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定有变故。
如此想着,殷停立时出声问道“变故为何”。
“变故€€€€”祝临风将这两个字咀嚼了一回,好似颇为不屑似的,看向殷停,反问道:“你可还记得当年五阳会之时,与你文斗了一场的女修?”
“幻玲珑,玲珑仙子?”殷停不带思考地回道。
他如何能不记得,当时此女的幻术之精妙给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幻仙子€€€€”祝临风阴阳怪气地拖了长音,看着殷停似笑非笑道:“一面之缘的人,隔了这百多年,难为你还记着,想是用心去记,生怕忘了罢。”
这哪能呀。殷停被他看得脑门直冒虚汗。
“你觉得是我的女相和她比起来谁好看?”祝临风忽然幽幽道,眼里闪着寒光,好似殷停答错一个字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不是在说“变故”么,怎的话题突然就转了个风牛马不相及,殷停被问了个猝不及防,谨慎道:“师兄好看。”
“你还真比较上了?”祝临风又问,语气不善。
“若不比较,没人衬托,怎能体现出师兄美得惊心动魄?”
殷停反应极快地找补,见祝临风神色稍霁,提着的那颗心才稍松了,然而还不等松到底,就听祝临风开口道:“拿女子的外貌做比,多有不妥,我做师兄的不得不提点你为人处事,你却想差了。”
好人你当,坏人都我做,面子里子全是你的,合着我在你的剧本里排的是个丑角呗。殷停一下被气得不轻。
他本就不是多乖顺的人,顺着顺着就支起根鱼刺刺挠下,当即反唇相讥道:“师兄赞我记性好,一面之缘的人也记得牢固,我却觉得师兄的记性也‘不差’呢,师兄弟朝夕相处,师兄一照面却认不出我来,以刀剑相向。 ”
“多好的记性啊。”殷停挑衅地看向祝临风。
这话说得不讲道理,因果变幻之术的效果有多强,殷停心里比谁都清楚,拿这事出来说嘴也不过是为了反击祝临风的无理取闹,可当这话真说出来,殷停才后知后觉,自己都有些惊讶地发现€€€€原来他无意识地真觉得委屈,对师兄认不出自己。
祝临风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殷停这话钉子似的钉在他的七寸上。
可他在气势上唯独不愿逊人,睁着双圆眼瞪殷停,殷停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好半晌,却是祝临风先别开了视线,略显僵硬道:“还是接着说‘变故’罢。”
殷停心中一时惊愕,一时欢喜。惊的是师兄竟然会对自己让步,喜的亦是师兄对自己让步!
“直到白莲魔教攻上渤海学宫的那天,世人这才得知,光运道友爱徒,大乾颇负盛名的玲珑仙子,是个天生魔心的魔胎。”祝临风一说起正事,神态便正经起来。
殷停也收了玩心,在脑海中搜罗有关幻玲珑的记忆,可他对其知之甚少,想不出个所以然。
“正是她泄露了自家护山大阵的机要,引狼入室,这才致使渤海学宫在短短半天的时间内就陷落了。”祝临风道。
殷停原本想问,其余的仙门,就没一个施以援手的吗?想着,又住了嘴。魔主复生,又展露出锱铢必较的的蛮横态度,想必没有哪家仙门敢冒着开罪魔主的风险伸出援手。
忽然,殷停像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师兄,能否降下去,我想看看残址。”
祝临风意外地挑了挑眉,却没问原由,在驾驶用的罗盘上一转,花车沉进雾海。
渤海学宫的山门原本有大阵庇佑,常人不得近,不过如今护山大阵被打得七零八落,山门就这样暴露了出来€€€€是一座偌大的湖岛,像小山似乎的。
岛上有几个想着捡漏的散修,远远望见花车落下,顿时作鸟兽散地逃远了。
入目皆是断壁残垣,无法想见这里曾是仙鹤齐舞,灵鹿成群的仙家之地,殷停不由得感到一阵悲凉。
他闭目感应了一番,掀开眼皮道:“果然亦是灵气凋敝,和门中一样。”
“此处的地脉被白莲教撅走了,何来的灵气?”祝临风站至他身侧,弯腰,用手帕裹着抓了把地上枯黄的,一捻就成沙的土,道:“如今这些也不过是残余的灵气,终有枯竭之时。”
每位修行之人,最初入道时,都会有个疑问€€€€灵气从何而来,灵石又从何而来?
答案是地脉。
祝临风手一招,一枚叶脉走向由东到西的叶片落在了手中,叶片横向飘浮在掌心上,脉络微微亮起:“地脉深埋大乾地底之下,不知几万里,地脉孕育出灵石,灵石又散发出灵气,是以世间万物得以丰盈,衍化。”
叶片上的支脉黯淡了下去,唯独东西走向的的主脉散发出微光,“而地脉中最重要的便是这条主脉,又被称作‘地母’,所有支脉皆是主脉的延伸,衍化。”
祝临风道:“所有大宗门为何灵气各位丰厚?正是因为大宗门在立山点穴时皆选在支脉之上,既是享其甘露,又是镇压那些妄图打地脉念头的胆大包天之辈。”
祝临风点了点主脉的起源,看向殷停,道:“你看这是何方?”
极东。
殷停答道:“是剑宗所在。”
祝临风颔首道:“负责镇压主脉的宗门,正是每一代最势大的,今代是剑宗,上一代,”祝临风说到此处,不由得顿了顿,道:“是我门前身,青阳。”
剑宗既负担了镇压主脉的重担,也享受了主脉的灵气厚禄,这也是剑宗灵秀之辈层出不穷,宗门之力长盛不衰的原因。
也无怪乎元掌门对光复青阳的执念如此之深了。
“我门,渤海学宫,广陵丹派,另有几个大派皆是立山于支脉之上,”祝临风道:“白莲教为了断绝道统,是以将支脉撅走,转移到了白莲魔地,尸骨海。”
“也正是由此,白莲魔教行事愈发猖狂。”
“地脉堪称大乾命脉,”殷停皱眉道:“白莲魔教妄动地脉,天下众修怎会容许如此行事?”
祝临风叹了口气道:“一则,主脉无损。二则,大乾正如一只瓢,瓢中之水便是地脉。白莲魔教确实妄动支脉,可不过是从一处地方移动到了另一处,瓢中之水未曾减损,便对我等修士影响不大,是以大多人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少数人义愤填膺,同样被魔教的酷烈手段吓退,只得听之任之。”
“修士无碍,”殷停低声道:“那凡人呢,近年来多有地动,多发洪旱,想必是移动地脉的遗祸。”
不等祝临风回答,他接着自嘲地笑了笑,道:“这世道,谁管凡人的死活。”自己亦是如此。
“支脉尚且造成如此天灾,若是有人妄动主脉……”殷停喃喃自语道。
“绝不会有人敢打主脉的主意。”祝临风断然道,他甚至没说“动”,只说“打主意”。
他手一招,叶片上的主脉剥离了一相比整段主脉微不足道的一截,然而下一刻€€€€分崩离析。
“擅动主脉者,天地共弃之!”祝临风道。
听完此言,殷停眼中闪过道外人不可见的因果纹路,他低头,目光如利剑直直射进地底不知几万里,须臾后,他收回视线,仿佛透过因果窥见了一角有关未来的剪影,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你在想什么?”祝临风突然开口,他莫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想师兄真美。”殷停回以粲然一笑。
第141章 人间游(其四)
向东北方行进约六千里,于第三日清晨抵达一个位于群山苍翠中的小国,该说大些的村寨更合适。
当地的居民自称为大喻子民,国名大喻。其长相体格与中原人迥异。
高鼻深目,无论男女鼻梁上皆起驼峰,眼细而长,眼神锐利,形如鹰目。身形瘦小,皮肤黝黑,体格不显健壮,却灵活异常,攀岩上树不在话下,在林中游荡的身姿好似猿猱。
其民约有数千,居住于山坳之中,房屋为吊脚二层竹楼。据其年长者言,山中常年湿润,若接地气,常年以往则手脚关节肿大,每逢阴雨时节则酸痛难言。山中更有毒虫遍地,一经接触,轻则皮肤溃烂,重则一命呜呼。为防地气、毒虫,寨中寨民普遍搭建二层竹楼居住,有力有财者,亦有伐樟木造屋。
大喻人普遍戴帽,凡年十二以下男女为少,统一戴一层平帽。过十二岁则为“成”,成男成女所带之帽有所差别。成女所戴为平花帽,以鲜花编织而成,未婚为乳白之花,已婚为碧蓝之花。男子所带之帽为尖茎帽,以花茎编织而成,寻常成男戴一层之帽,负责捕猎的成男则戴二层之帽。在大喻中地位愈高佩戴帽层愈多,大喻国主佩七层之帽,大祭司佩九层之帽,远远望见如尖耸之塔,尖茎帽由此得名。
其间居民酷爱蓝衣,据年长者言,盖因山间有一毒性猛烈、沾之即死的毒虫肆虐‘。此虫约有婴儿手掌长短,身形肥硕,生有九对腹眼,身有九节,形似竹节,是故当地人称之为竹节九眼虫。
不知缘何此虫却格外畏惧蓝色,是以大喻国人多着蓝色以恫吓、驱赶。
“有一丝妖族的血脉气息,”竹林间,殷停徒手夹着一只不停扭动的肥硕青虫,将青虫腹下的虫眼露了出来,说:“想必是上古时哪位虫族妖王陨落在了此处,流下的妖血被这小家伙的祖先吸收,也是好运。”
“吱吱。”青虫被殷停揉搓地叫唤了两声,鸟叫似的。
殷停觉得有趣,朝祝临风眼前一送,道:“师兄,这小家伙还挺可爱,不如我们……”
话还没说完,已被祝临风断然拒绝道:“你想都别想,”他说着往后退了两步,看殷停的目光透着明晃晃的嫌弃,好似徒手抓肉虫的后者成了某种怪物似的。
“哦。”殷停假意应答,抬手作势将肉虫往外扔,却冷不丁一个转弯面向祝临风,正正当扔到了他肩膀上。
祝临风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仔细看身子还在轻微地发颤。
“殷停€€€€”气恼的声音久久回荡。
刻钟后,殷停脖子上顶着个通红的巴掌印,乖乖顺顺地说道:“其中一道因果正是指向此处。”看祝临风的眼神透着点可怜巴巴的意味。
该说不说,能将现下习惯修生养性的祝临风逼的动手,殷停一身欠打的本事也算是修炼得炉火纯青。
祝临风不搭理他。
殷停又道:“还请师兄为我护法,我好入那执念中一观。”
“入他人的执念?”祝临风这会儿也顾不得拿乔了,蹙眉道:“若是不慎迷失……”
殷停立时拍着胸脯道:“哪能呀,以你师弟我的坚韧心智,怎会被一亡魂的执念所迷惑?”这话倒不是自吹自擂,若殷停心智不够坚韧,恐怕早就迷失在时时刻刻缠绕他庞大因果中了,他既掌握了一部分因果之道,有得必有失,这就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祝临风说道:“若情况不对,我一定会唤醒你。”眼神认真无比。
“那就先谢过师兄了。”殷停眨了眨眼,手腕一翻,手中多了柄以法力凝练修长的窄刀,插入土中,两手握着刀柄,他眼中闪过道玄奥的波纹,轻合眼皮,不动了。
祝临风紧盯着他,一刻不敢移开视线,一呼一吸都放得轻微,也不知过去多久,或者是须臾,或是昼夜,殷停缓缓掀开眼皮。他眼神里残存着迷惘,嘴里无意识地嘟囔着:“老有所荫蔽,幼有所养护。”好似还困在亡魂的执念中出不来一般。
祝临风绷着脸,凝出团带冰霜的法力向殷停兜头罩去。
殷停感到一点冰凉,困顿的精神为之一振,迷雾重重中他似乎看见了自家师兄向他伸出了手,拉着他走了出来。
眼中骤现清明,第一眼看见的果然是毫不掩饰担忧之色的祝临风。
他眼里尽是得意之色,拉长声音欠登道:“原来在我看不见的时候,师兄竟是这样的坐,立,难,安。”一字一句。
殷停猛地伸出手,趁着祝临风还没反应过来,攥住后者的手腕,用力带动自己的身子往前突了一步,鼻尖几乎快抵上他的鼻尖,眼神勾着他的眼神,轻声道:“就有这么担心我?”
祝临风被他问得一窒,几乎喘不上气,面对殷停时不时的‘冒犯’,除了先头几次手足无措外,现下他已很有应对心得。仗着身量较高的便宜,直接抬手按住了殷停额头,朝后一使劲,压得他后仰。
“既知道我会担心,就别做让我担心的事。”祝临风摩挲了下他的额头,鬓角有发冷黏手的汗,这是被主人藏起来的艰难,他并不像自己表现出的轻松。祝临风想。
殷停万万没料到自家师兄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总是仗着师兄不屑于表露心迹而大行逾矩之事,也占了不少便宜。但当师兄一经正面回应,落荒而逃的却也是他。
“哈哈哈哈,”殷停无意义地笑了几声,继而动作夸张地后退,低着头转移话题道:“留下这道因果的人叫卫桁,大喻国人,无父无母,自小被一老妇抚养长大,他留下的执念‘老有所荫蔽,幼有所养护’或许便和这老妇人有关,我们先去找到这老妇人看看情况罢。”
说完便抢先转身离去,背影透着股落荒而逃的意味。
祝临风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上闪烁着的晶莹,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山坳中少有平坦,除了国主所在的三层小楼和大祭司所在的四层尖塔坐落在中央的平地上外,其余房舍皆修建在两侧的缓坡上,像两条蜿蜒匍匐的长蛇。
此时不过辰正时分,外出打猎的青壮年尚未归来,除了留守的妇孺老弱外,寨中只剩下些身体有残疾的青年男人在二楼以竹条编织框箩。
寨中如此清静,按理说殷停和祝临风两个大活人凭空出现是非常扎眼的,但即使两人当着寨人的面擦肩而过,也无人察觉他们,就像两人在寨人眼中不存在似的。
这其实是道唤作‘咫尺天涯’的法术,于两人而言距离咫尺,于寨人而言却是天涯,正似仙凡间决计无法跨过的鸿沟。
“就是这儿,”殷停带着祝临风按着卫桁的记忆绕到了一处坐落在竹林后的小楼€€€€理应有座小楼。
入目的景象叫殷停愣住了€€€€空荡荡。
飘落下的竹叶累积了厚厚一层,最下层的竹叶因潮湿而腐烂,散发出一股并不算难闻的气息。中间有一圈的竹叶积累得较浅,或是因为曾经矗立的建筑物的阻拦,地面还残留着四个深孔,那是吊脚楼深入地下的痕迹。
“小停,已经过去一百七十年了。”祝临风站在他身后,注视着殷停还像被困在当年的背影,轻叹了口气。
这时,一道苍老,吐字咬着独特韵律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像不熟悉说官话的外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