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妮卡?”
尤金不可置信地开了口。在说出这个名字的同时,他感受到了巨大的荒谬感。
本应逝去的面孔接二连三地在他身边出现,现在站在他面前的,难道又是一个和阿妮卡毫无干系,仅仅看起来相似的人?
——他觉得自己像是身处在一个满是恶意,毫无逻辑的梦境。
“你果真认识我。”门口的法夏认真地看向他:“阿妮卡是我的名字吗?”
尤金皱了皱眉:“……你在说什么?”
“我叫法夏,是接替卡尔的军需官。不过在那之前,我也可能是你认识的那个阿妮卡。”法夏转了转腰间鞭子的手柄。“在上舰前,我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
面前女人的动作把尤金的注意吸引到了她的武器之上。
阿妮卡在守门人中的代号为“神罚”(Thescourge),来源就是她从不离身的那条长鞭。这样的武器在现在的时代已经极为少见,更不会随便的被人选作主武。
……但是阿妮卡,早就应该死在任务中了才对。
七年前的那一年被称为了守门人的“噩梦之年”,不仅仅是因为那场爆炸事故让他们直接损失了十九名精锐,更是因为在那之前,还有数名队长级的人物接连地失踪丧生,阿妮卡便包括在内。在前锋几乎尽失的状况下,尤金强撑着又服役了半年,最终因为精神状态的原因被迫退役。
自此,守门人似乎再也没能从打击中恢复过来。
尤金回想起来,阿妮卡的身亡就在那场爆炸意外发生的三个月前。向他们报告身亡消息的,还是女将本人。
“你……”这个发展早就超过了尤金最荒唐的想象,他看了阿妮卡,又看了看罗勒,觉得有种极其不详的感觉沿着脊椎爬了上来,让他生理性地觉得反胃。
罗勒将喝了一半的热茶放在一边,打断了他们这场突然的谈话:“法夏,你有什么事?”
法夏深深地看了尤金一眼,然后转向了罗勒:“……我来报告上次劫掠的战果。”
“那你报告就好。尤金,你可以回去了,我会给你的朋友开放临时的战斗员权限。”罗勒这么说着,冲着尤金扬了扬手。
尤金道了一声谢,想要在头脑变得愈发混乱之前快步离开。在他身后,法夏最后说了一句:“我会去找你。”
……
尤金的房间里,肖双手交握着,低头坐在桌边。他的袖口和膝盖部分的裤子上还有一些未干的水迹,在提醒着他不久之前的失控。
在尤金开门走进房间的那一瞬,两个人四目相对,互相都感到了对方的失常。
尤金看着肖失去了自然的微笑,肖看着尤金失去了冷静的眼神。压抑到极点的空气里,尤金将右手捏成了拳,缓慢而用力地抵向了门口的墙边。
尤金深深地呼吸了一次,让不稳的气息镇定下来。在闭了闭眼睛之后,他开口道:“肖,陪我去靶场吧。”
肖看着他。
——裂流舰上有个不小的训练场,一半用来操/练冷兵器,一半用来训练热武器。在后者的靶场里,随处可见的是地球时代的制式枪械,而非战争中主流的激光枪和等离子步/枪。这是因为在对已俘获的船只进行劫掠时,旧时代的武器依旧是星盗的首选——它们容易交易,操作,取得,更不会因为某个冒失鬼不小心轰掉了舱门而导致一伙人丧生在真空之中。
而现在,尤金站在靶场的护栏之后,看了看手中的半自动式手/枪。
他喜欢用刀,不喜欢用枪,但是在今天,他亟需一些正当的发泄。
……他觉得或许肖也一样。
尤金将枪管对往靶心朝下的方向,透过隔音耳罩上的通信器,没有回头地问站在他身后的肖:“想学吗?”
“……想。”
尤金笑了一下:“那看好了。”
他飞快地卸下弹夹,退下套筒,检查枪膛,卸下套筒,再拆下了复进簧和导杆,一一放在了面前的桌台上。像是等肖看懂了,他又迅速地将这些部件组合起来,手肘微弯,双手举至视线的高度,移除保险,扣下了扳机。
十五发快速等间隔枪响的最末,他右手一甩脱去空了的弹夹,左手从腰侧摸出替换用的弹夹,在一秒之内迅速地接上。
三轮连发过后,尤金缓缓地放下了手。虎口和手臂上的还残留着后坐力,耳朵里依旧遗留着隐隐的余响。这在此时给了他一种奇特的爽快感,让他短暂地忘记了之前盘旋不去的,阴郁的不安。
他呼吸着鼻端火药的味道,将空了的弹夹退在手心,装填了一管新的进去,然后回过头看了看肖,示意对方接过去。
落到肖手里的握把还带着尤金的体温。肖右手拇指的指腹在上面轻轻地摩挲了两下,然后便发现有一双麦色的手覆了上来。
“持枪的方式不对。头不要低,手臂再高一些,左手放上来,不要和右手有间隙。”
尤金的手在虎口,指腹和指根都有微薄的茧,稍有些粗糙的皮肤轻轻地滑过肖的手背,像是滑过了他的心口。
肖深吸了一口气,想让背脊放松下来,却愈发分明地感觉到了尤金贴在自己身侧的热意。
被这样的温度干扰着,肖有些魂不守舍地调整了握枪的姿势,没有细看,便对着40米外的人像靶按下了扳机。
——什么都没有发生。
“拇指,解一下保险。”通信器里,尤金的声音带了些笑意。肖忽然觉得有些难堪,用右手拇指解开了保险,然后认真地看向了之前尤金射向的标靶。
在那个人形的标靶上,只有两个比单发子弹稍宽的小洞。一个在眉心之间,一个在胸口偏左,心脏的位置。
肖握着枪的手紧了紧。
不管是什么武器,到了尤金的手上,仿佛就成了对方身体的一部分,使用起来如呼吸般自然。
对于这样的尤金,他早就产生了一种失却了悸动的迷恋。
……在尤金的眼前,生化人又一次缓缓地按下了扳机。第一枚子弹落在人像靶的表面,离轮廓的左边的边缘差了五六公分远。
尤金挑了挑眉,这样的结果对于初学者来说并不算差。肖很快地调整了枪口的位置,然而向右移动的距离有些太大,应该会脱靶。
果不其然。
肖却没有什么失望的表情。他的手腕微微上抬,这一回子弹擦着人形的头顶而过。
第四发的时候,肖将枪口下压了些许,击中了靶子的腹部。
尤金终于知道了他在做什么。
他看着肖抬起手,抬臂到了视线其上最完美的高度,然后对着前方连续地击发出了剩余的子弹。飞速掠过的子弹沿着尤金之前射/出的痕迹,平稳地落进了人形靶心脏的正中。
——只是简单的校正,就能把精度调整到这个水平吗?
——生化人……可真是讨厌啊。
尤金这么想着,却无法掩饰自己嘴角的笑容。
肖看着他,平静的脸上带着些许尤金从未见过的挑衅感。
……而那个表情,让他该死的喜欢。
尤金走到肖侧旁的枪道上,拿起另一把同制式的手/枪,透过通信器问肖:“要打活动靶吗?”
站在他侧旁的肖微不可见地笑了笑:“……要。”
尤金按下身侧的按键,固定靶被换成了活动靶。靶场没有其他的人在此时训练,他们因此可以享受左右所有的移动范围。
“来和我比一比吧。”尤金舔了舔下唇。
肖没有说话。
在往复来回的枪响声中,十数个活动靶在预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游移,然后在第一时间被人击倒。尤金和肖仿佛是同了频的机器,出手的时间几乎不差毫厘,区别只在于击中的位置。在换过两轮弹夹之后,尤金发现,肖总是会在下一个标靶出现的时候,击中他之前射中的地方。
明明在比赛,竟然还有心思来分心注意他吗?
被挑衅到了极致,尤金却只想畅快地笑出声来。在下一枪,他直接抬腕脱了靶,然后转过头看向了肖。
生化人果不其然地怔了一下,和尤金不相上下的击发终于停了下来。意识到尤金已经发现了自己的所为,肖也将枪放了下来。
隔着透明的障壁,两个人四目相对。
尤金的胸膛起伏着,鼻端硝石的味道像是引燃了他的血液。当他看向肖的脸,胸口充斥的快意在瞬间登顶又受束,带来了隐隐的耳鸣,和缺氧般的眩晕。
肖此时看起来像是一把刚刚用血开了刃的刀,脸上敛去了柔和的表情,让他那锐利的五官和轮廓暴露无遗。灰蓝色眼睛里的眼神即安静又危险,没被掩藏好的威压从细微处泄露出来,让他身周的空气带上了一些无机质的冷感。
那是尤金从未见过的肖。陌生到了极点,却让他移不开眼。
——在最不合时宜的时间里,他的心跳仿佛被催促一般地过了速。
面对着这种无法自控的反应,尤金体会到了一种近乎于无助的束手无策。
他缓慢地让笑容慢慢地回落到了平常的弧度,然后在沉默了数秒之后,再次开了口。
“……你学得很好。”
“谢谢,”肖也笑了笑,“你是个很好的老师。”
尤金摆了摆手,并不认同这种脱离了实际的赞美。
“以后你想练习的话,也可以自己来。”尤金说出了罗勒对肖的安排,声音却没有太多的起伏:“船长给你了临时战斗员的身份,以后你能自由出入舰上绝大多数的地方。”
肖微微地睁大了眼睛。能得到这样的对待,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那我……也有可能和你一起工作吗?”他实在是一个太过有礼貌的生化人,不知道要用什么动词来指代星盗们的活计。
尤金回避着他此时的眼神,点了点头:“……应该。”
难言的安心感在此刻涌向了生化人的胸口,驱散了之前盘踞在那里,仿佛就要腐烂化脓的感情。他像是自深渊中重新找到了立足之处的旅人,又争取来了一些可以向前跋涉的时间。
肖的眼神在瞬间软化了。他看了看尤金,又看了看手上的枪,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仿佛重新获得神明眷顾的罪人。
而在生化人为了这意外的展开而由衷庆幸的同时,尤金沉默地卸下了手中枪支还未击出的子弹。
他心知肚明,待到一切结束的时候,他现在给予肖所有错误的希望,都会反噬成伤害对方的伤痕。
然后在他看到对方眼里痛意的时候,反馈给他自身。
……
是夜。
尤金坐在法夏——或者说是阿妮卡的面前,向她道了一个歉。
“……我不是想避开你。”尤金的声音比往常低了一些:“只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你在许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所以我是在什么时候,怎么死去的?”法夏似乎并没有被这样的信息所动摇,琥珀色的眼睛依然沉静:“可以的话,请你多告诉一些关于我的事情吧。”
尤金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在不涉及遗产的范围内,简单地解释阿妮卡的过去。然而仔细一想,这似乎是个绕不过去的话题。
因为阿妮卡也是许过愿的人,而“天真的祝福”对于阿妮卡身体的改造不会因为失忆而消失。
他看向阿妮卡曲线分明,却被包覆得分外严实的身体。对于一个需要足够灵活度来持鞭的人来说,她的手上裹着近乎于累赘的缠手,甚至要缠到了指尖。这种种的细节,都表明了现在的阿妮卡清楚地明白着自己的异样。
——在许愿过后,阿妮卡付出的代价,是让自己的血液变作了剧毒。
这样的代价看似怪异,但在事实的另一面,是和她同时许愿的恋人,在许愿后变作了只能以人血为食的怪物。
“天真的祝福”向许愿者赋予的恶意如此深重,可笑在当时竟然没能阻止魔障了的他。
那种仿佛要抽空他情绪的空洞感似乎又要泛上来,尤金抬起右手,下意识地在自己的左肩膀上按了按。不知为何,这样的动作让他莫名地冷静了一些。
……在七年前,阿妮卡和她同为守门人的恋人伊戈尔被女将派出去执行了一项高保密层级的任务。具体的任务内容尤金并没有被告知,然而在数天之后,女将面色沉重地向他们通告,两个人的军牌已经被找到,其上回报的信息已不再包含他们的体征。
三将之下的特殊部队都有着特殊定制的军牌,和他们注射在皮下的芯片相呼应,记录他们的体征,回报他们的坐标。除却退役时,芯片不可拆卸,否则会在瞬间释放出足以致死的电流。因此在彼时,这就成为了判断阿妮卡死亡的证据。
尤金思考了一下,觉得这件事实在难以解释。他看向了阿妮卡,最终皱着眉开了口:“能让我看一下你左手的肘弯吗?”
法夏迟疑了一下,撸起了左手的袖子。她的缠手一直裹到了小臂的末端,正好可以看见肘弯内侧的皮肤。在那片皮肤之上,有一个极其细小的白色的疤痕。
尤金的背脊一紧,浑身的汗毛忽然倒竖了起来。
他将自己的左手臂翻转过来,在和阿妮卡相同的位置上,有着一模一样的伤痕。
然而他的伤痕是退役时学会的人在拆除芯片时留下的,在那之后,他们甚至还想要洗去他关于遗产细节的记忆
想到这里,尤金惊觉这样的发展和阿妮卡身上发生的事情极为相似,只不过后者更像是一个极端的版本。
——谁有能力给她拆的芯片?
——又是谁能轻易地消除了她的记忆?
答案呼之欲出,然而比起猜测,他更想让阿妮卡自己来告诉她——如果他的猜想正确的话,他确实能够帮阿妮卡回想起她忘记的一些东西。
“阿妮卡,把你的手给我。”尤金深吸一口气,对着阿妮卡伸出了右手。
法夏下意识地收回手想要拒绝,尤金却干脆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你不会伤害到我的。”
尤金能够感受到阿妮卡僵硬了一瞬,然后慢慢地放松了力气。尤金调整了手上的姿势,握住了阿妮卡的手掌。
他闭了闭眼睛。
两个人的外表没有任何产生任何显见的改变,除却法夏指尖的颜色像是经过外力的挤压,渐渐变得泛红了一些。
然后在十数秒钟之后,尤金听到了阿妮卡满含困惑的声音:“帕尔默?”
尤金的喉结上下一下,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却还是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阿妮卡,七年之前,你出了什么样的任务?”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今天毫无营养的小贴士:
文中的手枪原型是BeraM9,尤金他们打的是Doubleaction连射。
……我是真的好喜欢写设定武器和打斗啊,但为什么我要在一篇耽美文里抠这种细节……(看向了苍天)感谢在2020-10-0109:00:00~2020-10-020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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