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的水流之下,肖在抬手检视自己身上的伤痕。
……在法夏和尤金对话的时候,他一个人去了靶场。
他对于枪械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兴趣,但这些带着硝石味的金属块,算是寥寥几样能将他和尤金联系在一起的东西。
早些时间,在他放下枪和尤金相望的那一瞬间,他有了一种能够和对方比肩的错觉。在那样的错觉之中,他仿佛不再只是个想要渎神的罪人,而是拥有了平视尤金眼睛的资格。
他很喜欢那样的感觉。
为了回味那个已逝的瞬间,他将自己带回了这个地方。
作为一台机器,他对于身体的掌控能力并非人类可以比拟,理论上并不需要为了提高射击精度而练习。所以就算是回到了靶场,他也只是迅速地切换着手上的枪械,再针对不同后坐力,扣发时长和力度进行校准。
因为目的在于记录这些数据,他甚至不会朝着靶心瞄准。
在这个过程当中,他逐渐地意识到了身周不善的眼神。
对于其他训练中的战斗员来说,肖的面容太过精致,衣着太过齐整,活像是个走错了场景的角色。至于他校准的行为,看上去也更像是个对射击一窍不通的人在挥霍子弹,十分让人不喜。
肖用余光察觉有人正沉着脸向他靠近,手上的动作略微顿了顿。他手里的这把枪已经校准完毕,却还剩下六发子弹。不想多生枝节,他没有再换枪,而是抬起了手,在卸下保险之后用单手扣下了扳机。
他的右臂轻松地应对着本应剧烈的后座力,身体的震动仅仅是让垂在肩膀上的长发缓缓滑落。在六声整齐的枪响过后,他把枪管收了回来,枪口隐隐的硝烟被舱内循环的气流轻巧地拂走,显示器上的数字表明他打出了完美的六个Bull色ye.
身后原本要向他而来的男人脚步停了停,表情顿时变得有些茫然。肖将手上的枪放在桌台下的回收窗口内,准备在吸引更多人的注意之前径自离开。
然而他没能如愿。
——裂流号上靶场和冷兵器的训练场相连,肖在离开时要经过后者。在他脚步匆匆地走向出口时,一把匕首正对着他的脸回旋着破空而来。
肖下意识地一侧头,利刃削断了他左耳侧的一缕头发,深深地没入了他身后的隔音墙内。他向着刀刃的来处看过去,在视线的尽头,朱利安坐在训练场边的高脚凳上,脸上两道鞭刑留下的印记依旧悚然心惊。
隐约的通知声在这个瞬间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是罗勒将肖成为了临时战斗员的通知发到了舰上其他人的手上。
这两件事结合在一起,让此时场上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转向了他。
身形细瘦的青年慢慢收回了那只扔出匕首的手,看向肖的眼神满是恶意。
……肖最终和朱利安交了手。
他没有过剩的好胜心,就算昨日朱利安的行径隐隐地触发了他的杀意,他依旧没有把事情激化的打算。他之所以会同意和朱利安交手,是因为对方没有给他留下任何拒绝的余地。
在训练场内,好事者一边起着哄一边将肖团团围住,想要看看他究竟是凭借着什么才拿到了战斗员的身份。朱利安甩了甩手里的刀子,对着所有人笑了笑,扔出了一句“靠他男人的屁/眼”。
肖直接从武器匣里摸了一把和朱利安相同的匕首出来。
——他是真的想要杀了朱利安。
这场充满着敌意的对决剑拔弩张地开了场,却很快地变了味。不管是看客也好朱利安也罢,都意外地发现肖的动作和他身上的杀意不成正比,仅仅是在防守和躲闪。
朱利安的身材在男性中算是娇小,体格柔韧,速度也十分的惊人。理论上来说,能够完美的躲避掉这样的攻击,肖理应拥有和朱利安一战的实力才对。然而没有人知道,除却在医院里那一次失去记忆的袭击之外,肖并没有主动向人类动手的经历。现在就算他想试着向朱利安挥刀,他体内的禁制也会一次次地消除他行动的冲动。
把肖的行为当成了挑衅和嘲笑,朱利安变本加厉地下着死手,直到肖的双臂俱是血迹斑斑。然而就算是这样,肖的脸上也没有任何动摇,仅仅是在用看着死人的眼神看着朱利安。
朱利安很想撕碎那个表情。
趁着某次肖闪身后退的空隙,他欺身来到了对方耳边,一边恶质地笑着,一边小幅地动了动嘴唇,向肖的耳内吐出了令人作呕的污言秽语。
仿佛知道肖的软肋在哪里,那些无法被转述的词句,全都指向了肖珍视的人类。
肖的瞳孔紧缩了。
在下一瞬间,他的虹膜微妙地变了变颜色。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肖将重心飞快地沉下去,右手的匕首在他的指尖转了一圈,变作了反刃的样子。他以可怕的速度和力量甩出了肩膀和手臂,所握的寒光直直地刺向了朱利安的喉咙。
——数周之前,尤金曾以一模一样的动作,向着薇诺娜出了刀。
面对着肖的长发在空中留下的残影,旁观者中已经有人惊呼出了声。
然而就像尤金最终没能将刀刃没入薇诺娜的脖子,肖的刀尖也在朱利安的喉结前一寸停了下来。
因为他的眼前是一片血红。
试图强行突破禁制的后果,是他整个机体都陷入了无法动作的麻痹,视野里铺满了来回闪烁的红色警示,让他几乎看不清身周的任何东西。
朱利安将他的停顿当成了不忍下手的恻隐,在缓过神来之后冷哼一声,将手中的刀尖对准了他的腹部。
千钧一发之际,有什么东西从侧旁直直地飞过来,撞上了朱利安的右手臂,再弹向了地面。
……那是个一般给家犬使用的金属水杯。
替肖拦下朱利安那一击的,是那个名叫赞恩的青年。
……
再后面发生的事情,肖并不是很想去回想。
在他因为禁制而难以动作的时间里,赞恩将他护在了身后,满是不赞同地指责着那些之前将他包围起来的人。
“……他仅仅是个被尤金带来的生化人而已,你们何必要这么针对他?”
面对着其他战斗员的不满,赞恩依旧固守着他的立场。似乎在他的眼里,就算肖是个废物,那也是罗勒选出来的废物,旁人并没有置喙的余地。
被他揭穿了身份的肖站在一旁,沉默地承受着来自他人的好奇眼神。像是终于听进去了赞恩的话,他们看向肖的眼神里多了一份被说服后的理所应当,仿佛这个人外貌和身手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毕竟不是人类啊。
肖本应十分熟悉这样的态度,却在彼时格外分明地感受到了被排除在外的隔阂感。
……那大概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失去了为人的身份。
赞恩像一条真正的护卫犬,忠实地守在了肖的身边,直到之前来找茬的人全部散去。拿回了行动自由的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血迹,看了他一眼,也准备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这时,赞恩开口叫了他的名字。
肖回过头看着他。青年的表情里带着不加掩饰的疑惑。
“你好像很不喜欢我,为什么?”赞恩一边侧了侧头,一边仔细地观察着肖的脸。“从一开始,你看着我的样子,就好像我是什么威胁。”
像是观察到了肖微妙的表情变化,赞恩微微睁大了眼睛,然后用动物一般的直觉下了结论。
“……是因为我的脸。”
肖依旧没有说话,双手却紧紧地握成了拳。
赞恩思考了两秒钟,然后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真的好可怜啊。”
高大的青年这么说着,眼神里透露出了一种毫无恶意的,真挚的同情。
……
浴室里,肖将长发拢到了额后去,再按下了花洒的关闭键。还残留着的水珠从他的睫毛和下巴上落下来,被水雾围绕的肌肤白得有些透明。他手臂上的血迹已经不见踪影,上面几道狭长的伤痕却怪异地显眼——在被水浸泡之后,它们的边缘已经微微泛白翻卷,并不是人类该有的肌理。
如果不去修复,这样的伤口不会自然愈合,而是永久地挂在这里,嘲笑地般地向他人告白着他的身份。
肖垂眼看了看这样的伤痕,脸上的表情却很平静。
……就在十几分钟之前,他快步地从训练场走回房间,觉得自己像是在逃回尤金身边。不管是赞恩最后的话语也好,训练场上他人的眼光也罢,都让他怪异地难以忍耐。
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尤金是他日日相对的唯一一个人。这个人的笑容,语句,态度,从未因为他的身份而改变。而当尤金看着他,他会觉得自己的奢望或许不是奢望,自己逾越的渴求也都情有可原。
在习惯了这样的对待之后,他差点忘了自己只是别人眼里的一件器物。
被忽然点醒现实的感觉并不好,也让他陷入了短暂的自我厌恶。所以在回来的路上,他刻意地放慢了脚步,不想让自己露出什么狼狈的样子来。
当他走向已经过了熄灯时间的居住区,深浅略有不一的蓝色和黑色便铺满了他的视野。每层只有四五个房间的窗口还亮着,寥寥的几点暖色像是夏夜海边的渔火。
他走到了门前,然后有些迟钝的发现,自己的面前,就是那极少数还亮着灯的房间——不是那种明亮的照明,而是那种昏黄的,带着睡意的灯光。
……尤金在睡觉时喜欢纯粹的漆黑,真正喜欢光亮的,是理论上不需要睡眠的他。
这是尤金为他留下的灯火。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肖所有的不甘都在瞬间消失殆尽。
在他的背后,裂流舰上人工的黑夜正静静地航行在沉默又无垠的宇宙。在这只有群星作伴,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他面前的这一盏灯,是属于他的。
这一抹微弱的暖黄色是在告诉他,他可以回来这里,这里有他的居所。
对于他来说,这就足够了。
……身形修长而比例完美的生化人踏出了淋浴间,水滴随着他的步伐坠往了地下。肖拿起毛巾擦拭着头发,没有再往自己身上怪异的伤口看任何一眼。
反正该知道他身份的人都知道了,再藏着掖着也没有了意义。真的要担心的话,他只会担心这么丑陋的痕迹,尤金会不会不喜欢。
在此时此地静静沉睡的人类,是他还无法拥有的,他的全部。
……
裂流号上的凌晨五点。
肖自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让他醒转的原因,是尤金“嘶”的呼痛声,和刻意压抑调整后的呼吸。
一阵窸窣声过后,对方似乎从床铺上起了身,放轻了脚步,像是要去往门口的方向。
肖蹙了蹙眉,抬手拧亮了灯光。
尤金的眼下有些发青,脸上有种被撞破后的尴尬,下意识地将一只手往身后藏了藏,对肖扯了扯嘴角:“……吵醒你了?”
肖的视力却足够他看清尤金被藏起前高高肿起的手背。
……很多时候,他真的觉得尤金是在伤害自己方面的天才。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赞恩知道肖的身份是因为他听到了迈尔斯和罗勒的谈话。
这个故事写了两版,查稿子的时候发现这一版的前面一块没有交代,不过不是很重要,不要介意哈。感谢在2020-10-0309:00:00~2020-10-040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风琳鸟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88619755瓶;311298773瓶;快乐ff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