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心桥接过手机,慢腾腾地解锁,点开微信。
找到一个多小时前新加的那个人,打开对话框正要输入,忽然反应过来:“为什么要告诉他你是我的谁?”
徐彦洹反问:“你说呢?”
“他只是我的一个普通朋友,没必要知道我的婚姻状况吧?”
“你想隐婚?”隔着镜片,徐彦洹的眼神透着危险。
“怎么会,我爸妈包括小奕他们都知道我俩……”俞心桥词穷了,“我只是觉得,大半夜没头没尾的突然告诉人家我有结婚对象,有点奇怪。”
“结婚对象?”
“是已婚对象,已婚。”
俞心桥头一回发现徐彦洹这么会挑刺,心说难怪法庭上善于找对方的漏洞,属于是熟练战术了。
徐彦洹的面色稍霁,看一眼时间,说:“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跟他说。”
俞心桥如蒙大赦,扭头要跑,被徐彦洹抓着睡衣的连体帽拽回来,不轻不重地撞进温热的胸膛。
“……还有什么事?”
“今晚一起睡。”
俞心桥嗓子发干,说话都磕巴:“为、为什么?”
“行使伴侣的正当权利。”徐彦洹看着他,面无表情道,“而且,我心情不好。”
“……”
每个理由都很正当,根本无法拒绝。
主要还是俞心桥心虚,都把人家惹生气了,陪个睡无可厚非。
而且这还是人家的房子。
徐彦洹洗完澡,带着枕头来到主卧,就见俞心桥把自己的寝具都挪到了床的右半边,被子边缘都挽得整整齐齐,像在床的正中画了条泾渭分明的线。
徐彦洹对此并未发表意见,走过去,枕头往床头一放,大大方方坐下,长腿一抬上床。
短短几个动作,让俞心桥品出了熹妃回宫的气势。
熹妃叫什么名字来着?嬛嬛?
……真巧。
俞心桥靠在床头,翻开一本乐谱,看了一行半,眼神不听使唤往左边飘。
徐彦洹也在看书,《中国法律与中国社会》,之前从主卧枕头底下拿走的那本。
难道说他们之前真的睡在一起?
还是很难想象。
兵荒马乱的一天过去,零点刚过,俞心桥打了个哈欠。
他合上书,放到右边的床头柜上,回过身看见徐彦洹也把书放下了。
然后神态自若地躺下。
没盖被子。
俞心桥把阅读灯关闭,一边躺倒一边往被子里钻。床单和被套是他喜欢的磨毛材质,非常暖和。
深夜静谧,身旁人的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到底没忍住,俞心桥在黑暗中开口:“你的被子呢?”
徐彦洹果然没睡着,低声说:“不用。”
首都的四月早晚凉,俞心桥不知道他一个人睡的时候是否也不盖被子,至少在俞心桥眼皮子底下,必须把所有感冒的可能掐灭在源头。
窸窸窣窣一阵响动,是俞心桥分了一半被子过去,盖在徐彦洹身上。
被子掀开的时候,一阵混着沐浴露香的暖热气息混入空气,扑在鼻间,令徐彦洹身体一僵。
几乎是带着体温的被子铺下来的下一秒,原本平躺着的徐彦洹突然转过身,一条手臂顺势揽住了俞心桥的腰。
俞心桥倒吸一口气,他身体还侧着,这下被箍着腰,彻底躺不回去了。
没等他有所反应,徐彦洹的脸在黑暗中靠近,干燥温热的唇先是贴在脸颊,接着是唇角,很快找准位置,毫不犹豫地吻了下去。
这个吻比以往的任何一个都要长,或许是因为看不见,黑夜悄悄将时间放慢。
分开的时候,俞心桥勉力控制呼吸,还是喘得厉害。
徐彦洹也在喘,比以往都要粗重。
两人身体贴得太近,以至于无法忽略某些存在感。
其实俞心桥并非很保守的人,也不是没见过世面。少年时代刚发现自己喜欢男人那会儿,他就上网查过一些常识,实操经验不多,理论知识还算扎实。
再说,这个年纪的男的,谁没有为自己解决过?
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俞心桥问:“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徐彦洹声音发哑,“你别扭就行。”
这下俞心桥全身绷紧,连呼吸都不敢太使劲,小声咕哝:“我才没扭。”
徐彦洹也不想忍,但时间太晚,明天两人都有工作。他自己不要紧,俞心桥是演奏家,身体状况决定表演状态,他不想俞心桥事后怪他。
一旦放开手脚,他都不相信自己还能有控制力。
俞心桥忙了一天,早就疲惫不堪,实在没心思再想别的,因此身体的反应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又打了个哈欠,追寻热源的本能让他不自觉地往徐彦洹怀里靠。
“徐彦洹。”他半眯着眼睛喊徐彦洹的名字,“以后,你希望我怎么向别人介绍你?”
徐彦洹忍得难受,却还是把怀里的人抱得很紧:“随便。”
俞心桥“切”了一声:“那我说你是我朋友,你还不愿意。”
徐彦洹觉得现在的俞心桥像一只蹭着人类裤腿撒娇的小狗,明知他会让人过敏,也不舍得推开。
“朋友会接吻吗?”徐彦洹不由得将语气放软,“朋友会睡在一张床上?”
“不会接吻,但是睡在一张床上又有什么?”俞心桥说,“高中那会儿,小奕他们来我家玩,我们经常躺一张床上打游戏。”
黑暗中,徐彦洹脸色阴沉。
“以后不可以。”
“不可以什么?”
“和其他人躺在一张床上。”
“又是伴侣的合法权利吗?”俞心桥不满地嘟囔,“你这个人好霸道啊。”
徐彦洹轻笑一声:“现在才知道?”
这晚,俞心桥先睡着,第二天也是他最晚起。
送他去排练厅的路上,徐彦洹不厌其烦地提醒他收工就回家,不要在外面逗留,到家不要给陌生人开门。
俞心桥一一应下,然后两手手腕一并,掌心冲着徐彦洹,做了个反弹的手势:“我等良民没有仇家,徐律才应该小心。”
到地方下车,俞心桥走出去两步,又返回来,在车窗前歪着脑袋:“徐律还没告诉我,该怎么向别人介绍你呢。”
昨晚先是话题被扯远,接着就睡着了,一觉醒来还能记得对话内容,已经不容易。
俞心桥本意是想把这事糊弄过去,就不用再费劲联系谢明安解释,却忘了徐彦洹此人何等聪明,哪能看不出他的意图?
“昨天晚上告诉过你。”徐彦洹波澜不惊道,“难道忘了?”
俞心桥傻眼:“不会吧,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再好好想想。”临走前徐彦洹说,“记得跟姓谢的说清楚,晚上我要检查。”
俞心桥:“……”救命,还不如不提。
今天和乐团彩排,在城北的排练厅。
经纪人梁奕和乐团负责人都到场旁观,一个唯恐自家“艺人”掉链子,一个担心失忆演奏家水平下跌,两人寒暄后各怀心事地坐下,场面一度空前紧张。
好在还算顺利,失忆并没有让俞心桥忘记本行,加上前段时间的刻苦练习,他的表现堪称出色,只在和乐团的配合方面有些小问题,再磨合几次即可。
下午三点不到就收工了,时间还早,梁奕赶着回去:“还得给家里那个死宅男做饭。”
俞心桥惊讶:“大爷还在你家?”
梁奕“嗯”一声:“说是和女朋友分手了,暂时不想回到伤心地。”
“……敢情他才把你那儿当娘家。”
走前梁奕要给俞心桥喊辆车,俞心桥没让:“打车谁不会啊,我是失忆不是失智。”
他想一个人在周围逛逛。
早上来的路上,他透过车窗看到路边的白桦林小区,就在这排练厅附近。想到他失忆前是开车从这里出来,俞心桥不免想前去一探究竟。
今天是个晴天,风不大,空气很清新。
步行到白桦林小区门口,俞心桥站在墙垣处往里张望,果真在小区内的矮坡上发现一小片树干细而直的白桦树。
这小区看起来有些年代,楼房外立面有破损,水泥路也年久失修坑洼不平。俞心桥记得小时候这种低矮的五六层楼还很常见,后来就逐渐被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取代。
老小区一般没有门禁,俞心桥在门口徘徊一阵,正纠结要不要进去看看,忽然听见一道女声。
“小俞?”
扭头看去,一名穿着朴实、约莫四十来岁的女人提着购物袋走近,确认是俞心桥之后显得有些惊讶:“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俞心桥盯她看了一会儿,想起来:“您是……白薇阿姨?”
白薇当俞心桥是来看她的,颇有些受宠若惊。
跟着白薇走进小区,步入其中一栋五层高的楼,白薇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我们这楼道里暗,街坊邻居爱往这儿堆东西,你当心脚下别摔着。”
俞心桥“欸”了一声,左躲右闪,才没让乱七八糟的杂物蹭自己一身灰。
进到屋里,白薇把购物袋里的食材提进厨房,在里面忙活两分钟,端着一盘水果出来。
“不知道你要来,也没个准备。”白薇几分局促地把盘子放在俞心桥跟前的桌上,“这是从我老家带来的红富士,你尝尝看。”
俞心桥便拿起一只苹果,咬了一口,笑着评价:“很甜。”
白薇也笑了:“我就知道你爱吃苹果,上学那会儿,彦洹拿回来的苹果都是你给的吧?”
俞心桥一愣:“他告诉您的?”
“我猜的。”白薇说,“那会儿你不是来过我们家嘛,还住了一晚上,我能看出来,彦洹对你和对别人不一样。”
俞心桥将信将疑:“是吗?可是那次是意外。”
“是呀,之前他从来没有带人回家过夜,毕竟我们家地方小,他连个正经房间都没有。”说起往事,白薇百感交集,“他嘴上不说,我这个当妈的也知道他自尊心有多强,所以至少在他眼里,你是不同的。”
聊了一会儿,俞心桥便能够确定白薇并不知道他失忆的事。
应是徐彦洹没有告诉她。
她像一个普通母亲一样,见到孩子就絮絮叨叨,被问及往事,也十分乐意讲述。
“当年我家里穷,高中没念完就跑到首都打工,进纺织厂当学徒,好歹学了门技术,一干就是二十来年。”
白薇说她今天白班,所以回来比较早。俞心桥看向客厅橱柜里的相框,白薇笑着说:“是我和你王叔叔补拍的结婚照,本来没打算折腾,是彦洹说哪怕二婚也是堂堂正正,为什么不留个纪念。”
俞心桥对白薇的印象还停留在六年前,好在没失忆的那个俞心桥本就和这边来往不多,白薇并未起疑,反而兴致盎然地给他讲了更多过去的事。
“徐震……就是彦洹的亲生父亲,当年也在首都打工,后来他要回浔城安家,我那会儿已经怀孕,就辞了首都的工作跟他一起回去,只是没想到他在浔城根本没有房子,有的是一屁股赌债。”
后来的事,俞心桥多少知道一些。徐彦洹从小过得辛苦,东躲西藏不说,十来岁就要四处打工补贴家用,光是俞心桥见到他被放高利贷的围堵,就有三次之多。
父债子偿说起来不合法,可在社会上仍然大行其道,只要徐彦洹一天不和徐震断绝关系,他就永远活在“赌鬼的儿子”的阴影之下。
而亲缘关系天注定,岂是想断就能断掉的。
“那他……我是说徐彦洹的亲生父亲,现在在哪里?”俞心桥问。
白薇讶异于徐彦洹连这个都没跟他说,转念一想两人结婚还不到半年,没聊过这些尘埃落定的事也很正常。
她便讲给俞心桥听:“高三那年,应该是下学期,有位姓陆的律师听说了我们的事,主动帮我们打官司……那阵徐震疯得厉害,回来要不到钱就打我,我被他打到重伤住院,这才让陆律师找到帮我们摆脱他的方法。”
料想那姓陆的律师就是星辰律所的主任陆梦,俞心桥呼出一口气,忽然明白了徐彦洹口中的“既是长辈也是朋友”所谓何意,也似乎窥探到徐彦洹选择学法的原因。
六年前,徐震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刑入狱,白薇和徐彦洹母子的世界终于迎来安宁。
“幸好,幸好彦洹不像他亲生父亲,他勤恳努力,一心向善,老天一定也是不忍心看他被蹉跎,才大发慈悲放我们一马。”
说到这里,白薇已是眼圈通红。俞心桥安慰她道:“徐彦洹很好,多亏您正确的引导,他才会这么优秀。”
白薇点点头:“后来他来首都念书,我也跟着重新回到首都找工作,就在附近的纺织厂。再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老王,他中年丧妻,无儿无女,待我们是真心的好。”
守得云开见月明也不过如此。
仿佛跟着经历了一遍潮起潮落的那些年,虽然有些事只有亲生经历才知道痛,但此刻俞心桥的心酸并不作假。
抹去眼角的泪,白薇赧然道:“不好意思,说起过去的事就……让你见笑了。”
俞心桥说没事,然后适时把话题引回到现在。
白薇果然重露笑脸:“其实我经常想去看你们,哪怕给你们包顿饺子呢。可是彦洹不让,他说你怕生,不喜欢被打扰,老王也说应该让你们年轻人过自己的生活,我就很少和你们联系。”
不是没察觉到白薇对自己的客气和殷勤,甚至咂摸出一丝讨好意味。俞心桥心说二十四岁的自己未免太不会做人,让长辈这么操心。
嘴上便将徐彦洹近来的动向尽数汇报,包括他最近接的案子。
在听说案件中的十六岁男孩因不堪忍受父亲对母亲的家暴,将父亲打成重伤,白薇的脸色微变。
又听说接这个案子没收费,白薇叹一口气:“也难怪他会接这个案子。”
俞心桥没懂这话的意思,白薇并不知道他失忆的事,接着道:“他一定是觉得那男孩很可怜,毕竟世上有过类似冲动的人不在少数,却没几个像他一样幸运,能碰到你。”
“是你阻止了他,挽救了他的命运。”
这天徐彦洹忙到八点多到家,进门摆在桌上的饺子。
那饺子的形状极其眼熟,他一眼就看出是出自谁之手。
俞心桥听见动静从房间里出来,拉徐彦洹到餐桌旁:“等我帮你把饺子热一下。”
徐彦洹没坐下,而是说:“我吃过了。”
“那好吧,我把饺子放冰箱,咱们明天再吃。”
俞心桥进厨房,拿起保鲜膜贴在碗口,听闻身后脚步声靠近。
“你见到我妈了?”徐彦洹问。
“嗯,今天收工早,闲逛时正好碰到,就聊了一会儿。”
“聊了什么?”
“也没什么,交换了下各自的近况。”
徐彦洹没再继续问,俞心桥听见他转身,似乎要离开,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去拉住他。
即便已经打了好几遍腹稿,说出口时仍觉得有些艰难。
俞心桥问:“你是不是知道,我失忆前,是从你妈妈家里出来?”
徐彦洹被他拽住衣角,站着半晌没动,却也不回答。
俞心桥叹一口气:“我好像知道,二十四岁的我为什么要发那样一条消息给你了。”
——我们还是算了吧。
先前他一直以为二十四岁的俞心桥是因为太失望才想算了,甚至还因此怀疑徐彦洹和他结婚的动机不纯。
换做别人多半也会这样推测。可事实证明十八岁的俞心桥错了,他曾错误估计了徐彦洹对他的感情,后来又低估了二十四岁的自己对徐彦洹的执着。
“我——”
正欲把他的发现告诉面前的人,那道身影忽然转过来,抓住他的胳膊用力一扯,将他拢入怀中。
“别说,别告诉我。”徐彦洹气息微颤,“我不想知道。”
俞心桥深吸一口气,却感觉吸入肺腑的并非氧气,而是积淀了许多年的尘土。
让人心口窒闷,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他终于开始明白徐彦洹的克制,还有他隐藏在心底最深处,那些因为害怕失去而产生的恐惧。
在这个让他胸肋发疼的拥抱里。
“好,我不说。”不想他害怕,俞心桥重复道,“你不想听,我就不说。”
像是在夹缝中求生的人,呼吸都艰难,却还伸出双臂,将悬崖抱紧。
“可是徐彦洹,你为什么对自己那么没信心?”
俞心桥竭力让自己口吻轻松,可惜眼泪还是掉下来,砸在徐彦洹肩头。
因此质问变成剖白。
“为什么就是不敢相信,二十四岁的俞心桥,和十八岁时,一样喜欢你?”——
这里看不懂不要紧,进下一段回忆就都懂了。
所以说下段回忆非常重要,非常建议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