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像棺材了。
相较于皇城外的层层戒备,泰安宫内外却空无一人,连个端茶递水的宫女内官都找不见,寂静得一点动静都能荡出层层回响。
黑影潜入宫内,一路畅通无阻,直至一间死气最重的殿宇前,黑影将自己从地里拔了出来,堆成个黑雾缭绕的人形,伸出手,堂而皇之地推开了厚重石门。
“吱呀€€€€”令人牙酸的剐蹭声。
石门四边包着玄铁,足有数千斤重,往里一推,在地面上剐出道簇新的辙痕。
一股冷气突地从半打开的石门里窜了出来,阴森森的,和乱葬岗里刮的那道让人汗毛直竖的阴风似的。
殿内层层垂下的幕帘子被吹动了,露出了最高处王座玄黑的一角。
王座像簇起来的荆棘藤蔓,藤蔓纠缠延伸,向上纠结出一朵“花冠”,花冠上倒扣着一个鹅卵样的琉璃壳子,壳子里还有东西,是个活物,从内带着壳子一呼一吸地搏动。
黑雾人形踩着拖沓的步子,来到了王座之下,定定地看了会儿。
只听他轻叹了声,道:“师妹,别来无恙。”语气带着些怀念。
说完这句,他身上的黑雾散了开,向背后攒聚,凝成了一头细蛇般游动的及膝黑发。
是一个男人,穿一身及地的青衣,左边袖管空荡荡,衣角上结着团黑色的污渍,是洗不干净的血,腰上别着把不入鞘的细剑。
他剑眉,凤眼,鼻子生得又挺又直,从长相中就透着股胸怀坦荡的侠客之风,然而眼皮却向下耷拉着,稍一抬眼,露出的眼珠泛着点猩红,像溅进去的血,偶然流出的一点凶光似要择人而噬。
整个人的气质像割裂了一般,处处透着不和谐。
王座上的琉璃壳子搏动的动静更大了些,里头穿来道嘶哑异常,分不出男女的声音:“摇光师兄,你的枪呢?”
来人,也就是莫摇光下意识碰了碰腰间别着的细剑,嘴角挂着点冷意,却没有说话。
“是自灭了么,”嘶哑的声音接着道:“那是把孕育了真灵的真器,他无法忍受了罢。”
“却非自灭,”莫摇光将腰上的细剑解了下来,手指从刃口滑了过去,渗了两滴殷红,被细剑吸了进去,刃上闪过道妖异的红光,他接着道:“是我送了他一程。”
莫摇光道:“道不同,不与为谋。”
琉璃壳子中一时沉默,那道不分男女的声音又道:“汝之道,从者乏,逆者众。”
莫摇光不以为意地轻笑了声,左右打量了殿内一圈,说道:“你故意放出自家虚弱的谣言,放任桃源教在大乾活动,祝师弟更是假意中计前往无有天,是为了引我入瓮罢。好一出将计就计。”他话锋一转,“经年不见,不想师妹也精于算计了。”语气很是欣慰。
“预想魔教迫不及待取我性命,却不想来的是师兄。”壳子中的声音答到。
莫摇光收了笑意,细剑在手中挽了个剑花,对准壳子,冷声道:“既知有人将来,还故意把巡查属的那起子‘人兵’全派了出去,该说你增长的不止是算计,还有轻敌么。”
这厢还在说着话,莫摇光手下却有了动作,他手掌在细剑上一抹,拉开道血口子,那剑活像只血兽,剑身上裂开道狭长的大嘴,里头镶了满口尖牙,突地伸出长满黑色倒刺的舌头,贪婪地将莫摇光的手掌囫囵个的吞了进去。
莫摇光眉心狠狠一簇,一掌劈在剑身上,细剑发出了声啮啃般的痛吟,这才不情不愿地把手吐了出来,整个手掌包括一只手臂的血都被吸光了,透着股干瘪的苍白。
妖剑吸饱了血,愈发红得惊心动魄。
莫摇光握着剑,向壳子斜斜一斩。
“轰隆€€€€”
只听一声巨响,仿佛血河从天际倒灌,整座京城平白无故地震了三震,腥臭的血腥味从泰安宫扩散,将京城整个的笼罩,那些分散出去的巡查属人造修士立时行动了起来,引着京城的百姓前往开阔地带避难。
棺材一样的泰安宫已经被那一剑给劈飞了,巨大的凹陷中,只剩下王座屹立不倒。
“唉€€€€”
壳子里传来道冗长的叹气声,这人声音不中听,叹气起来更像是劈了弦的二胡。
“我这般怕死惜命的人,又怎会轻敌……”
话音一落,莫摇光眉心突地跳了跳,一股不详的预感将他萦绕。
他暂时放过了王座上的壳子,往后跃了出去,然而这股危机感却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愈加强烈,他就像站在巨大野兽的血盆大口中一样,无处躲避。
手中妖剑因危机感不断挣扎,若非莫摇光将之死死压制,想必已弃主而去。
终于他察觉到了危机的来源€€€€整座京城!
“轰隆隆€€€€”
又是一声巨响,仿佛地龙翻身一般,城中坊间的青石路寸寸开裂,暗得不见天日的鸦光仿佛从深渊中透了出来。
裂缝越来越大,房屋陷落,古树倒绝,整座京城像烧裂了的瓷器,黑蟒般的鸦光窜出,从下往上将所有天光吞噬。
乌光从地底拔起,以四方地气为指引,向着中心的泰安宫笼来。
被秋盈带着向宫外避难的茯苓,慌乱间朝京城看了一眼,心想:真的有,京城下有座大阵!
“十方诛绝阵!”
莫摇光本就因过度失血而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十方诛绝大阵中不留活物,师妹这是想和我同归于尽么?”
壳中一言不发。
阵法来得极快,眨眼间已将泰安宫这块顶上的天空遮蔽了起来,黑蟒从地底射出,一口咬向莫摇光的小腿,更多的,如潮水般的湮没而来,眨眼将他绞杀成了黑茧。
“蹭蹭€€€€”
血光闪过,黑茧粉碎,但须臾间,无穷无尽的潮水又紧咬着漫了上来!
趁着短暂的空档,莫摇光已然有了决断,他斩出道道剑光,通出了一条黑潮来不及席卷的路€€€€尽头是王座所在。
他飞身掠去,姜太平不可能和自己同归于尽,她一死,姜国刹那分崩离析,十方诛绝中的唯一生路€€€€就在此处!
“咚€€€€”
莫摇光落在壳子上,正当他想开口时,潮水竟然毫不避让此处,再度铺天盖地地漫了上来,要将他连同壳子一道绞杀!
原来如此€€€€莫摇光眼中闪过丝了然。
“原来你同我一样,都算不得活着的人了。”
作者有话说:
6k奉上,端午节快乐!
第136章 同命锁
一抱即分。
久违的、由祝临风单方面发起的禁锢似的拥抱,又在殷停还没回过神来的短短时间内结束了,他只来得及捕捉到一声又沉又急的心跳。
祝临风按着将他推了出来€€€€动作并不坚决,像生生从体内剥离出血肉。
但他没再看殷停一眼,压着眼帘,纵身朝西方掠去。
殷停愣在原地没动弹,脑子里一齐喷发出的情绪压得他一片空白。
一路上,他设想过无数次和师兄重逢的场景。
让师兄等了许多年,依照他的脾气,准会气得再也不理会自己,或是作天作地发一通脾气,最后赏自己几个巴掌。
他当然也想到,过去这许多年,师兄不会毫无长进。兴许再见面时他已不会和少年时一样蛮横,也不会再不知轻重地扇自己巴掌,但一顿拳脚总是少不了的。
他唯独没料到,师兄会像现在这般,与自己面对面时,情绪平淡地好似只是面对一个多年未见的旧友,甚至能得体地说一句“欢迎回家”。
殷停感到窒息,与刘鹏相处时的隔阂又横亘在了他与师兄之间。
那么高,那么远€€€€只看一眼就让他想落荒而逃。
脚步后撤。
“殷停!”绮秀眼尖地瞥见了殷停后撤的动作,走到他身边将离去的方向挡住了,眼神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道:“你不会是想跑罢?”
冷不丁被戳穿,殷停一时失语,他转移话题地冲绮秀拱了回手,问道:“道友是?”
“我?”绮秀手指着自己鼻尖,一脸不敢置信,道:“你连老子都不认识了?”
他的手变成了兽爪,在殷停面前晃了晃。
看着眼前的兽爪,殷停的记忆瞬间回笼€€€€这爪子曾给他留下莫大的阴影。
“绮秀?秀师兄?”语气吃惊。
无怪他认不出绮秀,一百七十载,足够凡人繁衍上三代,而绮秀无论是气质还是样貌都有了变化,特别是气质,堪称天翻地覆。
以往他狂得轻浮,一眼便能看出二世祖的浅薄,如今他虽然也是狂,却带了稳重,仿佛狂得理所应当。
“除了老子还有谁?”绮秀捋了把自己的头发,只差鼻孔朝天。
一听这熟悉的语气,殷停顿时将他和记忆中的控制不了心火,四处捅娄子的倒霉蒙妖对上了号。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轻笑了声。
绮秀直觉他是在笑自己,不满地挑了挑眉,咂嘴警告道:“少在心里编排老子,你如今修为虽上去了,但论门中排行,我却还算你师兄,别把老子惹毛了,小心我给你一爪子。”
殷停笑得更开了。
绮秀又咂了一声,却是收了那副佯装的凶恶,故作老成地踮着脚拍了回殷停的肩膀,说:“对,多笑笑,别板着你的死人脸,看着晦气人。”
他成长不少,既长了容人的器量又长了嚣张的气焰,唯独那个子,像单单被遗忘了似的,还和少年时一样的个头,只到殷停肩下。
“秀师兄,久违了。”殷停笑得真心实意,带着淡淡的怀念。
绮秀愣了愣,退了两步将殷停的全身纳入眼中,半晌道:“真回来了。”
说完,他又道:“既然回来了,就安心待着,别想着乱跑,祝临风回来若找你不见,怕是又要作妖。”
作妖,师兄么?
殷停心下不解,师兄分明平淡得很。
“麻烦,”绮秀嘀咕了声,一指自己方凝了血痂的脑门,说:“他没作妖,这脑门难道是我眼瘸在自家门槛上磕的?”
说着他又像是觉得丢人,冲殷停摆了摆手,说:“你权当我是自己磕的罢。”
这话将殷停说糊涂了,他一面糊涂着,一面还记得去找祝临风斩断的小臂,就落在百十步外,虽是生生砍下来又掉进了泥里的,胳膊却一点泥没沾,白玉似的。
殷停用法力将胳膊罩了起来,维持血肉筋脉的活性€€€€修行到了万象的层次,虽已能断肢再生,但还是原装的更好用些。
这时,殷停发现绮秀始终不远不近的吊着自己,看他的模样,与其说是怕自己跑了,倒不如是有话吞吐着想问自己,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殷停本就心思玲珑,稍一思量便想通了关节€€€€绮秀准是猜到自己能找到无有天来是见过了刘鹏,想问一问他近况。
“我能找到无有天,说来还是亏了掌门师弟,”殷停主动提起这茬,绮秀的眸子果然亮了亮,却还背着手装出不在意的模样,他接着道:“掌门师弟一切都好,门中也一切都好,秀师兄且宽心。”
“谁问你这个了!我又为何要宽心!”绮秀€€了毛,嚷嚷道:“那死猪,我巴不得他一切都不好!”
嚷嚷着,人走远了。
绮秀这一走,殷停顿时坐立难安,一时望着祝临风离去的方向,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去,一时又觉得喘不上气,恨不得远远逃开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