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外头是个阴雨天,钱心一一觉睡到了下午一点。

长期饮食失律的生活让他对饥饿的感觉很迟钝,他不太饿,只是浑身发软。他在床上赖了半小时,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吃完饭之后能干点什么,这大概就是长期加班人的通病,忙起来想死,闲起来更生无可恋。

这个点,屋里屋外都很安静,他踩住床尾的手机往手这边滑的时候,心里忽然一阵悲哀,马上就要奔三的钱心一,除了工作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开机看了看,见认识的号码里只有几个厂家的电话就又把手机关了。座机的电话线只是一个谎言,好好的接着,但一直也没响过,看起来是没什么事的样子。

他洗漱完去冰箱里瞟了一眼,几把蔫头蔫脑的叶子菜不记得是上星期哪天买的,俩土豆,牛奶过期了,面包也过期了,鸡蛋就剩一个,他一瞬间连下面的欲望都没了。

他勾出一瓶矿泉水把冰箱关了,仰头灌到衣柜前,忽然想到了一个蹭饭的地方。

瑜苑是个老小区,里头住的基本也都是老人。钱心一路过大门右边的小卖铺,在丝瓜架子下打麻将的大爷大妈立刻看见了他:“小钱哪,一阵儿没来了吧。”

钱心一堆起笑脸:“各位伯婶下午好,我师父他没出门吧?”

小卷发大妈潇洒地甩出一个七筒:“在后头下棋呢。”

“谢谢刘妈。”钱心一抄着口袋就钻到筒子楼后头去了。

没见人就先听到了杀气十足的对弈声,俩老头棋艺不怎么样,瘾大还爱喧哗,落子全是“砰砰”的。他师父老杨背对着他,从对头盘子里捡了个卒子,然后得意八叉地笑着。

钱心一不作声地杵到他背后,过了好几分钟对面的老头才发现他,笑出一脸褶子道:“杨新民,你徒弟来了。”

正准备将军的人手势一顿,很快转过秃顶的头来,是个气色精神都不错的老头,胖脸粗眉毛,嘴边有颗黄豆大的肉痣。

杨新民把松皱的眼皮一撑,里头有一点点笑意,他见了鬼似的说:“诶哟,皇上下朝了。”

自从钱心一到了GAD,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杨新民好几次打电话叫他来吃饭,他都说忙,从那之后他这师父见了他就用皇上讽刺他。

钱心一一屁股坐在石凳上,脸上的笑意浅而轻松:“朕来给太上皇请安。”

太上皇用鼻子哼了一声,到底是将了军说不下了。钱心一撵在他师父后头进了老旧的筒子楼,门口小花坛里的玉簪开得茂盛,洁白而香气浓郁,地上败过的一层昭示着夏天即将过去。

杨新民老了,背虽然没弯,但动作已见迟缓。五层楼他爬得很吃力,钱心一从底下的楼梯上看他的背影,恍惚间觉得时光真是残酷。

他遇到这个平凡,却改变了自己命运的人的时候,他才五十出头,好像一眨眼他就老了,钱心一在背后默默地扶着他的背,心酸骤然掠过:我也很快就会老的。

杨新民的二居室钱心一很熟,他蹭饭也不是第一次了,杨新民一进门就去换衣服,指挥他去冰箱里掏菜。钱心一乖乖地把东西扔到阳台上,坐在小马扎上开始刨土豆皮。

杨新民泡了杯大红袍喝着过来,在大板凳上坐下了,捡起块藕开始刮皮:“最近怎么样?这是忙完了?”

“忙不完了。”钱心一脸上一凉,抬头不耐道:“你慢点,皮都飞到我脸上来了。”

“等着吃还这么多废话!我侄子一会儿过来吃晚饭,你也给我快点,弄个土豆老费劲。”

钱心一的动作停了下来:“哪个侄子?什么时候来?你先给我炒个土豆丝,我吃了先走。”

杨新民骂道:“吃个饭又不是要你的命!我大侄子杨江,跟你好像还是一个初高中的,说不定你们还认识。”

钱心一想了想,一点印象也没有:“你家里人来吃饭,我待着不自在。”

杨新民麻利地刮完了藕,开始摘豆角:“你就自作多情吧,上了饭桌谁看你啊,吃就行了。再说你都多久不来了,没半小时就走,我还有话问你呢。”

钱心一快两个月没来了,占不住理不敢说话,又不想答应,便转移话题道:“什么话啊?这小气氛多生活,说呗。”

杨新民迟疑了一下:“就是想问问你,现在跟着高远干,以后有什么想法没?”

钱心一一愣,抬头与老人对视道:“怎么突然问这个?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杨新民语气一抬:“这不需要别人说,高远是什么人我清楚,就你像个傻子被他使唤得跟头驴似的。”

钱心一摆出一副嫌弃脸:“不会打比方就安静地做个文盲,我这么帅的千里马,你说是驴子?”

杨新民作势拿刀背拍他:“越学越油滑了!少贫,说话。”

钱心一收起玩笑:“没打算,混完今年再说吧。”

杨新民忍不住叹了口气:“心一啊,你说你都快三十了,事业谈不上,家也空荡荡,这一年一年混起来可快了,你真要好好想想了。”

钱心一垂着眼皮认真地刨皮,杨新民看他那样子就来气:“这几年你给他做牛做马,熬得医院都进过,当初那点借钱的恩情早就还清了,你不能一辈子都吊死在这点人情上,你得作息正常点,你得有个家啊。”

钱心一心里一片暖意,抬头装乖地笑了笑:“师父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也跟高总提过辞职的事了。”

“光提有什么用啊!”杨新民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什么尿性我还不清楚?他一说没了你不行,你就开不了口,你啊,也就装个纸老虎,心理还是太嫩了。”

钱心一左耳进右耳出:“是是是,我再锻炼锻炼。”

杨新民接着教育:“我看高远的财运好像到了,他比以前发达了,胆子也肥了,你千万要留心眼,每个项目都要把自己立在刀尖上,合同、签字什么的千万注意,别万一出了事,被人推出去背黑锅。”

钱心一眼底划过一抹黯然,快得老人没注意到,这次他认真地应了:“我知道的,你别操心。”

杨新民见他听进去了,笑了笑把重点从工作转移到婚姻:“钱儿啊,你秦阿姨家有个侄女,马上博士毕业,工作也定在这边了,阿姨觉得你工作和人品都不错,想……”

钱心一只觉右边的眼皮一跳,立刻打断了他:“师父我跟你说,我办公室新来一同事,搞计算的,也是个博士,专业没话说。”

他难得夸人,杨新民的思维立刻被好奇牵走了:“嘿,还有你一下就满意的人,还这么高的学历!真是难得,人博士帮了你什么忙?”

为了防止反弹,钱心一添油加醋地把昨天的事情说了一遍,为了增加故事的张力,他把在沙县熏了一股子蒸饺味的陈西安的出场安排在他被对方的计算压得无力辩驳的那一刻,把他平和地提供方案那段渲染得抑扬顿挫。

杨新民是个老技术,听他的转述就对他这个反应灵敏而且下料准确的同事很有好感,钱心一的同事关系一团糟,他听这个蛮有处头的感觉,就说:“挺厉害的年轻人嘛,下次带来我见一见。”

钱心一见他似乎忘了拉皮条那茬,刚想答应,又觉得这要求有点不对,要带男同事见师父,什么鬼!

接下来杨新民没空闲聊了,他把汤煲上又去切片切丝切葱姜蒜,一个人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钱心一闷了个米饭就被他赶了出来,坐到客厅里看科教频道。

屋里盈满了饭菜的香味,钱心一往饭桌上挪菜,挪一盘用手偷一点,他这个习惯很不好,但就是一直没改过来。他拈着藕夹往嘴里丢的时候,客厅的门忽然开了,进来的人深灰衬衫黑西裤,看起来挺有品味。

钱心一顿了下,还是把吃的塞进了嘴里,一转身进了隔出来的饭间。

进门的人脸上也是一愣,像是没料到屋里有陌生人的样子,杨新民听见开门的动静,从厨房探出头来笑道:“小江来了啊,去洗个手,马上就开饭。”

杨江叫了声大伯,还在拿眼神瞥饭间,杨新民见状说:“那是我徒弟,以前跟你提过的,钱心一。”

杨江听见这名字眼神一动,反应过来似的笑着说:“原来你徒弟叫钱心一啊,以前只提过人,没说过名字。”

杨新民暗自有些得意:“你们一个个大忙人,我说了也没人上心,懒得跟你们说,去去去,洗手。”

钱心一放了菜出来,刚好赶上和准备转身的杨江碰了下眼神,对方朝他说了声“你好”,在得到他的回应后去了浴室。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钱心一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点……观察的意思。

杨江是个挺随和的人,说话也很得体,挺像陈西安给人的感觉。晚饭吃得并不沉闷,哪怕钱心一不想说话,看在他师父的面子上他还是回答了杨江的每一个问题,包括杨江问他是不是在乾城二高上过学的事。

那是段挺尴尬的过去,杨江既然这么问,那肯定是见证过他“光辉”的一刻,但是现在钱心一已经不在意这些了,所以他回答起来也是闲聊的口气:“上过,我是2001届的。”

杨江笑了笑:“真巧,我也是01届的,我是一班的。”

如果钱心一那个时候不是那么焦头烂额,稍微注意一点学校名人榜的动态,就能知道一班的学霸除了面前这人,还有他的新搭档陈西安。

杨江没有接着叙旧,倒是把话题转移到了杨新民的高血压上,钱心一把杨新民当爹,立刻就跟杨江统一了战线。

吃过饭之后杨江就走了,钱心一陪老人看了会儿电视才走。他在路上的时候开了机,发现陈西安六点的时候给他打过电话,怕是公司有什么事,他回拨了过去,却被提示占线了。

陈西安在接电话,来电人正是钱心一半小时前的饭友杨江。

那边的背景声嘈杂又混乱,一阵尖叫一阵摇滚的,显然是在个夜吧。陈西安眉头还没皱起来,先被那边话里的内容给吸引住了。

他听见杨江在电话那边要死不活地说:“老陈,我今天碰见个老校友了,你知道是谁吗?我以前找你八卦你不爱听那个,八班因为屡教不改、打架被开除的坏学生,他看起来混得比我还好的样子,所以会读书屁用没有,负心多是读书人呐……”

陈西安心里一动,对大家说了声抱歉,举着手机出去了。他走到餐厅的候客区,坐在沙发上问道:“先别诗兴大发,你在哪碰见的他?”

“你还记得他啊?也是,挺难忘记的,在我大伯家,弄半天他就是我大伯那个吹到天上去的徒弟。”

陈西安:“嗯,你当年要跟我说的八卦是什么?”

杨江奇怪地问道:“稀奇!你居然对个路人甲感兴趣起来了。”

“他不是路人甲,”陈西安措了下辞,“他现在是我的……上级。”

“噗……”那边一阵液体喷出的动静,杨江不可置信地声音立刻抬了不止八度,“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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