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在水牢中的人族都是他的血食,水牢的水用三天会灌满,届时,没吃完的血食便会溺水而死,成为这河中,尚未开蒙的水族的饵食。
其毒辣心性可见一般。
因外头便是岩壁河,也不怕囚犯们逃跑,因此并没有守卫。
殷停粗略扫了眼,水牢中约有十人。
有七八人面上都带着明显的麻木不仁之色,浑身像被抽去了骨头,懒懒散散地靠在墙边,任由河水一点点将自己淹没,眼帘阖着,也不知是死了,还是睡了。
他们是会喘气的尸体。
甚至在蚌兄弟扭送着殷停和姜太平进来,短暂地在薄膜上洞开小孔时,他们也未曾抬过眼。
另外三人€€€€
殷停将视线迎向从入牢开始便一直将目光停驻在他的人身上。
此人年岁不大,约莫十七八,头顶着鸡窝头,身上穿着和狗剩兄妹同款洞洞装,一看那生疏的针脚,便知道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想必这就是狗剩的兄长,狗文了。
想到这破名字,殷停忍不住抽嘴角,看狗文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怜悯。
狗文贴墙站着,背上趴着个正在呼呼大睡的,约莫仅有两三岁的幼童,怀里抱着个七八岁的。
他呼呼喘着气,同新进水牢,姿态却显得如在自家后花园一般闲适的怪人对视。
一高,一矮,大抵是兄弟。
两人看着年岁都不大,却沦落至如此境地,他们兴许还不知道自己将会遭遇什么,连害怕都尚未产生。
狗文想起了自己的一双弟妹,软了心肠,尽管其中一个怪人看他的眼神让他感到被可怜的不适,他仍是掂了掂怀里抱着的,用手拖着他的屁股,吃力地向两个怪人靠了上去。
“你们若是想多活些时候,”他朝几个活死人的方向努了努嘴,“便要像他们一样,让自己看起来有病,不新鲜。”
稍矮的怪人似是想说话,却被自己兄长拦住了,那眼神令他感到不适的怪人,指着他怀里和背上背着的人,说道:“你体力已经见底,为何还背着这两个累赘,你既然叫我们多活些时候,为何不想自己多活些时候呢?”
这番事不关己的冷酷之言,令狗文频频皱眉,他压下心头不喜,说:“他们不是累赘,他是陈一一,”怀里的那个孩子睡眼惺忪地睁开眼。
“她是陈二二,”似乎是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背上的小女童动了动。
“他们都是镇上成衣铺的儿女,从他们小时候我就认得。”狗文说。
方说完,便见对面的弟弟像是听了什么感人肺腑的话,眼里直冒泪花子,高些的哥哥目光中则浮现出惊异之色,流里流气的打了个响指,用拇指对着自己说:“他们有名字,我也有,殷停,”他如此介绍自己,方才令狗文不适的眼神也消失了,笑容真诚灿烂,让狗文险些误以为自己和他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我叫姜太平!”快哭出来的怪人紧随着自家兄长的脚步,眼睛亮晶晶的,如此介绍道。
“我帮你抱着吧。”殷停向狗文伸出手,欲接他怀里的孩子。
他是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叫狗文的少年人。
人总会敬佩自己所没有的东西,狗文身上闪闪发光的舍己为人的高尚品质,是殷停再学八辈子也学不来的,因此他对狗文的欣赏,不因过人的外貌,不因出众的天资,仅是为了那颗闪闪发光的心脏。
许是殷停眼中的善意,狗文迟疑了片刻,仍是松了手,任由他将人接进怀中。
方一松手,他便如猛的卸下千斤重担似的,紧绷的神经乍然放送,切实在积累却被忽略的疲乏一齐爆发开来,直冲得他头晕眼花,站也站不稳了。
注意到他踉跄,姜太平反应很快地靠了上去,以自身为支点,让他靠住,主动请缨道:“狗文大哥,让我帮你背吧!”
因脑子过于混沌,他甚至没注意到姜太平对他的称呼,甩了甩脑袋,勉强看向仅到他胸口的姜太平,想也没想的婉拒了。
非是他逞强,他是怕,若是让姜太平背人,连带着背上的,恐怕都得栽水里去。
殷停打断了姜太平的不自量力,白了她一眼,说:“你先多多用些饭吧,整日像个三寸丁,知道上方的灵气是什么味道吗?”
嘴里损着人,手上不停,一把将狗文背上的人一并接了过来,一手一个轻巧地抱住,姿态随意到不像是抱着两个大活人,倒像是木片了。
姜太平瘪了瘪嘴,却想不到反驳的话,他看了看只到师兄大腿,却淹到了自己腰部的水位,眼里又是水汽弥漫。
个头磨蹭,她又有什么办法?
表情很是委屈。
狗文一面向殷停道谢,一面看着这两兄弟“和谐”相处的场景,又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尚不省事的弟弟,和尚在病中的幼妹,不由得重重叹气。
思及自己死期将至,恐怕再也无法与他们得见了,狗文竟悲从中来,鼻头酸得厉害。
姜太平心思细腻,一见狗文垂泪便知他的牵挂何在,刚欲开口解释自己等人的来意,便见面前出现了一只手背,阻止了她的话。
看向手臂的主人,姜太平明白过来,惯爱出风头的师兄又要人前显圣了,于是识相地闭了嘴。
“文兄弟,实不相瞒,我和我这弟弟,实是天上玉仙下凡来,人间磨练再世身。于心间有感,此地妖孽横行无道以人为牲畜,特意前来搭救你们的。”
出起风头来,殷停便是吹下再大的牛皮也脸不红心不跳,更何况,他认为自己说的可全是实话。
闲隐门在凡人的认知里,不正是仙宫无错吗?天宫里出来的,自然也是仙人了。
被捎带上吹擂成玉仙的姜太平脸皮臊得慌,她张了张嘴,触及到师兄警告的眼神后,又将嘴闭得严严实实。
说是不敢说,却不妨碍他腹诽。
什么天上玉仙,师兄也不害臊。何况,救人一事初时师兄也是不愿的,多亏了大师兄……
想到祝临风,姜太平无声呐喊道:祝师兄,您快来管管吧!师兄无法无天啦!
见识少的狗文被殷停这番说词忽悠地一愣一愣,加上殷停没问却知道他的大名,他已将他话里的来历信了八九分。
若不是宅心仁厚的仙人,怎会孤身入妖穴,来救他们这等毫无关系的人呢?
如此大仁大勇,定是仙人无疑了!
被忽悠瘸了的狗文噗通给殷停跪了,自吹自擂是一码事,真受了人家的跪却是另一回事了,殷停侧身,没有受这个大礼,大义凛然地说:“除魔卫道,造福苍生百姓是吾辈己任,当不得文兄如此大礼。”
听他如此不计回报,狗文对他更为信服,拉也拉不住地硬要给他磕头,一低头,整张脸就沉水里去了,咕噜噜冒起一连串的小泡。
此时,哪怕殷停自己拆了自己的谎,也不见得狗文会信了。
眼见自家师兄玩脱,姜太平赶忙跺了跺脚,赶忙将狗文搀了起来,另起话头道:“要救所有人出去,还有一事需要文哥哥帮忙才是。”
听闻能帮上仙人的忙,狗文也不执着于跪不跪了,忙不迭点头,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们另一位师兄已前去降服妖孽,为了避免出更多的乱子,到离开水牢的时候,劳烦文哥哥告诉他们,”姜太平指向墙边那群活死人,“届时,叫他们毋须说话,只埋头跟着我们走便是。”
“传话倒是不难,”狗文顿了顿,面上浮现为难之色,隐晦地朝墙边看了眼,说:“只怕他们不会听我的。”
殷停走上前来,说:“文兄弟,你只管去说,”他冷笑一声,“我自有法子叫他们听话。”
对殷停信任无比的狗文一听他的话,便点点头,朝墙边走去,看了看殷停他们的方向,对那几人说了些什么。
效果却和他说的大差不差,那几人无愧活死人之名,真像个聋子、瞎子,那是不闻不问,权当耳旁风。
“无事,”殷停挥了挥手,说:“我们既然千里迢迢,费心思地来救人,那就甭管想活不想活,都得给我把胳膊腿儿拾掇齐整了,像个人一样走妖府。”
看着他笑出的白牙和话里话外明晃晃的威胁,狗文突兀地觉得,仙人不那么像仙人了,倒和市井盲流相似些。
第71章 快脱!
祝临风的美人计奏了效,没让殷停吹出去的牛皮撞破。
至多个把时辰,牢房里的水位又上了一层之后,水牢靠河水的一面,两只人身虾头,飘着两根长长虾须,穿着锃光瓦亮的铠甲,手中持拿两柄钢叉的虾妖游了过来。
殷停眼睛一眯,知道时候到了,他往后退了两步,不动声色地靠近那群活死人。
嘴唇翕动,以传音入密之法说了些什么,随后趁着虾兵开水牢的工夫,指尖吞吐出道锋利灵光,迅疾而无声的射出,在其中一人的脸上拉出寸深的伤口。
殷大夫这一手堪称妙手回春,眼见着那些个聋了的,瞎了的软骨头人,真就药到病除一般,齐刷刷整齐地站了起来。
灰白黯淡的眼神也泛起波澜,随说是恐惧之光,但到底比先前像个人了。
淡淡的血腥味在水中弥散开。
体感甚为灵敏的虾兄弟抽了抽虾须。
虾甲皱着眉,朝水牢里扫了眼,说:“闻到了吗?”
“准是哪个想不开的又在寻死呢,”虾乙满不在意的挥舞着手中钢叉,绿豆大的小眼睛中闪过狞光,“谁要是敢死,让大王缺了鲜肉,就把他全家都抓来填坑。”
他这话说的大声,就是故意说给牢里那群人畜听的。
水牢已然开了,他们游了进来,点着人头,虾甲歪了歪头,又点了遭,说:“怎多了两个,还生得如此丑陋?”
说着游到多了的,两个相貌极为丑陋的男人面前。
水牢打开后,河水一股脑的往里灌,很快将牢里灌满,虾乙边给快溺水的人罩上气泡,边抽出空来看了眼,眼里全是不忿,“今儿个蚌兄弟不是带了个美人儿回来。”
说起这个美人,他怨气更重了。
怎就让蚌一蚌二那对蠢货走了狗屎运,寻了个天上有地上无的美人回来,彻底得了大王的欢心。
听他这么说,虾甲也反应了过来,“哦”了一声说:“这就是宫妃娘娘的侍从。”
虾乙已用水藻搓成的线把装着人的水泡一个接一个串起,拉拽着往水牢外去,路过时见两人憋得面庞青紫,提醒了句,
“你动作快些,别让这两人族溺死了,那宫妃娘娘正得宠,可有得闹呢。”
经一提醒,虾甲赶忙给两人套上水罩,串在腰带上,拉拽着出去了。
你才相貌丑陋,你全家都丑陋,殷停收了演技,心中骂骂咧咧。
他和姜太平本可幻化个普通人的相貌,最后会化作这番丑样子,全是顺了祝临风的心意。
他虽千万般不情愿地半强迫半勉强的同意了“美人计”,临了却说,鲜花得需要绿叶衬托方显妍丽,说什么也要殷停和姜太平配合着当绿叶。
可他要求的这模样,分明是牛粪才对!
这是蓄意报复,殷停气得直嘟囔,想他玉树临风小郎君,有一天居然被虾头骂丑,更何况他就算了,太平可还是个女孩儿,祝临风也狠的下心让她扮丑作怪。
殷停如此想着,却全然忘了自己让祝临风去色诱老妖是何等的过份要求了。
阳光稀疏地投射下来,照破水地的灰暗阴霾。
随着虾兵的游动,这流碧水府的全貌渐次展开。
建立在岩壁水面上的仅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中的尖角,真正的流碧府深藏水底。
宫殿外围是层层叠叠的珊瑚海,以珊瑚为基底仿照人间的一步一山水之景,凿出假山与花团锦簇。
流碧府便是花团簇拥中最瑰丽的翡翠牡丹。
正如起名,辽阔的宫殿群闪烁着流光溢彩的碧色,望之如一尾灵动的游鱼。
殷停却感受不到丝毫的美,看到华丽如晶石的宫殿,他只能联想到草源镇堆积的鸽子笼,地牢中麻木不仁的人们,不由得暗暗攥紧了拳头。
檐廊下的虾兵蟹将来来往往,虾甲虾乙带着人,前往登记了对牌,向宫殿深处游去。
来到最富丽堂皇的一座大殿前,殷停仰头一看,上书龙宫二字,便知这是无肠公子的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