处!
殷停心中愤愤,难怪师父不爱在门中待,就这般枯燥乏味的地儿,换了真佛来也得憋出病!
但就这般平淡地回去了,他也觉得不甘心。想他为了出来,连算计同门的歪路子都使上了,什么也没看着就回去倘若东窗事发,岂不冤枉死?
如此想着,殷停在漫无目的闲逛起来。
他性子活泛,闲不住,便想拉着人说话。但这外门中的人也古怪得很,个个都像带着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罩子,根本靠近不得。
脾气坏些的,只给个白眼,性子好些的便给个笑,但言辞间的冷漠藏也藏不住。
几回下来,殷停便如霜打的茄子一般,颓丧着脑袋,脚步也慢了。
不知不觉间,他竟误打误撞地走进了聆音坊,坊前的木板上用符文写了一段话€€€€启知堂,闵执事当番。
殷停正是闲得发痒,当即取出舆图来,对照着往启知堂去。
不时,隐有人声传来,声音繁杂,不止一人。
殷停心头一喜,加快脚步。
一座四层高的小楼映入眼帘,小楼飞檐吊角,上挂铜铃,匾额上的启知二字同样以符文书就,不过这题字的人造诣极高,这两个符文由他写来,好如龙蛇起陆,杀机凛然。
不像授法高人,倒似世俗屠夫。
走进小楼,竟别有洞天,楼内空间无穷大,几乎是一步一景,先有四时缤纷,后见长河大川,殷停眼花缭乱,最后所有的景物都消失了,周边只剩茫茫然白地。
地上放有五块青石,五位打扮不一的弟子盘坐其上,最上首单独列出蒲团,其上坐着名发须皆白,身形富态的老者,老者细眼塌鼻,面容慈祥,瞧着脾气甚好,应当就是当番的闵执事了。
随着殷停到来,地面上又多出一块青石,他也盘坐上去。
很快,殷停发觉闵执事不是瞧着脾气好,而是脾气真的好,因为坐下的几位弟子一直在旁若无人地交谈,他却始终未曾训斥打断。
这几位弟子显然比外边那些扯着吊丧脸的同门好多了,至少还有几分人气。
殷停爱热闹,提着耳朵听闲话。
这些弟子频繁提起的人名中,有几个殷停听着耳熟,诸如白莲教的前圣子,褚寂。
听他们谈起褚寂的语气,似乎对这位离经叛道兼之心思叵测的圣子很有几分不屑,大有让褚寂跑了都是白莲教的人没本事,倘若我上,必将魔头斩于马下的意思。
殷停听得撇嘴,心说,无知者无畏,他脑海中浮现出褚寂挂笑的脸,深不见底的眼眸,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了。
接着,几人又谈起了寒鸣剑主谢雪映,这次他们一改桀骜口气,对这位剑主推崇备至起来。
在他们口中,谢雪映简直是上天入地,除妖斩魔,无所不能的完人。
殷停心中对这位剑主愈加好奇,当然他绝不承认这是小心眼的忌妒。
编排完谢雪映和褚寂,几人的嗓音突然放低。
哪怕殷停尽量侧向他们,耳中也只捕捉到余冲两个字。
他正觉得奇怪,余冲,听名字是余字辈的师叔或师伯,为何他在内门从未听人提起过?
正想掺一脚问问他们,一直未发话的闵执事突然出声训斥道:“掌门真人曾言,弟子天性自然,为师为长者过于约束反而会让弟子失了那份自然,落于窠臼。”
“但我希望你们懂什么叫规矩,明白什么是分寸。”
他的一对小眼倏地扫来,寸寸从几人身上掠过,眼神近乎严厉。
几名犯了忌讳的弟子低垂着头,噤若寒蝉,但最中间的那名打扮浮夸的弟子似乎有几分不服气,迎着执事的目光瞪了回来。
在严肃的气氛下,殷停反应过来,那位余冲,大概是个不可说,不能说,犯忌讳的人物。
不知为何他突然联想到和祝临风的天平城之行,当时祝临风似乎是被人算计,接到了超出闲隐门管辖范围的玄级诏令才会离开师门,进而被人埋伏暗算。
这一切若说没有内鬼作祟,殷停是打死不信的。
至于会不会是那位余冲呢?殷停也只是猜测。
闵执事训完话,又恢复了副慈祥的老者模样,说道:“今日看来只有你们五人了。”
他身前放着只铜碗,里面盛放着半碗清澈的水,只见他往前一挥袖,只有手掌大小的铜碗涨大成足有半腰高的水缸。
他站起身,朝正北方向拱手,“余,闵行中,仰承掌门之命,为门下弟子授业解惑。”
殷停跟着几分乖巧不少的弟子一道站起,也向他拱手,“先者为师,达者为师,师之言,不敢懈怠。”
这仿佛是授业之前某种必行的仪式,殷停一窍不通,只能边学着样子边囫囵动嘴。
闵执事温和道:“行者九十九,你我皆求道之人,不敢妄认半师,只作道友相称便是。”
弟子拱手作礼,“闵道友,”随后相互拱手,“道友。”
好一会儿之后,几人盘坐,终于步入正题。
闵执事手一招,人高的水缸中跃出一颗红丸,被他掐在手中。
他表情郑重,五官紧紧拧在一起,手上动作变化极快,几乎带出幻影,瞬息之间数不清的法诀打在红丸上。
便是如此,他的神情仍然不见放松,就好像抓着的不是一拇指大小的红丸,而是一个即将爆炸的火雷。
“闵执事,不知这红丸是何物?”殷停好奇地问。
“噗,这是哪来的土包子?”
回答他的却不是闵执事,一名弟子站起身,抬着眼看殷停。
殷停也看向他,只见此人年岁不大,穿着却分外奢靡,一身烫金的锦袍,腰间悬着一溜的金镶玉的牌子,活似个家门口挖出金矿的暴发户,足上踩着麒麟靴,浑身充斥着世俗的金银气,和仙气缥缈的闲隐门格格不入。
再看他的长相,倒也说得上唇红齿白,眉眼秀丽,不过眼中的傲慢和专横却将这份秀丽破坏得一干二净,再加上青黑的眼膛和浮肿的五官,整个一被声色犬马掏空身体的浪荡子。
殷停深知,对付这种不知天高地厚,仗着自家有几个臭钱便拽上天,把自己当天王老子的浑小子,最好的方法便是不搭理,越搭理他蹦€€得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