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竟然起雾了,警车刚进城,磅礴的浓雾便从郊外席卷到城市,铺天盖地的弥漫在每一条街道中。
“魏老师,我先把这辆车拉回队里。”
陆明宇没下车,放下车窗对他说道。
魏恒看了看前方从浓雾中走出的行人闪现的红绿灯,道:“路上小心。”
陆明宇等人走后,魏恒拿出手机拨出一通电话,一边快步走进医院,一边焦急的等待电话接通。
“你怎么还没回来?!”
邢朗一接电话,他就压低了声音怒道。
邢朗也有些急躁:“妈的,这导演喝大了,上吐下泻半个小时,到现在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你那怎么样?”
电梯前挤满了病人和病人家属,魏恒果断弃电梯选楼梯,上楼途中道:“哼,乱成一锅粥了!江凯华的律师联合了几家大企业,而且找到了工商局,要求取保候审,分局那边顶不住压力马上要签字了。”
魏恒一口气窜了六层楼,解开大衣扣子歇了一歇,又道:“廖文杰和蒋紫阳这对夫妻身上全都是疑点,廖文杰想害死蒋紫阳,蒋紫阳想报复廖文杰,不仅只有廖文杰一直和绑匪有勾结,我怀疑蒋紫阳一直都是绑匪阵营中的一员。现在看来江凯华的嫌疑反而减轻了,那搭救蒋紫阳的人和绑架蒋紫阳的人又是谁?”
“……蒋紫阳不是找到了吗?直接审她。”
“你说的容易!她刚才发疯了似的想掐死廖文杰,现在陷入昏迷中,短时间内根本醒不过来,分局也快保不住江凯华,我们必须在江凯华取保候审前找到他是绑匪或者不是绑匪的直接证据!”
邢朗远在城市另一端取重要物证,没有参与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发生的种种峰回路转和惊心动魄,对魏恒说的话也是参悟不透,叹了口气道:“廖文杰不是醒了吗?他也不说?”
到了十楼,电梯前等待的人只有一两个,魏恒赶在电梯门关闭前走进去,按下十五楼楼层键,歇了口气接着说:“廖文杰能说什么?他想杀死自己的妻儿?更别说现在蒋紫阳还说着,而且还一心想弄死他,如果他敢这么说,蒋紫阳一定会起诉他。他只要具备成年人的智商就不会做这种找死的蠢事!”
“……你别急,深呼吸。”
叮的一声,电梯开了,魏恒出了电梯就愤愤的往墙根踢了一脚:“我能不急嘛!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发生这么多事,我自己一个人管不了这么多!”
邢朗这才知道,魏恒深感压力,偏他又远在城市另一端分身乏术,这才打电话来即为发泄,又是求助。
嗯……也是撒娇。
邢朗宽慰他,笑道:“哎呦,怎么了宝贝儿?才半天见不到我就急成这样?别急啊,两个小时之内我一定能赶回去。”
听到他如此保证,虽然两个小时对魏恒来说依旧遥遥无期,但魏恒还是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似的,焦虑顿消,情绪也稳定了不少,疾步走在楼道中:“快一点,这儿离不开你。”
邢朗笑:“你也离不开我?”
魏恒翻了个白眼,想挂电话,临时又改变主意:“起雾了,路上慢一点,一定要注意安全。”
前后两个叮嘱截然相反,先是催他快回来,后是嘱咐他慢一点,邢朗听出毛病来了,正要打趣他,电话就被魏恒挂断了。
魏恒刚装起手机,就听徐天良在楼道里喊:“师父!”
邢朗不在,他就成了这帮人的主心骨。
徐天良小跑几步过去迎他,六神无主的抓住他胳膊:“师父,刚才渠阳分局那边传来消息,江凯华要求取保候审,韩队回去处理了。”
韩斌一走,医院里就剩他和沈青岚,也怨不得他慌张。
魏恒拍了拍他的头顶:“现在是什么情况?”
“蒋紫阳昏迷了,廖文杰倒是醒了,岚岚姐在审问他,已经审了半个多小时了,廖文杰还是什么都不说。”
魏恒已经料到了,透过病房门上的窗户往里看,见沈青岚背对着门口,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而廖文杰靠在床头闭着眼睛装死,一个字都不说。
审讯是沈青岚的专业,魏恒帮不上忙,便坐在门外的长椅上,然后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对徐天良说:“坐,陪我捋一捋。”
徐天良眨了眨眼,实在受宠若惊,师父他老人家头脑极聪明,再复杂的案情他都能捋顺逻辑,陪他捋逻辑这种高级任务一般都是邢朗的活儿,现在邢朗不在,他接替了邢朗的位置成了和魏恒交换信息,梳理思维的对象。
徐天良不敢大意,双手放在膝盖上,坐的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大着舌头说:“开开开始吧师父。”
魏恒瞥他一眼,见他一脸严肃,好像正在论文答辩,觉得好笑:“放轻松一点,只是和你随便聊聊。”
在魏恒看来是随便聊聊,但是对徐天良来说相当于临时测验,他可没忘记魏恒的挂在嘴上的口头禅就是‘我要把你退给邢朗’。为了不让魏恒把他退给邢朗,徐天良每次都用面对毕业大考的心态去慎重对待魏恒的每个提问。
徐天良又从羽绒服的大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巴掌大的笔记本和圆珠笔,用膝盖垫着本子,做好了迎接英语听力前的准备,然后冲魏恒点了点头:“我准备好了。”
魏恒跑了一天,这一天探查到的信息总算解开了冰山一角,却又为看似没有关联,却藕断丝连的两桩案件蒙上一层无比神秘的面纱,千头万绪堆杂在他脑子里,让他头疼难解。
他想抽根烟提提神,手伸到口袋里摸到烟盒才想起这里是医院,于是只好捏着烟盒一角,往后靠进椅背里,略微放松了紧绷的神经:“你把案情的发展从头到尾复述一遍。”
“哪一件案子?”
魏恒垂眸想了想:“……两件,从江雪儿失踪开始。”
徐天良快速把小本子翻到记载江雪儿失踪的那一天,道:“江雪儿于12月20号失踪,嫌疑人是周司懿,事发后江雪儿疑似回到了自己家中,不过没有找到她回家的证据。后来我们找打了恒远科技的杨鹏,杨鹏可以证明周司懿在20号晚上八点三十分左右让他打开江雪儿小区的东门,但是没有直接目击周司懿进入江雪儿的小区。五天后,12月25号,廖文杰到警局报案,蒋紫阳被绑架,次日在海港批发城展开第一次对绑匪的围捕,行动失败。后来邢队查到陶赫逃课跟踪江雪儿,通过调查陶赫得知江雪儿在11月上旬第二次请假是为了做人流手术。江凯华指认致使江雪儿怀孕的人是周司懿,但是周司懿没有承认。12月27号,展开第二次对绑匪的追捕行动,地点在发生在K113次列车上,成功抓获嫌疑人江凯华。隔天,在江凯华家中发现蒋钊的尸体。12月31号,也就是今天,我们在郊外采石场发现被绑架的蒋紫阳。”
长篇论述一口气说下来,徐天良手心儿出汗,脸上露出即紧张又解脱的神色,貌似刚交了一张答卷,看着魏恒说:“师父,完了。”
魏恒闭眼养神,认真听着。徐天良说的这些全都是最浅显的表面文章,丝毫不触及盘根错节的纸面中的纹理。但是能帮他捋清时间线和案情发展的脉络。
“说说你心里的疑点。”
魏恒又道。
徐天良咯噔一声咽了口唾沫,哗啦啦的翻着小本,才放松没有几秒钟,再次正襟危坐:“师父,我看出来的疑点只有三个,那我就说啦?”
魏恒闭着眼懒懒道:“说。”
徐天良便道:“第一个;我觉得江雪儿已经死了,凶手就是周司懿,但是却找不到周司懿劫持江雪儿的证据,咱们在江雪儿家里找到的那只手表恰好证明周司懿的清白,不过恒远科技的杨鹏却能证明周司懿在江雪儿失踪后或许到过江雪儿家中,所以我觉得那只手表是周司懿放回的。如果我猜的没错,周司懿用这招……嗯,移花接木?总之就是引导警方的侦查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他这样做的原因,一定是因为江雪儿已经在他手中遭遇不测,所以他才会想要制造自己清白的证据。至于动机,或许是邢队说过的,江雪儿怀了他的孩子,但是江雪儿却把孩子打掉了,所以他想杀死江雪儿。但是我们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周司懿和江雪儿存在亲密关系的线索和证据。第二个是……”
徐天良呼啦呼啦又翻了几页,接着说:“还有我们在江凯华家里找到的蒋钊的尸体,江凯华和蒋钊曾经是志同道合的朋友,还拍了一部电影,电影的女主角是江凯华的妻子孟妍。江凯华杀害蒋钊的动机是被蒋钊卖出去的剧本;初雪的仙境。这个剧本已经在江凯华手中成型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一直没有面世。但是蒋钊却在江凯华拍摄后又把剧本卖了出去,其实这个理由很有可能是江凯华对蒋钊的杀机。”
说着,徐天良又往后翻了几页,神色振奋:“还有第三个;师父,我觉得江凯华绑架蒋紫阳然后又杀害蒋钊,是为了向蒋钊复仇。从蒋钊得到那一百五十万后就立刻送给了蒋紫阳,可以看出他是为了改善女儿的生活才卖出剧本,所以江凯华也有动机对蒋紫阳下手。而且你不是说过嘛,绑匪用了大量的电影桥段,目标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表演’,这种行为和江凯华符合啊,因为江凯华的另一个身份是导演。他杀死蒋钊绑架蒋紫阳根本不为钱,他那么有钱,每年都是市里排行第一的纳税大户,还是有名的慈善家。是蒋钊毁了他拍的‘初雪的仙境’这部电影,所以他想通过拍另一部电影的方式来向蒋钊完成复仇。”
徐天良停下喝了口水,然后接着说:“最后就是蒋紫阳。这个人也很奇怪,她先是差点被自己的丈夫害死,结果不知道被谁救了,然后就产下死婴,后来就试图在火车上杀死廖文杰。根据她生孩子的地点,可以看出她被绑架后带到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江凯华的老房子,是不是证明了江凯华是把她从落水的车里救出来的人?嗯……其实江凯华的这种做法可以解释的通,如果他放任蒋紫阳死在那片湖里,就无法触动后面的情节。哦,我是说江凯华‘拍电影’的做法就像打游戏一样,设置好了情节,需要NPC去触动。蒋紫阳就是他的一个NPC,或者说是‘演员’会更准确一点。”
说完,徐天良紧张的去看魏恒的脸色,低声问:“师父,我说完了。你觉得我的逻辑还通顺吗?”
魏恒掀开眼皮,慵懒但十分清晰的目光看着他,微微笑道:“很好。”
得到他的认可,徐天良抹了把额上的汗,大松一口气。
魏恒又阖上了眼睛,低低道:“我总结你的观点;江雪儿是周司懿杀的,动机是江雪儿怀了他的孩子,却打掉了。蒋钊是江凯华杀的,因为蒋钊把‘初雪的仙境’剧本卖了出去。蒋紫阳是江凯华绑架的,因为江凯华想通过对蒋紫阳的绑架,更深一步报复蒋钊,并且满足他具有疯狂表演欲的灵魂。是吗?”
徐天良忙点头:“是的,你觉得呢师父?”
魏恒道:“我同意你的所有观点,因为你的逻辑很通顺,都能够提出论点和论据为自己的推理自圆其说。”
徐天良有些激动:“真真真真的吗?”
魏恒掠他一眼,笑了:“在你的三个观点之中,我找到了一些漏洞,不如你听听看?”
徐天良立刻打开小本子,提笔待写:“嗯嗯嗯,师父你说吧。”
魏恒便道:“第一;你刚才强调江雪儿失踪案中,只有一个嫌疑人周司懿,周司懿至今无法归案的原因是周司懿带走江雪儿的证据不充足。我倒觉得重点不是寻找周司懿带走江雪儿乃至杀死江雪儿的证据,而是要想办法弄清楚和江雪儿发生关系并且导致她怀孕的人是谁,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江凯华隐瞒江雪儿怀孕的消息一定不是保护自己女儿的名誉这么简单,他一定还隐瞒了江雪儿怀孕的内情。第二;江凯华杀死蒋钊的动机是因为蒋钊卖出了‘初雪的仙境’的剧本,导致江凯华拍摄的影片成为一堆废物,或许这也是江凯华销毁胶片的原因之一。这是目前我们掌握的最充足的信息链,也是最无可争议的,所以我很赞同。但是你没有注意到,江雪儿和蒋紫阳出事的时间非常相近,相差只有五天。江雪儿是江凯华的女儿,蒋紫阳是蒋钊的女儿,子女的灾难往往隐射着父辈的恩怨。现在我们已经证实了江凯华和蒋钊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杀机’,那江雪儿的厄运是否还和父辈的恩怨有关?”
说道这里,魏恒歇了一口气,又道:“第三;江凯华有动机解救蒋紫阳并且对她实施绑架,而且用拍电影的手法完成一场绑架表演,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只有江凯华。不过你忽视了在火车上发生的一件事,这件事和江凯华的最终目的相冲突。”
“什么事?”
徐天良虚心的问。
魏恒掀开眸子,口吻淡漠,却掷地如金玉:“蒋紫阳登上了火车,并且试图杀死廖文杰。”
徐天良愣了一会儿,恍然:“对啊,蒋紫阳怎么能自由行动呢!”
魏恒微微颔首:“蒋紫阳既然能在车厢里自由活动,乃至打开车厢门,把廖文杰推下去。背后一定有人助她。而且她在火车上并没有呼救,更没有向警察求助,江凯华又怎么确保她不会逃走?江凯华的最终目的是向蒋钊复仇,但是帮助蒋紫阳向廖文杰复仇,并不在他的目标之内。而此时摆在我们面前的结果,就是江凯华和蒋紫阳互相信任,甚至达成了同盟,既向蒋钊复仇,又向廖文杰复仇。”
魏恒皱了皱眉:“这又是为什么?江凯华和蒋紫阳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徐天良在本上走笔如飞般记着笔记,记完了回头看了看,大受打击:“师父,听你这么一分析,我感觉我刚才说的都是些废话。”
魏恒看他一眼,心说的确算是废话。
此时病房门终于从里面被拉开了,沈青岚拿着录音笔走出来。
徐天良忙过去扶她,把她扶到魏恒身边的空位上坐下。
沈青岚眉眼间寒气逼人,直接把录音笔递给魏恒:“他说了。”
魏恒着实吃了一惊:“说什么了?”
沈青岚冷笑:“廖文杰承认,是他开车把蒋紫阳带到郊外采石场,在蒋紫阳水杯里加入安眠药,趁蒋紫阳昏睡的时候把蒋紫阳锁在车里,然后将车推入湖中。”
虽然早知道真相,但是听来依然心寒,魏恒接住录音笔,没有一丝想打开的欲望:“动机是什么?”
“廖文杰说他的公司快到了,压力大,前半生打拼的一切和所娶的妻子都是他的败笔。他想摆脱过去,拿着蒋紫阳的房子和积蓄还有那一百五十万重新开始。”
闻言,魏恒竟然想笑,这个动机真是简单又真实的令人发质。
“那他在事发后报警的原因,不是绑匪用他妻儿的生命威胁他,而是绑匪用他妻儿的尸体威胁他。”
魏恒淡淡道。
沈青岚道:“没错,绑匪骗了他,说蒋紫阳已经被淹死了。如果他不配合,就把蒋紫阳的尸体放在警局门口。”
魏恒皱眉:“嗯?没有了?”
沈青岚看向他:“没了,这是全部。”
魏恒却道:“不,只是一具尸体,无法证明蒋紫阳死于廖文杰之手。廖文杰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一定能想到这一点。如果绑匪想威胁他,一定还握有他的其他罪证。”
沈青岚眼神恼火:“这王八蛋没吐干净,我再进去问他!”
说着腾的一下站起身,忽然又‘哎呦’一声跌了回去。
徐天良忙按住她的肩膀:“岚姐你别动了,看你的脚都肿成什么样了。”
魏恒也拍了拍她的肩,道:“他不会说了,无论你用了什么方式撬开他的嘴,怎么逼问他,他都不会说。他现在向你妥协,或许明天就会更改口供,毕竟蒋紫阳还活着。只要你拿不出铁证,他就可以狡辩,甚至有可能咬你一口,告你使用不正当手段逼他说谎。”
剩下半句话,魏恒没有说出口,而是颇为默契的和徐天良碰了碰眼神。
徐天良一脸严肃的对沈青岚说:“比如说,美人计啊色诱什么的。”
沈青岚捏住他的腮帮子肉用力拧了一把。
徐天良捂着脸哎呦呦直叫唤。
沈青岚又是急,又是笑:“那现在怎么办啊!”
魏恒微微斜着唇角,冷然一笑:“廖文杰虽然聪明,但是也远远没有那么聪明,他说漏了。”
沈青岚忙问:“说漏了?说漏什么了?”
魏恒道:“他说绑匪威胁他,这是实话,但是绑匪威胁他的办法不仅只有蒋紫阳的尸体,一定还有别的东西。只要我们找到绑匪真正用来威胁他的东西,他就百口莫辩了。”
“江凯华!江凯华一定藏着你说的那个东西!”
魏恒扶着她胳膊,以防她情绪激动又跳起来:“我只是猜测而已,现在江凯华还在渠阳分局,这件事交给韩队长去办。你先把脚上的伤处理一下。”
说着递给徐天良一个眼神,徐天良搀扶着她下楼了。
魏恒临时又打电话从队里调人过来看守廖文杰和蒋紫阳。
此时队里人手很紧张,邢朗带了几个人去城北不说,小汪也带走了好些人去渠阳分局那边帮忙。陆明宇那边又在处理刚拉回的红色奥拓。
而有一部分人是王副队的,是魏恒坚决也不敢去指使的。
陆明宇接到他的电话,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决定先撂下红色奥拓,让勘察组的警员继续采证,自己带着一个人迅速赶到了医院。
“廖文杰在这间病房,蒋紫阳在楼上。如果蒋紫阳醒了,一定不要让她接触廖文杰,其他的事等邢队长回来再说。”
魏恒嘱咐完就要走,陆明宇忙问:“小岚在哪儿?”
魏恒回头说:“在楼下骨科,她旧伤复发了,小天正陪着她治疗。”
“那你去哪儿?”
魏恒想了想,道:“去找周司懿。”
陆明宇很意外,但没有多问:“那我找两个人跟着你。”
魏恒摆摆手:“不用了,我带着小天去。咱们随时保持联系。”
到骨科叫走了徐天良,魏恒领着他乘电梯下楼,出了医院后拿出手机对着周司懿的名片播出了周司懿的电话。
徐天良去取车,他站在医院大门口的路灯下,拿着手机等待电话接通。
过了很长时间,呼叫即将自动挂断的时候,周司懿才接起来:“哪位?”
听声音,周司懿对他并不防备,魏恒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松懈和疲惫。
魏恒笑道:“周总你好,我是西港分局的顾问,几天前我们在警局见过。”
虽然他没有自报姓名,但是他笃定周司懿一定记得他,因为当日和周司懿见面时,周司懿对他的认真打量丝毫不亚于他对周司懿的审视。他们都属于只要见过一面,就能给对方留下深刻印象的类型。
果然,周司懿轻轻的笑了一声,说:“是你……我记得你。”
一辆吉普停在路边,徐天良落下车窗喊他上车。
魏恒坐在副驾驶,关上车门又道:“听说您出差回来了,今晚有时间吗?我想和您聊聊。”
“呵呵,以什么身份?”
魏恒依旧只是笑:“我帮警方做事。”
周司懿欣赏他的直率,也没有过多迂回,道:“我把地址发给你。”
说完就挂了电话。
魏恒有些紧张的盯着手机,害怕周司懿只是搪塞他,根本不打算和他会面。毕竟按照警方目前掌握的线索,警方没有理由传他入警局,更没有理由对他审讯,乃至搜查他的住所。
但是他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不到一分钟,他就收到了一条短信,上写着一处高档住宅区的地址,详细到哪一条大街,哪一个入口,哪一个房门号。
磅礴的大雾越来越浓,像是一场天难,从雾中走出的人群和车辆都保持了最低的速度,道路旁两辆私家车追尾,交通警察在处理争端,周边竖起了路障。
此时的芜津,好像薄雾浓云包围的云巅霄汉,每一个从雾中走出的行人像是一抹抹没有实体的幽灵,驱车走在其中,好像前方处处都是阴阳两界的岔路口。
徐天良不敢大意,降低了车速打开了双闪和应急灯,保持匀速行驶在深夜中,车辆周骤减的公路上,问道:“师父,我们现在去找周司懿干什么?如果要搜查他的家,得有搜查令啊。”
魏恒帮他留意道路上前后的车辆:“弄清楚周司懿的身份。”
“周司懿的身份?他不是一个有杀人嫌疑的富二代吗?”
魏恒道:“没这么简单,你有没有想过,周司懿在江凯华父女和蒋钊父女之间充当什么角色?”
徐天良被他问蒙了,又不敢分神,只盯着路况摇摇头。
魏恒若有所思道:“江凯华和江雪儿,蒋钊和蒋紫阳,这四个人之间存在父辈的恩怨,在他们之间无论发生杀人事件还是绑架事件,都是一套完整的人物体系。而周司懿游离在他们之外,只和江雪儿保持着一种浅薄的关系。他不认识蒋钊,不认识蒋紫阳,和江凯华以及江雪儿的关系也很淡薄。对于江凯华、江雪儿、蒋钊、和蒋紫阳,这四个人来说,周司懿像一个闯入者。”
“闯入者?”
“没错,周司懿和他们并没有多深刻的关系,但是却卷入江雪儿的失踪案中。又没有留下指向自己的蛛丝马迹。他是一个具有最小嫌疑,却疑点最多的人。”
这番话有点深奥,徐天良听不懂,又不敢分心多问,只好点点头,不懂装懂。
魏恒忽然瞥他一眼:“刚才沈警官跟你说什么了?”
徐天良眨眨眼:“啊?没说什么啊。”
魏恒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他。
徐天良余光见他一直盯着自己,没一会儿就被他盯了一脑门冷汗,只能说:“那你不能告诉韩队。”
魏恒翻白眼:“我能告诉他?”
前方恰好是红灯,徐天良停好车,明知车里没有第三个人,还是神神秘秘的趴在他耳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重复了一遍。
魏恒听完,皱起眉,担忧道:“有风险,万一廖文杰控告受到警方的恐吓,那沈……”
“放心吧师父,岚姐是什么身份?谁敢找她的麻烦。”
魏恒这才想起沈青岚庞大的家世背景,心下稍安,感慨道:“她的审讯是不是邢朗教的?”
“对啊,师父你猜的真准。”
魏恒摇摇头,心道这种手段也就邢朗和邢朗的‘徒弟’敢用。
到了周司懿居住的小区门口,门卫拦停了他们的车,徐天良出示工作证才给予放行。
乘电梯到达十七楼,宽阔的楼道里只分布了三扇房门,魏恒站在717房门前按响了门铃。
很快,房门被打开,率先冲出来的是一只浑身雪白的萨摩耶。
徐天良怕狗,一看到从门里窜出来一条狗,立刻躲到了魏恒身后。
萨摩耶也没找他,而是来回嗅着魏恒的裤脚。
魏恒弯腰摸了摸它的脑袋,就听对面传来一道熟悉的沉稳男声:“汤圆,回去。”
叫做汤圆的萨摩耶小跑进了屋子。
周司懿穿着一套简洁的家居服,站在门口,看着魏恒微微笑问:“只带了一个人?”
魏恒也笑:“只是来和周总简单聊两句。”
“请进。”
玄关摆着几双拖鞋,魏恒换了拖鞋走进客厅,徐天良紧随其后。
这是一套复式公寓,面积很大,装修的很有品味,很符合周司懿的身份。
周司懿走到开放式厨房的操作台后,端起咖啡壶,问魏恒:“咖啡还是茶?”
魏恒正在看摆在餐桌中央的几个杯盘,闻言朝他一笑,道:“咖啡就好,谢谢。”
看来他们到之前,周司懿正在吃晚餐,他的晚餐很简单,一份外卖三明治和一份空心粉。乘着空心粉的盘子还剩了一些,而摆着三明治的盘子里则是一个完整的三明治,夹层里的鸡蛋被他挑了出来。旁边还放着一张点餐单子,备注写着——鸡蛋过敏,三明治请不要加鸡蛋。
但是没用,商家依旧给他送来了夹有鸡蛋的三明治。
除此之外,餐桌上还摆着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条在雪地里玩雪的萨摩耶,比此时在客厅里奔跑的汤圆小了很多,可见是汤圆小时候的旧照。萨摩耶身旁还有一条金毛,并且从雪地上的建筑风格来看,拍摄的地点不是国内。
“周总养了两条狗吗?”
周司懿知道他指的是和萨摩耶相伴的金毛,用托盘端着三杯咖啡朝他走过去,看了看餐桌上的照片,道:“我只养了汤圆,这条金毛是我一个朋友的。我们在国外留学的时候租了同一家房东的房子,而且很巧,我们都姓周。”
魏恒笑了笑:“的确很巧。”
周司懿向客厅示意了一眼:“坐下聊。”
汤圆很缠人,对徐天良纠缠不休,徐天良坐在沙发上,它就跳上沙发,非要往徐天良怀里钻。徐天良浑身僵直,大汗淋漓,维持着做客之道才没有把萨摩耶推开。
周司懿一在他对面落座,他就立刻说:“周总,我怕狗,你可不可以让汤圆离我远一点。”
周司懿便打了个响指,食指向下指了指地板,汤圆立刻跳下沙发,趴在魏恒脚边的地毯上,把下巴搭在魏恒的脚背上,来回晃着尾巴。
魏恒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摸了摸萨摩耶的脑袋,和周司懿没话找话,尬聊了几句养宠物的心得体会。
周司懿懒于应付他,懒懒的倚着沙发背,目光漠然平和的看着他。
魏恒也不是善于寒暄之辈,见和周司懿无意假意迎合,便只好说了一句心里话:“我对你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周司懿微微扬眉,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笑道:“或许我们是同一类人。”
魏恒能感觉到,他的气场和周司懿的气场意外的融合,他们之间融合的方式不是强势的进攻对方的领土,而是能够温和的找到一种和平并存的方式,规规矩矩的给对方保留进退皆宜的安全之地。
他甚至觉得,如果周司懿没有杀人的嫌疑,他有可能会和周司懿成为朋友。他在周司懿眼中看到了一份真诚的敬重和欣赏,这让他想起了已经死去的佟野。
想起佟野,魏恒的心里猛然涌起一丝刺痛,于是他低头喝了一口咖啡。
周司懿却问:“你想起了谁?”
魏恒对他能够看穿自己,并不感到惊讶,微微吁了一口气,道:“我的一个……朋友。”
周司懿极轻又极慢的点了点头:“去世了吗?”
“嗯。”
周司懿垂眸一笑:“很奇怪,我也想起了我已经去世的朋友。”
魏恒看了一眼趴在他脚背上摇尾巴的汤圆:“是那条金毛的主人吗?”
周司懿点头,随即喝了一口咖啡,感慨似的说:“他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说着,神色转冷,但依然在笑:“可见,善良也是一种过错。善良的人不懂得保护自己,不懂得对抗那些不善良的人,他们的死亡怪不得别人,只怪自己太善良。”
魏恒不由自主的捏紧了咖啡杯,他说的善良之人是谁?江雪儿吗?不善良之人又是谁?他自己吗?
到此,魏恒觉得今晚的谈话已经进入另一个层面,他把咖啡放在茶几上,看着周司懿问:“那江雪儿是善良的,还是不善的。”
听他提起江雪儿,周司懿依然毫无波澜,静止不动的和他对视片刻,然后移开了目光,轻轻一笑:“她是不幸的。”
魏恒的莫名的在心里叹了口气,看着他出神了片刻,又问:“她已经死了吗?”
闻言,周司懿将目光收回,放在他身上,一言不发的看着他,片刻后再次移开目光,反问:“她很漂亮,对吗?”
这句话,让魏恒想起他曾在警局说过的;只有艳尸,不杀风景。
魏恒僵硬的点了点头:“很漂亮。”
周司懿又笑了,眼中似有什么东西在闪动,道:“有一种女人,活着是美人,死了是艳尸。她就是这种女人。”
忽然,周司懿的眼神变的空洞,仿佛瞬间失了魂魄:“其实一个女人能不能成为艳尸,和她的皮囊无关。如果她干净,她就是艳尸,如果她脏了,她只是一具尸体。”
说着,他正视魏恒,却没有看着魏恒,似乎通过魏恒看到了另一个人:“我说的‘脏’,不是身体,而是心。别人永远无法判定你是否已经脏了,只有你认为你不再干净,你的心就脏了。但是她却不这么认为,所以她情愿做一具艳尸。”
魏恒无由有些紧张,心跳越来越快,体温越来越低,仿佛周司懿将在下一秒说出真相。
“江雪儿怀孕了,所以她脏了吗?”
他清楚的看到,当他说出这句话时,周司懿的目光似乎从遥远的天边被拉回,以一种不可言说的眼神看着他。
魏恒同样看着他,道出最终的目的:“江雪儿,到底在哪里?”
他本以为周司懿会说些什么,周司懿的眼神已经暗示了他会对他说出全部真相,但是周司懿沉默良久,只是微微笑了笑,举起咖啡杯,道:“需要续杯吗?”
说完,他起身走向厨房。
魏恒闭上眼,扶着额头,心里即挫败,又无奈。
忽然,他掀开眸子,回头看向东面的客厅装饰墙,起身走过去。
刚才他捕捉到一个细节,当他两次问到江雪儿的时候,周司懿都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投向右上方,也就是这面墙。
这面墙上什么都没有,只挂了一张风景画。
魏恒站在墙边,看着这幅被精心装裱的画。这其实不像一张画,倒像是一张风景照。照片里是茫茫的雪地,和雪树银花,天与地无法分割,浑然一色雪白。
如果魏恒没有看到照片右下角的一行微乎其微的小字,只会把它当成一张平常的照片,而当他细心分辨哪行英文,才发现这不是一张照片,而是一张电影海报。
风河谷。
这个名字很熟悉,他似乎听过说,他闭上眼睛专心的回想……很快,他想起了这部电影,霎时,冷汗湿透了他的脊背。
忽然间,他眼前闪回了餐桌盘子里被挑出来的鸡蛋,终于明白了周司懿的身份。
‘面里不放鸡蛋可以吗?我不能吃鸡蛋。’
这句话犹如魔音般在魏恒耳边响起,自动带入了周司懿的声音。
那篇帖子,那篇叫做‘我杀了J之后’的帖子,里面就有这样一句独白。他们都以为这是‘我’杀死‘J’之后出现的幻觉,都以为案发现场只有‘我’和‘J’,从没想过现场有第三个人!
如果在厨房中做晚餐的人不是‘我’的幻想,而是真实的呢?如果案发现场其实有第三个人呢?那么周司懿的身份将完全被改写。
他就是那个在厨房做晚餐,不吃鸡蛋的第三个人!
周司懿不是凶手,而是目击者!
那‘我’又是谁?既然周司懿不是‘我’,那谁又是凶手?!
魏恒像是溺了水般,呼吸困难,冷汗淋淋,不得不扶着墙壁,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杀了J之后……
我杀了J之后……
我杀了J……
杀了J……
J……
瞬间,魏恒解开了所有难题。
J不是江雪儿,而是蒋钊!
江雪儿才是发帖的人,江雪儿才是帖子里的‘我’,江雪儿才是杀死蒋钊的凶手!
魏恒回头,看到周司懿站在厨台后,端着一杯咖啡,透过厨房的窗户,看着窗外漫长且冰冷的黑夜,他的目光是那么的悲伤又悠长,似乎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追随着在无边雪地中徐徐走远的女孩儿。
魏恒拖着异常沉重的步伐走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似乎也感染了他的悲伤,眼睛里翻涌着水光,咬着牙问:“江雪儿还没有成为艳尸,是吗?”
是的,江雪儿还活着,但是不知能否活过今晚,
魏恒想起来了,那部叫做风河谷的电影,讲述的是一个女孩儿被性侵后,逃亡到茫茫雪原中,奔波至死的故事。
江雪儿不会逃亡,因为她已经复仇成功了。
她的下一步行动,是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