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出骨哨又吹了一声,片刻之后,他被送到了另外一处地界。依旧是头顶的琥珀,脚底白骨风化后形成的河床,无处不在的恶念,他脸色骤然难看。
这鬼哨子压根没把他往外送,而是离尸骨海中心愈来愈近!
戚巍阴沉着脸在原地转了几圈,踢飞一脚泥沙之后,猛地攥紧手中骨哨,凑到唇边又吹了一口,他横了心€€€€左右出不去,不如破罐子破摔,看看这该死的哨子究竟要带自己到哪里。
哨响十几声后,头顶的琥珀近乎纯黑,奇怪的是,无处不在的恶念却逐渐稀薄。
哨响第十七声,甫一现身,他便感到身子极速下坠,一股绝强的力道将他扯住,如蝼蚁面对滔天的巨浪,升不起半点反抗的念头,他往前一看,顿时三魂吓散了七魄€€€€
只见尸骨海最中心的河床完全被挖空了,留下个深不见底的大洞,不知通到何处,拉扯的力道正是从大洞中爆发而出,头顶的琥珀被生生扯了下来,像一张贪婪的大口,源源不断地将尸骨海中的血水吸收,形成一道巨大的水龙卷。
他也被龙卷吸了进去。
“咚€€€€”
戚巍被龙卷残暴地甩在地上,他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卸了力道,最后狠狠撞在一方青石上,身上骨头不知断了多少根,等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跃入眼帘地是一副堪称瑰丽的奇景€€€€首先是一个足有百丈的沙漏模样的法宝,接着一道磅礴的灵气洪流自地底被接引而来,汇入沙漏的一端,另一道血色洪流从头顶的尸骨海中倒灌,汇入沙漏的另一端。
戚巍死死盯着那道血色洪流,瞳孔剧烈收缩,面上青筋根根爆起,手足一阵发软,牙关咬得咔咔作响,竟然一时站不住了,那是€€€€地脉!
声东击西,击得竟然是这个西!
世上竟真这等丧心病狂之人,胆敢妄动地脉,无妄生,他难道不怕被天地共弃么!
不,该说是,他要弃了这天地!
这时,骨哨突然碎成齑粉,最后爆发出的红光笼罩在戚巍身上,带着他直飞至沙漏之前。
戚巍终于看清了沙漏的全貌,这是一个由上万被抹杀了真灵的真器,通过阵法串联而起的庞大法宝。
地脉是天道厚赐,滋养大乾的无尽生灵,地脉之力,绝不会为单独的个人而使用,除非€€€€将地脉的性质暂时改变。
戚巍仔细观察沙漏上运转的阵法,发现下端铭刻的阵法用途为“引”,将地脉接引至此,上端的阵法则复杂许多,有“吸”、“净”、“转”三个用途。
他突然眸光一闪,像是明白了什么,飞到沙漏上端,目光寸寸扫视。
地脉是最纯粹的“气”,想将其的性质改变,非得是同样纯粹的气不可€€€€比如,纯粹的魔气!
尸骨海的血气也可算作一种充满“杂质”的魔气,想将其变成纯粹的魔气,则需要一个精炼的阵法,或者是法宝将其中混杂邪念分离。
“找到了!”
那是一个隐蔽在端口的阵法,像是一个过滤用的漏勺,他将手按上阵法,身上笼罩的红光一闪,直将他送了进去。
待看清阵法中的场景后,他愣住了。
只见阵内是一方望不到边际的石台,头顶是一条尸骨海水通过的的通道,石台上跪着无尽石人,五官雕得极其夸张,眼眶大得不正常,那对没有光泽的石眼齐刷刷地瞪着头顶,嘴角几乎咧到耳根,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呐喊,呻吟。
石人姿势扭曲的千姿百态,但无一例外,皆是两手朝天作承接状。
又听一声巨响,瀑布般的血水从头顶倒灌而心下将戚巍浇成了落汤鸡,足过了刻钟,血水流才暂时停歇。
这时,他突然感到全身筋脉如烧灼一般的巨疼,疼如钻心,紧接着暴虐的情绪再次遮蔽灵台,他单膝跪倒在地,却发现自己的半条手臂已经彻底石化。
他瞳孔一缩,目光惊愕地看向无尽石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尸骨海中的邪念是由人产生的,也只有人能将其吸收,阵法中的石人,曾都是活生生的人!
他站起身,尝试将石人击碎,一道灵光打在石人上,连油皮都没擦破,他住了手,在原地踱步了片刻,眼神倏忽坚定,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走到石台中心,站定,褪下上衣赤膊上身,身上铭刻的繁复阵闪过道暗光,这当口,他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同那位妖璋法王在京中的谈话€€€€关于歧路。
人造修士是一开始就背离了大道的歧路,不在大道三千中的任何一道,他从一开始便心知肚明。
完全没有后悔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话他说不出口,某些时候他其实也是后悔的€€€€年少时急功近利,耐不住动辄几十上百年的清修,生怕仇人死在自己前头,选了这么条看似“轻松”的捷径,从此一步错,步步回不了头。
至于“义气”不过是说来麻痹自己的漂亮话,谁能真为了“义气”就挖断自家仙根,若真有这种人,也太二百五了!
也就那位法王才信这种话,明明都在魔教混上法王了,却出乎意料的有些……傻?
然而,在此刻,他却由衷地庆幸选的是这么条€€€€歧路!
头顶的通道中传来叽咕的些微响动,第二波血流要来了。
戚巍深吸了口气,身上的阵法一齐亮起。
寻常人造修士是在体内嵌一颗灵石,从灵石中抽取灵力由阵法炼化成法力,待灵石耗空,那人也废了。
他身为巡查属的属长,陛下在外的脸面,炼入体内的阵法自然要玄妙上不少€€€€能经由阵法从外界吸取灵气再由阵法炼化为法力,除了寿元耗得更快,几乎没有缺点。
灵气能吸,魔气亦然!
戚巍将阵法的“出口”全部关闭,只留下了“进口”,做完这一切,血河已至!
他忍着剥皮抽筋的剧痛,不要命地吸纳魔气,第二轮血河之后,皮下的细小血管破裂,他成了个血人。
“不够,再来!”他怒目圆睁,双眼淌下血泪,冲着通道咆哮道:“有本事把你爷爷撑爆!”
轰!轰!轰!
第三波,第四波,第五波……
戚巍的身体膨胀了数十倍,眼球被生生挤爆,他仍瞪着黑压压的眼眶,以被积压得变形的声音嘶吼道:“再……来!”
轰!
最后一波海潮砸下,一强光之后,巨大的爆炸声仿佛要把天地震聋,一望无际的石台瞬间倒塌,坚不可摧的石人化成一片齑粉。
烟尘弥漫€€€€
这魔烟积沉,不知是由何种天材地宝炼制,竟能消法力,万象真人陷入亦是如沉泥沼,祝临风警惕地环视四周,忽听背后传来一道轻细的脚步声。
“谁?”祝临风转过身。
“祝师兄,是我。”姜太平手提一把铜钱剑,边走近边放出法力表明身份,接着道:“难怪无妄生如此‘孱弱’,在这的想必是他的分身,真身则趁着我们心系玉衡山之极悄然去了剑宗。剑宗自赤霄前辈和鸣寒剑主先后道陨后,再未出扛鼎人物,无怪被无妄生得手了。”
说着,她蹙起了眉头,道:“这事古怪,即使我们看不出在此的无妄生是分身,殷师兄为何也看不出,他深谙因果之道……”
难道并非是没有看出,而是故意不说?姜太平心中闪过这个念头,却没说出口。
祝临风始终紧皱着眉头,他几乎看被心中排山倒海一般的不安盖淹没了。
“你可有看见他?”祝临风问。
姜太平摇头道:“未曾。”
祝临风强压着心中的不安,道:“他心中应有计较。”
他指了指弥散的黑烟,又道:“当务之急,是先破开黑烟去剑宗。”
“这黑烟古怪,”姜太平手上笼着层法力,捻了缕黑烟来,入手才发现,烟质极其沉,不像烟,倒像是水……她灵光一闪,惊道:“这是无妄海的海水,竟真人能炼化!”
话音刚落,黑烟中突然响起连续的清脆掌声。
“啪啪啪,”紧接着一道声音带笑的声音响起:“好聪慧的小姑娘,正是‘无妄海’,尔等如能破开,本座亦无话可说。”
祝临风放出神识扫向四周,不料,神识在黑烟中亦是寸步难行,下一刻,一道极具侵蚀性的神识再度咬上了他的神识。
找到了!
祝临风面不改色地将自己的神识斩断,紧接着心意剑朝一个黑烟中的一个方向疾射而出。
心意剑回转,剑身带回只断臂,祝临风盯着断臂,眸光泛冷。
姜太平从断臂上摄了缕气息,手中铜钱剑散落成一枚枚悬浮的铜钱。
“呀!看来本座得快些离开,”那声音惊呼了一声,紧接着却话锋一转道,“临风小友,不知你对‘天命’如何看?”
祝临风一言不发。
声音自言自语道:“要我说,‘天命’就是世间第一等愚弄人的事物,每代修士天姿绝代者何止几凡,可却只得寥寥一二人能得所谓的‘飞升天命’,余下者无论如何挣扎,都是徒劳无功,就是一只向天道摇尾乞怜的狗!”
“你说,那所谓的天道若是个人,他该多得意啊?”声音带着说不尽的讽刺。
这时,祝临风突然出声打断道:“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所谓‘天命’不过也只是起运行的一种规律。修士外求灵气以壮大己身,是有进无出,有损无益,于大乾而言无异于‘害’,是以衍化出‘天命’这一规律,将‘害’中之最以飞升之名放逐。”
他顿了顿,同样以讽刺的口吻道:“换而言之,教尊阁下不得‘天命’青睐,难道不是因为资质不够么?”
“何以厚颜自诩天资卓绝?”
……
一时没了声息。
姜太平脸颊抽搐了下。
她自来便知道自家的祝师兄心高气傲,不料过了经年,心高气傲不但没有半点收敛,反而更是狂上加狂,没边了!
那声音足足沉默了良久,才接着道:“你‘天命’加身,说话自然有恃无恐。”
声音冷了下去,如从九幽传来的阴冷吐息,“然,我若不得道,人间皆化无间又何妨!”
与此同时,姜太平周身环绕的铜钱全部竖起,直直指向一个方向。
“祝师兄,找到了!”
祝临风手一招,雪白的剑光闪过。
法剑飞回身畔,十里外的一串魔修人头落地。
殷停周身环绕着数柄法剑,如入无人之境地在剑宗飞驰,每走一步,所见之景皆令他感到触目惊心。
令天下众修朝拜的倒悬天从九天坠落,化为一地废残骸,似乎永不熄灭的的魔焰在熊熊燃烧,悬挂于剑宗山门上的“无极道”匾额被魔炎咬开,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倒悬天上乌云压城,喊杀声充斥在每一处,血雨倾盆而下。
殷停遁速快,不一会儿工夫就接近了主脉的镇压所在,这时,两名面目可怖,身高八尺,如两座小山的魔修拦在了殷停身前。
他收回法剑,因果刀入了手。
“滴答,滴答。”
刻钟后,他拎着两颗滴血的人头走进了镇压主脉的阵法。
阵法内的场景堪称尸山血海,魔修和剑宗修士的尸首几乎垒成了两座通天塔。
阵眼中一青衫人负手而立,嘴角含笑,姿态闲适,好似正在等着殷停的到来。
“殷兄弟,我就知道你会来。”他笑着说。
殷停随手扔下人头,也笑了,笑中却带着冷,“你我原不相熟,教尊阁下何必自降格调与我这无名之辈称兄道弟。”
“因果刀可不是无名之辈,”无妄生的语气意味深长,他笑意不减,道:“褚寂是我的尸魂灵,我有他的记忆,唤道友一声兄弟想是无碍罢?”
“教尊阁下既然如此说,那自然是无碍的。”殷停回道。
两人像比试着谁更会假笑似的,一个塞一个的如沐春风。
“殷兄弟是要拦我?”无妄生面露不解道:“昔年溪止山,你被天下众修视作外魔喊打喊杀的场景,我尚且心生愤懑,不想你这就放下了,真是‘胸怀广大’,愚兄自愧弗如。”语气不阴不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