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这最终变成了一场远远超出尤金预料的对话。

阿妮卡坐在他的面前,带着满脸的困惑和不信,聆听着从她自己口中吐出的句子。

随着尤金的发问,阿妮卡原本无论怎样回想都是一片空白的头脑中,渐渐地闪回了记忆的残片。

“女将……让我和伊戈尔……去探查季耶夫的动向……”

“我们确认了……他有和司松联手……藏匿已发现遗产样本的倾向……”

“但是在回报之前……我们被发现了……”

在阿妮卡的脑海里,出现的是近乎荒诞的画面——触发了红色警报的走廊,手术灯下惨白的灯光;比成年人体积都要大的液体培养皿,和站在她面前,除了颌面和眼睛之外尽是金属构造的少女。

金属的少女伸出冰冷的双手覆在了她的前额上,然后面无表情地抽走了她的记忆。

但是现在,在她握着尤金的这个瞬间,她的记忆竟然诡异地回到了原本的地方。

更多动作中的场景涌入她的脑海,她看见自己第一次往脖颈上套上军牌,看见了校场上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冲着她微笑。她看见了自己被人满身是血地抱在怀中,又看见了手中金属的圆球对着她睁开眼睛。

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冲着她无声地哀嚎,然后被人从后拖走,陷入了一片寂静。

在尤金的面前,阿妮卡剧烈地颤抖了起来,然后她猛地站起,挣脱了尤金握着她的手:“他们带走了伊戈尔……他们带走了伊戈尔……!!”

眼泪几乎就要从阿妮卡的眼眶中夺眶而出,然而就在她松开尤金的瞬间,她头脑中那张男人的脸变成了一片空洞。

……她竟然已经忘记了她刚刚才想起来的内容。

她的脑海中只剩下了自己方才说出去的句子,可是她连那些句子是什么意思都记不得。

法夏的眼睛眨了眨。已经流出的泪水无法再积蓄于眼眶里,她木然地站着,让失去了意义的眼泪从她的脸颊上滑落了。

她的声音有些哑,还带着一些不知是源自震惊还是恐惧的颤抖:“……这是怎么回事?”

尤金坐在桌前看着她,眉毛蹙得很紧,声音却刻意地放缓了:“你的记忆是被外力擦除的。但是你现在应该已经安全了,不去探知过去,对你来说可能是最好的选择。”

法夏有了一种被两次夺去记忆的感觉,这远比从未有过记忆更要令她觉得可怕。在刻骨的寒意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向了尤金:“你对我做了什么?”

尤金沉默了片刻。

“……我能够短暂的回溯一些你被擦除的记忆,但是我没办法帮你找回它。”

甫一和尤金分开便再次消失的记忆便是明证。

法夏抬起手,像是拭去雨水一般逝去脸上的泪痕。许久之后,她又问出了一个问题。

“伊戈尔……是谁?”

尤金看了看面前桌子上的一块空白,复又看向了阿妮卡。

“……他是你的战友。他应该……已经去世了。

法夏还想再问,尤金已经站起了身。

“今天就到这里吧。”

……

在离开了军需官的房间之后,尤金抬起手,用力地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

他觉得非常的累。

过往数周内发生的种种,在一次次地加深他精神上的负荷。

他花了六年,将过去的记忆放在了一个盒子里,再小心翼翼地盖上了盖子。然而就像谁的恶作剧一般,他身周的每个人和每件事都将这个脆弱的盒子拿起摇晃着,甚至粗暴地将手伸入盖子的内里,将他最不想回忆的东西取出来,摊开在了眼前。

其中就包括他向遗产许了愿的这个事实。

在他握住阿妮卡的手的时候,他真诚而恳切地幻想过,或许他得到的能力不会应验。

然而遗产留下的,那个已然无用的馈赠依旧存在着,像是在无声地嘲笑他。

——你没有救下他。

——你没能用我救下他。

6号的面孔就在咫尺。

他看着他。

他的血液浸湿了他。

尤金猛地抬起右手,捶向了金属的墙壁。他用的力气如此之大,在撞击的瞬间发出了可怕的巨响,指节也在撞上墙壁时发出断裂般的闷响,再透过手臂上的骨骼,将这令人牙酸的声音传导到了尤金的耳内。

他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手上的剧痛将他从再次崩溃的边缘扯了回来,然后他用关节已然扭曲的右手,抽出了裤子口袋中还连着通讯哨的终端。

接通了的通话那头,约书亚的声音是显见的欣喜,他却没有办法回应以同样的情绪。

“你去告诉女将,神罚还活着。七年前的任务内容确认了。让她务必小心。”

他这么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不要用通话,找她一对一的面谈。没有例外。”

——他曾经是个守门人。他曾经想过用所有的方法,保全身周他在乎的人。

他没有做到。

所以到现在,他只能做一些微薄的,迟到了的,或许毫无意义的补救。

在和阿妮卡的对话之后,他明白了季耶夫和先驱者就是阿妮卡那件意外的背后主使;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阿妮卡只是被消去记忆便被送走,伊戈尔却被留下了。

负责使用“天真的祝福”的先驱者可以了解每个许愿人得到和失去的东西,而阿妮卡在许愿之后,得到了“转移恶意”的能力。这意味着想要施害于阿妮卡的人会先一步招致不幸,而面对这样极限的自我保护能力,季耶夫应该是不想节外生枝。

如此的种种内情,让他觉得守门人在七年前所经历的一系列殁亡和损失,或许并不是单纯的意外。

——如果那场爆炸也不是意外呢?

面对这个突然浮现的想法,尤金下意识地握紧了拳。然而刚刚被他粗暴对待的右手已经快速地充了血,肿胀的组织被他握拳的动作牵动着,辐射出令人难以忍耐的疼痛。

尤金闭上眼睛,左手抵在额前,深深呼吸了几次。

……

当尤金回到房间的时候,房间里空无一人。

他下意识地往浴室的方向看了看。那里的门开着,并没有人。

尤金的第一反应是出去找人,只是在再次踏出门之前,他注意到桌上竟然放着一张纸条。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纸笔,肖留下了留言,说自己想在训练场多待一些时间,让尤金不要担心。

尤金之前只见过一次肖手写的信息,是在那个仿佛隔世般久远的烟花节上。

他沉默地将纸条用左手拿起又放下,一个人在桌边坐了一会儿。

……肖没有回来。

一个小时之后,尤金独自去了餐厅,随便拿了一个三明治咽下。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这是他过去24小时里吃的第一顿饭。

他其实并没有觉得很饿。

右手肿得愈发厉害了,手指的弯曲都成了问题。他的骨头可能断了可能没有,但是尤金不想思考,也不想在意。

……再次回来的时候,房间里还是没有人。

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泛了上来。他的理智明明想着要快些休息,他的身体却不知道在固执些什么。

尤金对于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他一边用单手解下了自己的裤子,一边倒向了床上,为自己盖上了毯子。

——睡吧。

——快点睡吧。

右手上的疼痛感在一片死寂中升了级,掌指关节上的皮肤肿得几乎涨开,带给了他不知道是不是幻觉的灼热。尤金在床上辗转着,发现他刻意清空的脑海里,渐渐地浮现出了无序的场景和念头。

舰桥上的星河。烙铁边缘的颜色。夏天的烟火。鲜血淋漓的胸膛。角斗场上的烈日。爆炸时的火光。白塔下的阴影。军牌碰上脖颈时冰冷的反光。

他三十一岁时收到的玫瑰。他二十四岁时给出的吻。

……他什么都记得,有的时候却情愿自己忘了。

尤金将身体蜷缩起来,眼睛半睁着,右手垂落在身侧,用左手抱住了自己的右肩。

昏黄的灯光里,有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了在了房间的门口。尤金下意识地把右手藏在了毯子下面,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不想让肖知道他还醒着。

终于回到房间的生化人和上午的样子有了些许不同。他的长发少见的束起了,左脸颊侧有一缕断发没有办法被收拢,垂在了颧骨之下。一向齐整的衬衫袖子被卷了起来,露出了修长的手臂,和上面几道明显的割痕。

肖看向了尤金的床铺,又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他抬起右手的手臂,在肩膀处闻了闻,然后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像是在确认自己的手上没有什么脏污的痕迹。

……尤金感到肖用极轻的脚步声来到了自己的床边。生化人在敛去气息之后几乎难以判断位置,尤金的背脊慢慢地绷紧了,陷入了一种隐约的不安。

落在他肩膀之下的毯子边缘被人轻轻地捏起,然后拉到了他的下颚之下的位置。尤金感受不到肖的呼吸,却能闻到对方身上浅淡的硝烟的味道,和很少能在肖身上体会到的,体温的热度。

他等着这样的热度散去,却等来了一双拨开了他额发的手。

肖的指尖甚至没有碰到他的额头,更像是用指甲的边缘轻轻地掠开了他眉心正前的发丝。

然后肖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

……非常的轻且短,像是谁的叹息。

生化人直起身,在他的床边又站了一会儿才离开。

浴室里响起了隐隐的水声。

尤金躺在双层床晦暗不明的阴影里,终于缓缓呼出了他不自觉屏住的气息。

……那个吻让他短暂地忘记了疼痛,像是圣诞节早上不期然的礼物。

幸好还有理智在提醒他,肖果真没有吻他的嘴唇。

作者有话要说:

(隔空摸了摸尤金)

我一直试图在写看起来有些虐的温情,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感受得到呢。感谢在2020-10-0209:00:00~2020-10-030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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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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