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问你,心真否?”
姜太平眼神中划过丝茫然,半晌,缓缓摇头道:“我不知道……”
“那且问你,为什么想做男儿,或是谁逼你做男儿?”殷停换了个问法。
姜太平沉默良久,直视着殷停认真道:“家中,母……我娘,只需要一个儿子。”
殷停:“……”
这话说的,还只需要儿子,难道家中是有皇位等着继承吗?
这般想,他也这样说了,这话在殷停看来只是活跃气氛的调侃,谁料,姜太平听完却愣住了,眼里闪着惊疑的光,似乎在说€€€€你怎么知道?
“卧槽!”殷停大叫一声,猛地站起身,杌子被勾倒,发出“嘭”的声响,他手都在抖,指着姜太平鼻尖,破音道:“你家还真有皇位要继承!?”
怪不得殷停如此失态,想他上辈子小市民,这辈子丧门星,两辈子加起来见过最大的官便是县丞,属于一辈子没见过世面的井底人物,甫一见皇亲贵胄,怎一个惊字了得。
姜太平细瘦的手指蜷在一起,从鼻腔中发出几不可察的“嗯。”
“等等,姜,姜,”殷停像是想到了什么,摩挲着自己的下巴,作冥思苦想状,“你不会是姜国的,额,公主?”语气并不确定。
“嗯。”
殷停拳头硬了,他这辈子最恨若姜国称二,没什么能称第一。
两次兵役,让他饱受飘零流窜之苦,甚至几度险些丧命。
若没有第一次兵役,他不会离开殷家,尽管受尽白眼,但不会有性命之危。便是殷家将他扫地出门,以他的本事也不会饿死自个儿,总能想方设法,挣个安逸活法。
若没有第二次兵役,他烛火店的生意也不会做不下去,如今,想必他还是小殷掌柜,过着上午喝茶遛鸟,晚间听曲逗乐的神仙生活。
若不是姜国那群庸碌无为,满肚子肥肠的官僚和那群蚂蝗般趴在百姓身上,吸食骨血的皇亲国戚,他本不至于如此潦倒!
他眼里几乎喷出火星子,按住蠢蠢欲动的右手,咬牙切齿道:“说些话来,证明你过得不是锦衣玉食的生活!”
逼人自揭其短,很是无理取闹,若脾气大些的想必要操着咒骂撸起袖子和殷停干上一架。
姜太平却显得很平静,甚至说得上温顺,半点不像公主,倒像重男轻女人家里饱受磋磨的小女儿。
“我母妃,只是承宴宫中的马奴,我总是在想,若我是个男儿,母妃会不会好过些,他会不会对母妃多些仁慈。”
这句开场白成功让殷停住了嘴,他隐隐嗅到一段孤女弱母在深宫中的凄风惨雨。
……
“师父带我回了闲隐门,”她说这话时眼睛闪闪发光,“遇见了师兄,师伯,刘师兄,你们是我遇见过最好的人,特别是师兄和师父!”她用力点头,看向殷停。
殷停鼻头发酸,心想,这也太惨了,拥有姜国最尊贵的身份,却过得比之前被当作丧门星的他还不如,这算哪门子公主,乞丐都比她体面!
“只要我在闲隐门一天,母妃便性命无忧,可我总是想,若我是个男儿,会不会……”
殷停:“……”
路走窄了啊!都修上仙了,还对男女之别耿耿于怀做甚!
勾着杌子摆正,面对面坐下,殷停按着姜太平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只管修行,待你修出个名堂,莫说让你娘过好日子,便是你想当皇帝,他们也只有三拜九叩地将玉玺冕冠亲手奉上的份儿。”
殷停天生缺乏对皇权的敬畏之心,姜太平却不同,她既流淌着皇族的血,又受尽同族欺压,对皇权了解最深的同时又充满恐惧。乍听殷停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若不是被按着,几乎从杌子上摔下去。
“师兄……这话怎说得,我是女儿,不可能做圣……”她圣个半天不敢冒犯,殷停听得不耐烦,加重了手上力道,盯着她的眼睛说,
“只是假设,你已入仙途,再不受凡尘俗世所扰,我怎会真叫你去淌姜国的浑水?”
他撇了撇嘴,“不过你胆子也忒小了,今日你已入道,来日说不准能被尊一声真人,若真想做那劳什子圣人,谁敢拦你?”
姜太平眼中爆发出从未有过的灼人亮光,似乎因为殷停的一番话打通了被男尊女卑糟粕堵住的任督二脉,彻底悟了。
殷停盖住她眼睛,无奈道:“你可别真盘算上,知道因果不?”
姜太平乖顺地点头。
“知道就好办了,”殷停像个老妈子般苦口婆心地说,“姜国年年作孽,百姓们恨毒了它。因果不知有多重,你若贸然去接,多少命都不够偿。”
收回手,姜太平弯着眼笑,左颊上浮现出浅浅梨涡,说:“太平舍不得师父,舍不得师兄,一辈子都不要和师父师兄分开。”
第34章 窦娥冤
“师兄仔细脚下,”引路的婢女闻声提醒。
听见她的话,殷停看向脚下,羊肠小道上散落着细小石子,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踩在石子上滑倒,确实需要仔细。
抬头打量周围稍显陌生的景致,他觉得纳罕,芳菲林中居然藏着这片地界。
两人在一座假山前暂驻脚步,正对着能供成年男子正常出入的山洞。
“顺风如意,”婢女竖起手指在空中交叉滑动。
洞口波光乍现,像覆盖着一层膜。
“师兄,请。”婢女欠了欠身,示意殷停先行。
殷停朝他点点头,一步跨进水膜。
些微的紧绷感,他挣脱出来,视野骤然开阔。
青山高健,翠樾千重,大木深植,高梧千丈,一条白色的玉石梯向山顶攀爬,像垂落丝带。
殷停自问见过些世面,仍被浩博之景惊得说不出话来。
“师兄暂等,”略落后他半步的婢女站在身旁,夹着两张黄符,口中念念有词,“请鹤方、鹤圆相助。”
黄符无火自燃,两道青烟直冲天际。
许是招鹤的符€€,殷停推测。他终于明白过来,门中童儿和他这等不会飞行遁法的弟子该如何渡过大泽了,约莫都是用符€€招鹤。
他向来脸皮厚,对着婢女嬉皮笑脸道:“这位姑娘,你这符纸不知能不能舍我两张?”
婢女摇头道:“师兄是门中真传,门中有定,真传一应符€€用度需自行撰写。”
这也太麻烦了,再说他哪会画符啊!
殷停觉得牙酸,不死心地问:“那祝师兄如何出行?”
这山如此高,祝临风上山下山总不至于爬上爬下吧?
“少主出行自有灵宝护持。”婢女向左歪头,似乎在疑惑他怎会问出这样的话。
殷停:“……”
狗大户!
等了约莫刻钟,忽听一阵响亮鹤唳,一只足有人高的大白鹤,翅膀带着风,猛地落在殷停身旁。
大风压得他往后退了两步,白鹤朝殷停扑扇大翅,显然是认得他。
另外那只白鹤也到了,婢女摸了摸它的长喙,站上鹤背,对殷停说:“师兄,走吧。”
殷停也站上鹤背,两只白鹤振翅,发出高亮的鹤唳,冲向天际。
何时这鹤认得他,殷停也对它有印象。初来闲隐门时,他有晚梦游,误打误撞地摸到了祝临风老巢,当时载他的正是这只白鹤。
若不是再次见到这只鹤,他几乎以为是做梦呢,不过他当时并没有招鹤黄符,这鹤怎会渡他?
看着白鹤稍显圆润的身形,他试探着唤道:“鹤圆?”
白鹤短促地唳了声。
殷停盘膝而坐,抚摸着它光洁的白羽毛,心想,鹤圆,倒应景。
……
祝临风有些心神不宁,几上茶水凉了又热,换了三轮。闲书随意撂在手边,只随意翻了两页,他半耷拉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秋莹握着把木梳靠上前来,站在他身后,动作轻缓地梳理一头打散乌发。
“少主今天绾个什么花样子?”
祝临风没搭腔,半晌,突然道:“到了吗?”
这个他指殷停,他已入道,两人剪断因果的日子就定在今日。
“想是鹤方鹤圆贪玩,还未到呢。”
祝临风唔了声,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腰上络子,良久,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道:“不用繁复花样,就用上回的金环绾起。”说完,他又补了句,“那样式清爽。”
流光髻已梳完,正要戴冠的秋莹手一抖,抿着嘴角无奈道:“那样式已梳过一回,不若把金环换成玉环?”
祝临风没作声,秋莹知他这是不愿意的意思,叹了口气,认命地把发髻卸下,自行转身去取金环。
不多时,她捧着檀木盒子回转,边清点着金环数量,边轻咦道:“怎少了三只小的……”
“送人了,”把自己陷进薄毯,只留小半张脸的祝临风在心里默默补了句,给白眼狼。
被指认成白眼狼的殷停正百无聊赖的坐在山顶凉亭中枯等,引路上来的姑娘只说要去回禀,便把他撂下了。
足足等了一盏茶时间,正抖着腿的殷停嗅到阵馥郁花香。
他认得这味儿,是祝临风雪魄花露的气味。
果然,人随香后,几位作宫装打扮的女子,簇拥着中间一名穿鹅黄衣裙,头束金环,眉眼冷傲的少女转了出来。
见祝临风又是女相,殷停忍不住推测,他莫不是真有什么特殊癖好?
祝临风往殷停身前一站,一摆手,示意跟着他的女子们褪下,接着用称量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殷停。
殷停不由自主地摸自己脸,有什么脏东西?
祝临风收回目光,从鼻腔中哼了一声。
记起上回闹的不愉快,殷停赶忙站起身,讨好道:“祝师兄,您这是哪儿不舒坦?”
“无事。”说着无事,他的表情却不像无事。
起先殷停误以为祝临风是因他先回冒犯的事而不痛快,但转念一想,依照他的性子便是再介怀也不会明晃晃地表露在脸上,而是端着冷若冰霜,高不可攀的架子,让人绞尽脑汁地想自己错在何处。
应当是另有原由了。
殷停何等人精,稍一琢磨后立时回过味儿来,堆笑道:“师兄,您今日的打扮真好看,特别是那只金环,好生富贵。”
祝临风脸色松快了些,但似乎又嫌殷停不会说话,哼了一声走出凉亭,扔下句,“还不跟上。”
殷停如蒙大赦,抓紧跟上。
两人来至山巅,祝临风发出一方罗帕,罗帕迎风见长,转眼变至丈许方圆,他率先踩上。
从未见过这等宝贝的殷停走得小心翼翼,生怕给这灵宝踩破皮,若真如此便是把他当了也赔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