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老师家还跟两年前一模一样。
老人家最近生活都特别充实,不光在少年宫那边又多了几个角的兼职,还在总来家里的于姓小同学的建议下,开始着笔写有关青少年教育的反思和讨论。
都在报刊上发表了十几篇了,最近还在做整理,准备一起做个合集。
于姓小同学刚好也在家里陪老人家聊天,跟时亦碰了下拳:“恭喜。”
“于老师。”时亦迎上他的视线,笑了笑,“谢谢您。”
“分内的事。”于笙也笑了,帮温老师把相册拿过来,给他们俩递了两瓶冰可乐。
时亦被于老师拽在门口,让温老师拿拍立得重新照了张相,一块儿做好标记放进了相册。
高三上半年寒假过年的时候,林间跟时亦来过一次,被塞了一饭盒藏了钢G的三鲜馅饺子。
老人家非常理解高三学习的紧张,不光不准两个人再往家里跑,还特意亲手做了两个“考得都会蒙得都对护身符”,给两个小朋友一人一个塞进了上衣口袋里。
“温老师刚才还检查相册来着。”
护工也高兴他们来,笑着给两个人通气:“照正字一个一个查,说两个号称高考的小同学明明已经高考完二十天了,一次也不知道来,肯定要罚弹脑门……”
“温老师。”
林间看着老人家走过来,及时把小书呆子拽到身后,举手申请:“弹我两下就行。”
温老师兴致勃勃打量小朋友:“路见不平吗?”
“……”林间清了下嗓子:“不是――”老人家很笃定:“英雄救美。”
林间:“……”
资深老教师阅人无数,笑吟吟在英雄脑门上弹了两下,把两个人领回了客厅。
两个小朋友一直没来也有原因。
时亦这段时间放松下来,身体也跟着出状况,头晕的情况从解决那群人往后就一直偶尔出现,总不能就这么跑过来让老人家跟着担心。
温老师心又细,林间一个人过来,要不了三分钟就要露馅。
“您身体还好吗?”
林间跟温老师也已经挺熟,自报家门,很快在照片里对上了号:“我们出成绩了,想找您帮忙参考参考学校……”
老人家耳聪目明,笑着点他脑袋:“让我参考还是跑来显摆?”
林间没忍住乐了:“显摆。”
没有老师不爱听学生的好成绩,温老师细细问了两个人的分数,高兴得坐都坐不住,熟练地让小于同学把一分一档跟历年的各学校专业录取分数线翻出来,认认真真分析起了合适的学校。
本省理科状元的去处基本不用自己考虑,林间成了被分析的主力,被按在沙发上虚心地接受教诲,抽时间抬头看了一眼。
时亦已经养成了习惯,从进了屋就没怎么说话,一直在帮保姆收拾屋里的东西。
老人家执教年头久,攒了不少纪念册跟历届学生的记录,正好给于笙做论文素材,柜子里的资料藏品每天都要翻找出来一堆。
这些东西原本都有摆放的规律,温老师自己记不住,护工也不太清楚怎么放,只能暂时敛在一起,还要让时亦一点一点帮忙整理归位。
“上面是纪念册跟礼物。”
时亦依然记得清楚,抱着东西利落收拾,一个一个讲:“纪念册不按时间,从左到右按颜色放,左边是折纸和书签,笔架在下面……”
护工听得肃然起敬:“这么久了都能记住吗?”
时亦点点头,又拿过来两个学生自己做的手工,放在柜子的最顶上。
“不愧第一名。”护工也听见了他的成绩,格外佩服,“脑子就是好用……”
温老师正跟林间说话,听见他们聊天,也抬头看过来。
老人家的记忆都已经成了混在一起的片段,不一定会被什么因素刺激,时亦下意识侧了侧身,避开了她的视线,转到另一头去收拾。
林间胸口有点儿闷,想配合着聊点别的吸引开温老师的注意力,抬头的时候却愣了下。
温老师一只手按在他胳膊上,朝他眨了眨眼睛。
时亦把纪念册放上去,被一双手轻轻扳在肩膀上,把人转过来。
“别动。”温老师一只手落在他发顶,认认真真地看他,“让老师看看。”
时亦呼吸微滞,下意识抬头看向林间。
“小于刚和我说,你们两个里面有一个省状元。”
老人家摸摸他的头发:“是不是你呀?”
时亦怔了半晌,稍稍松了口气,点点头。
“你叫时亦,对不对?”温老师对照着照片看了看,“小于总和我聊起你的,说你经常会来家里。”
时亦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收回视线:“嗯。”
“这次是因为考得特别好,所以来给老师报喜了吗?”温老师问。
时亦站了一阵,点点头。
“那老师要特别记一下。”温老师在照片背后认认真真写了高考第一名,边跟他说:“还有一个前两年也总是来陪我的小朋友。”
时亦微怔。
“我总是记不住他长什么样,也记不住他叫什么,但每次他来我都知道。”
温老师抬起头:“因为只有他会把这个柜子收拾得特别好看。”
时亦肩膀微绷了下:“老师――”
“是不是你呀?”温老师问。
时亦没再说话,抬头看着她。
“还有一个小朋友。”
温老师说:“每次都会回短信,每次都和老师说他过得非常好,很轻松,一点都不累,和同学们相处得也好,学习生活也都很轻松愉快……”
时亦有点听不下去,扶了下桌沿:“老师。”
“可我把他忘了。”温老师说,“我连他长什么样都记不起来了。哪怕他下一次再来,走到我面前跟我打招呼,我都要他自己跟我介绍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不用记住。”时亦尽力组织语言,“您只做您自己开心的事就好,您――您不要总是想这些,出门散散心……”
“你会陪老师去吗?”温老师问。
时亦点了点头:“嗯。”
“以前。”温老师摸摸他的头发,“不管去哪儿,都是你带老师去的吗?”
时亦肩背都僵,迎上她的视线,又立刻转开。
林间忍不住想说话,被于笙及时拦回来。
少年手臂绷着,浓深眼睫颤了颤就垂下来,清瘦的肩胛线条透过衣料,格外清晰鲜明,
林间有点担心,跟他打了几个手势。
于笙显得很笃定:“不要紧。”
“可是――”林间眉峰蹙紧,“退行性疾病不可逆……”
温老师会忽然和时亦说这些,肯定是因为某位兼职心理医生的于姓老师顺手又多接了个老年脑退行性疾病的患者。
可他其实不希望这样。
忘了就是忘了,老人家既然已经想不起来过去的事,甚至连教过时亦这个学生都已经忘了,说这些也就没有意义。
对温老师没有意义,对时亦更没有。
“确实不可逆。”于笙说,“单AD一种,表现形式就有很强的个体差异性,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林间愣了下。
“温老师这种情况。”于笙指了指,“记忆就像这些纪念册,从抽屉里倒出来混在一起,不记得放在哪,也对不上号。”
“可她已经把那些抽屉都忘了。”林间说,“放不回去了,所以――”
“忘了抽屉纪念册就没了吗?”于笙问。
林间怔忡。
“真正重要的。”于笙问,“是抽屉吗?”
林间愣了半天,看了看还安安静静沉默着的两个人,迎上于老师的视线。
“有的时候,她忽然想起自己有本纪念册,但找不到纪念册放在哪儿了,当然会着急。”
于老师眉峰微扬:“为什么不告诉她在哪儿,一定要告诉她没有这本纪念册呢?”
“……是。”
时亦撑不住老人家这么看,攥了下拳:“您想去哪,我带您去。”
“我想找一个小朋友。”
温老师:“他和你说的不一样,他一点都不轻松,他身边的一些同学很过分,老师和家长也不尽职。”
时亦像是被一只手攥住胸肺,吸了几次气都吸不进去:“没有,您没有这样的――”
“有的。”温老师打断他,“我记得他,我只是找不到他了。”
时亦晃了下,撑着桌沿站稳,落下视线。
“我要找他啊。”
温老师声音很轻:“老师想跟他道歉,老师教错了,老师不应当告诉他不要和那些同学计较,不该教他不要打架,也不该偷偷联系他的父母来……那时候是老师想错了,老师以为为人父母,总该都是爱自己的孩子的。”
“他不肯见我。”温老师问,“是因为老师犯了错,生老师的气了吗?”
“不是。”
时亦嗓子哑得不行:“不是,您――”
温老师轻声打断他的话:“能让老师见见他吗?”
时亦仓促闭上眼睛。
温老师一下一下轻轻摸他的头发,看着已经出落得格外清标俊拔的少年一点点剥开外壳,把那个曾经伤痕累累的男孩子还给她。
“可以哭,可以用力哭出来,老师在。”
温老师抱住他,轻轻拍着背:“辛苦了,是老师的错,让特别听话的小朋友辛苦了。”
时亦悸栗着说不出话,用力摇了摇头。
“对的,小朋友就是这个脾气。”温老师记得很清楚,“一难受了就自己躲起来,要老师天上地下地找。”
时亦跟着抬了抬嘴角,低头让她能更轻松地揉着短发。
“那时候我就害怕。”温老师说,“万一哪一次找不到了可怎么办啊,他还有伤,伤要及时处理的呀……”
“对不起。”时亦终于能出声,“老师,对不起――”
“好好告诉老师。”温老师问,“这次回来是做什么的?”
时亦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就是语文不好。”温老师轻轻叹了口气,“嘴很笨的,每次都要老师一点一点教。”
时亦站了一阵,嘴角轻轻抬起来,低下头:“嗯。”
“还会耍赖。”温老师笑了,“他已经好好地走出来了,长成不用老师担心的大人了,所有的伤都好了。”
温老师摸摸他的头发:“所以就回来给老师看了,是吗?”
时亦站直,迎上她的目光。
少年清瘦,但肩背已经格外轩挺,眼圈还跟小时候似的一难受就红,嘴角还好好地扬着。
湛黑眼眸还既澄澈也安静。
澄澈得能映出来光。
静得不小心洒进去一片星辰,都一点儿不会惊动,不会弄丢一颗。
“总算找着了。”
老人家抱着终于找回来的学生,格外温柔的纹路从眼角蔓出岁月,像以前每次把人天上地下好不容易找回来一样,在一点儿都不省心的小朋友背上轻轻拍了一巴掌:“疼不疼,怎么躲了这么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