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不正经 第151章

“两位前辈真人,老拙檀越,这厢冒犯。”

竟有人能看破‘咫尺天涯’。祝临风一挑眉,循声看去。

这道法术是借了‘仙凡有别’将凡人和修士分隔两端,即使面对面,只要迈不过‘仙凡’这道界,便窥不破迷障。

要堪破也简单€€€€同为修士,仙凡之界限不攻自破。

来人是位修士。

这等人烟罕至的地界,又不产出天材地宝,除了自己和殷停竟然还会有别的修士来此。祝临风抱着淡淡的疑惑转过身,只见离两人十丈之外站着一位身材格外矮小,背后长着大罗锅,手枯如木柴的老翁。

最引人瞩目的是这老人的穿着打扮,头戴一顶比他身量还高的尖帽,小塔似的,几乎将他整个人埋进去。身穿蓝纹衣裳,不,该说是‘条布’,一条条的蓝布从他的肩头垂下,上面绣着扭曲的符号,如飞禽走兽的足印,或许是大喻的文字,透着股神秘的气息。

祝临风大略了解过大喻的风俗,因而一眼便认出老人正是这大喻国的大祭司。竟是大喻本国的修士。

他矜持地受了大祭司的礼€€€€既是修士,就该按修士的规矩来,修为高的是前辈。那老者不过是凝真修为,比较自己差之十万八千里,如何受不得?便是按着凡间的寿数来论前后,自己也不一定差了那老者呢。

好端端的怎比起谁更老来了!祝临风被自个儿惹生气了。

大祭司并不靠近,确定了祝临风两人不像恶徒之后,也只是远站着,拱手道:“两位真人前辈,老拙在此斗胆一问,不知两位来此弹丸荒野之地可是有何要事?”声音颤巍巍。

“来找个人,”祝临风淡淡道:“此地可是有座搂舍,约在一百七十年前?”

他没提卫桁的名字,后者毕竟是死在自己和殷停的手中,这大祭司若是认识卫桁岂不是自找麻烦?

“一百七十载前……”大祭司捋了捋自己全白的胡须,两条垂到下颌的眉毛皱起,面露为难之色,“前辈见谅,老拙不过痴活了一百二十载,关于出生五十年前的事实在不省的,若有说差的,前辈勿怪。”

还真比自己年轻!祝临风险些将后槽牙咬碎。

“你只管说,莫非觉得我像气量狭小之人。”这话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不敢,不敢。”大祭司慌忙告罪。

祝临风一摆手,示意他接着说。

“出生五十年前的事老拙虽所知不多,但有关曾经在那儿的竹楼,却知晓一二。”大祭司道:“这楼名为‘天养’建造约在二百载前,由前任大祭司汤婆所建,专用来养育国内无父无母的孤儿。二十四年前,此楼由于年久老损,自行垮塌了。”

对上了。祝临风眸子一亮,问道:“与这楼有关之人,如今还在世么?”

大祭司掐指一算,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汤婆的孙女,苋婆,算来也有七十寿数,应当尚在人世。”

“带我们去找这位苋婆。”祝临风说着向大祭司扔去一瓷瓶有延年益寿功效的灵丹。

凝丹寿数不过堪堪二百,任何寿元将尽的修士都无法拒绝延寿的诱惑。

果不其然,大祭司接过丹药之后,面上几乎压抑不住地闪过丝狂喜之色,他冲祝临风拱了拱手,下巴险些杵到地上,声音发抖道:“谢过前辈厚赐,小老儿感激不尽……”说着,他忽然顿了顿,抬起头,望着祝临风的领口,犹豫道:“不知可否让小老儿同行……”

是怕自己等人肆意妄为么,倒是个好人。

祝临风答应道:“善。”

“殷……”他转过身,一时却愣住了€€€€殷停眼角挂着两行清泪。

“师兄,”殷停揩了揩泪珠,解释道:“是受了那卫桁的影响。”

“因果之道竟然如此凶险!”祝临风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修士修的便是明心静性,可沾染了因果之道却会受别人的因果影响,一人、两人或是不察,长久以往,修士迟早沉沦于众生因果中不得超脱!

“以后别再运使此法。”祝临风有心想这样说,却意识到这话多余,住了嘴€€€€殷停未曾对自家的身份来历有所隐瞒,祝临风是知道他因果刀真身的,半人半器,自因果中孕育而出,天生就逃不开因果牵扯,或说这就是他,殷停,因果刀的生存之道。

“师兄担心?”殷停像没事人一样,说道:“这次的数道因果牵扯不过是溪止山上,我修为不足却又强自施为的遗祸,如今以我的修为,已然能做到‘斩断’而非‘转接’,师兄不必忧心。”

“但愿和你说的一样。”祝临风扫了他一眼,眉眼低垂。

“我怎敢欺瞒师兄。”殷停弯着腰,从下方偷看祝临风的神情。

……

“此处便是汤婆后人,苋婆的,额……居所……”大祭司‘居所’两个字说得勉强,好似难以启齿似的。

殷停挑眉看向大祭司手指的方向€€€€是不远处竹林下缓坡上的一处土洞。

是该难以启齿,大祭司的后人竟然住在这么破烂的地方,哪里称得上‘居所’二字。

洞口插着两根粗树干,上面挂着些风干的水果和野兽肉€€€€看来大喻国民风淳朴。

洞内插着根粗树干用以支撑,上边的分叉上挂着些粗布衣物和油灯,洞内四周附了层烧干的陶土,用以防止泥土剥落,洞内传来光线极暗,靠隐约的火光照明,似乎是察觉大祭司靠近,火光消失了€€€€洞内有人。

大祭司解释道:“小老儿原也不知前大祭司之后落魄到了这般境遇。”说得冷汗涔涔。

想必是真不清楚,否则明知有两位大前辈找苋婆,他也不敢就这么大咧咧将前辈带来。

这时,竹林上方突然传来道沙哑至极的声音:“大祭司,有何贵干。”

三人循声抬头看去,只见一位包着蓝方头巾,脸上遍布刺青,看不清本来面目,两只耳垂被撑开戴着内嵌圆石,怀里抱着捧新挖掘的竹笋,身上处处带泥的老妇人,一脚踩着石块,向下方投来视线。

还不等大祭司说话,殷停先解了“咫尺千里”,现出身形,问好道:“可是苋婆?我师兄弟是昔年卫桁兄的熟识,特受他所托前来拜访。”

殷停扯谎脸不红心不跳,在他看来自己都不算说谎,可不是‘熟人’么,过了命的熟人呢。

祝临风也跟着露出身形。

面对突入起来的大变活人,苋婆的表现尚算镇定,显然是知道修士的,她眼一眯,老浊的眼中忽闪过道精光,像老而未痴的雌豹。

“卫桁……”她一个纵身,干脆利落地从差不多有两丈高的坡上跃下,嫩笋尚好端端地搂在怀里,落在离殷停等人三步远的位置,低着头道:“回两位大人的话,老妇人并不识得卫桁。”

她站的位置,恰好将洞口挡住了。

“这两位可是大前辈,比我等说是仙人也无异,苋婆,你这是做什么!”大祭司怒道,他也注意到了苋婆遮挡洞口的动作,生怕触怒了殷停、祝临风两人。

其实不必遮挡,殷停早就察觉到了洞内还有人的气息,共有五道,格外细弱,约莫是孩童。

殷停说道:“不认识便罢了,叨扰。”说完,拱了拱手,转身即走。

“两位前辈,可要去寒舍稍歇一会脚。”大祭司追着上前,前方两人看着步履不快,可任凭他累得喘不上气也追之不上,他拄着膝盖,肺叶像割裂了一样疼。

“洞穴里头有孩子,不便惊扰。”两人回到花车上,殷停替祝临风倒了碗茶,接着道:“她说话时气息平稳,想是真不认得卫桁。”

“可他留下的因果该如何处置?”祝临风没心情喝茶,簇着眉头,看着比殷停还着急,“卫桁早死了,过了一百七十年,同他有关的人想必也去了干净,留下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这因果该如何解?你莫非想必被困一辈子?”

殷停依旧是吊儿郎当,浑不在意自家死活的模样,歪着头就要往榻上倒,像没骨头似的。

祝临风见他这模样就来气,抄着茶盖就掷了过去,正砸中殷停肩头。

“哎哟€€€€”殷停装模作样地叫了声,好似真被打疼了似的,歪实在了榻上,闭着眼,不动了。

“我知你心里定是不屑得很。”祝临风冷哼了声,看着殷停道:“想着个把道因果如何能阻拦你。”

“呼呼€€€€”榻上传来轻微的打呼声,像是真睡着了。

“可你在溪止山惹下的因果何止两三道,二三十道亦是有的,若是个个如卫桁这般,你想生生被拖死么!”

说着重重磕了下茶碗,茶水四溅。

殷停听着祝临风的语气起了真火,这才收了懒散,从榻上坐起来,好整以暇地说:“师兄别动怒,我何曾不放在心上了?便是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师兄的命我可当宝贝呢。”边说边忙着挤眉弄眼。

祝临风脸上像打了胭脂一样起了层薄红,也不知是急的,还是被登徒子羞的。

殷停起了身,坐到桌边,顺手勾过祝临风的那碗茶喝了,道:“‘老有所荫蔽,幼有所养护’,或许指的是‘家’。”

祝临风挑眉道:“何也见得?”

殷停笑嘻嘻道:“师兄自幼没受过流离失所的苦,想必不了解,像我和卫桁那等孤儿,最想要的便是个老人慈爱,父母双健,自己有人护持,有人疼爱的‘家’。”这话卖了个惨,甚至连殷停本人都没察觉到。

祝临风心下一时酸楚。

“师兄看这两句,老有荫,幼有养,指的可不就是家么。”殷停手指着自己鼻尖,一脸“我聪明吧”的得意相。

祝临风却没立时说话,他藏在袖里的手指虚握成拳,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猛地抬头看着殷停,道:“谁说你和卫桁一样?你有家。”祝临风说得郑重,面上的红更重了一层,“我就是你的家。”

殷停瞬间愣住。

“对卫桁来说,唯一说得上家的东西就是那座竹楼罢,”殷停豁然起身,逃避般地向外走,边走边说道:“先将那座竹楼修复,然后再……”说着,人逃也似地从花车上跳了下去。

祝临风的眼神忽明忽暗,手指紧攥成拳,低语道:“殷停……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嚯啦啦€€€€”

质地坚硬的紫竹自地下破土而出,眨眼功夫已有了二层楼的高度,像有一只无形的魔力之手似的,将竹子“编织”出了竹楼的形状,呼吸间,一座精美到和周边的屋舍比起来显得鹤立鸡群的竹楼拔地而起。

这不小的动静吸引来了全寨子的人围观,带着两色花帽的女人,带着平帽的小孩,带着两层尖帽扛着猎物刚打猎回来的猎人。有的藏在自家屋舍的二楼远望,胆子大些的则在竹林边或蹲或站,胆子能包下一个天的€€€€多是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孩童,几乎站到了殷停和祝临风身边€€€€他们解了‘咫尺天涯’。

“去去,别打扰仙师作法。”

这些靠太近的孩童无一列外,皆被大祭司带着护卫队拦开了。

动静自然也吸引来了蜗居在泥洞里的苋婆,她站得不远不近,身后跟着一串由高到低的小萝卜头,眼里闪着惊疑不定的光。

祝临风扫了他们一眼,对身侧的殷停道:“怎样,因果可解了。”

“未曾。”殷停摇了摇头,面上却不见半点难色,摩挲着下巴,寻思道:“莫非用法术造成的作不得数,得自己搭建?”

“可以一试。”祝临风上下扫了眼新耸立的精巧竹楼,打了个响指,竹楼微微震动,悄无声息地崩成了漫天纷飞竹叶。

“吁€€€€”围观的人群不由得发出了可惜的叹声,像是不明白,这么精巧的楼,为什么非得毁了不可。

殷停起身走向苋婆几人所在的位置,几个孩子吓得直往苋婆身后藏,露出的一双双眸子闪着既怕又奇的光,小鹿似的。

“大人有何贵干。”苋婆的神情像是猜到了什么,却又因为不敢置信而强行压抑着,语气绷得发紧。

“之前提到过的卫桁原来是这座竹楼出生的孤儿,”殷停半蹲着,和苋婆对视,指了指身后积满竹叶的空地,“虽已寻不到故友痕迹,却不忍见这竹楼落败,婆婆……”这两个字一出口殷停便觉得不对,若按照年岁算,他当苋婆爷爷也是够的,可若是喊小姑娘,他又叫不出口。

纠结了一阵,殷停干脆将把称呼忽略了过去,道:“可愿帮我们一把,一同修建竹楼?”

苋婆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写满了不敢置信,她嘴唇颤抖,似乎是想问“为什么,你有什么企图?”,但转念她又想到,自己一个孤寡老婆子,有什么值得仙人企图的呢,这话说出来也太不要脸些。

约莫是仙人在打盹的间隙,偶然瞥了眼满目疮痍的人间,起了点些微的、像人对猫儿狗儿的善心,自己该千恩万谢的受了才对。

“谢过……谢过仙师€€€€”

苋婆“咚”地跪了下来,头磕着地,她身后的小萝卜头尽管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有样学样地跪了一地。

殷停稍稍侧了身,没受这个礼。

有仙师领头,村寨的男人皆一拥而上地要帮忙,由于人多,大祭司甚至筛了相当大部分不够强健的人出去,最终留下的只有猎人队里的二十来人。

但这人数对修建一座小楼来说,无异于也是杀鸡用牛刀了。

只用了两天半的功夫,小楼已经落成,还是和以前一样,叫天养楼,匾额是祝临风提的。大祭司为了防止有人半夜将匾额顺走,特意大张旗鼓的地留了个护卫看守。苋婆带着孩子们和那些鸡零狗碎的家计搬进了新楼,帮着建楼的人都被她留了下来,她要亲自招待他们一顿,饭菜也富裕,是寨子里的女人们争先恐后送来的。

殷停和祝临风坐在房顶上,两人皆像是灰里捞出来的人,身上无一处不脏,殷停便罢了,他皮实惯了,倒难为祝临风也愿意跟着在灰里打滚。

此时夕阳半下,懒洋洋地窝在云团间,天穹被渲染成温暖的橘黄色,一道炊烟笔直地从前院升了起来,是苋婆在生火。

身前是人间烟火,身后是竹海听涛,

殷停闲适地向后仰着身子。

“因果可解了?”祝临风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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