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番外六】the very end (上)

来到长明星的第十五年。

尤金四十六岁。

工坊里,尤金的终端忽然响了起来。悬浮的视窗上显示着康尼的名字,他摘下手套,点选了接通。

“师父,检查一切都很顺利!我,我有个好消息……”青年的声音激动不已,带着瓮声瓮气的鼻音:“是双胞胎,我们有了双胞胎!”

尤金怔了怔,旋即舒展开一个近乎灿烂的笑容来:“太好了,她现在感觉怎么样?”

康尼在通话那头絮絮叨叨得停不下来,尤金一边笑,一边靠近了自己这边的橱窗。站在对面的肖抬起头来,对他露出一个征询的表情。尤金用手点指着自己的终端,用嘴型无声地说“有好消息”。

肖看着他笑得眼睛都微微眯起,忍不住停下手中的工作看着他。而工坊里,尤金一边计算着康尼他们从邻市回来的时间,一边问道:“你问问莉莉今晚想吃什么?来我家吧,我们一起庆祝一下。”

莉莉兴奋的声音隐约地从另一端传了过来,听起来就像是一个要过节的中学女生。尤金的嘴角忍不住上扬——就算是要当母亲了,他们的小女孩也依旧是小女孩。康尼好脾气地将她心爱的食材一一转述,尤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好,我去查查这些有没有孕妇的忌……”

在康尼的耳边,尤金带着笑的句子被某种噪音糊得消去了尾音。

“师父?”他问,“可能是信号不好,我没……”

“抱歉,我等下打给你。”

尤金直接挂断了电话。

……康尼对着自己的终端眨了眨眼。

在他无法看到的场景里,尤金低着头,看着自己胸前脚下和右手上淋漓的鲜血。

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见到人血是什么时候。这种粘腻而温热的触感好似一个太过久远的幻觉,变得分外陌生,难以理解。他迟疑地抬起头,在橱窗的倒影中看见自己被红色浸过一遍的嘴角和胸前,和另一端肖早已变了表情的脸。

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铁锈味。这是从他的身体里涌出的鲜血。

视线的尽头,肖的眼睛圆睁着。不。尤金读着他的口型。不,不,不。生化人将面前的桌案猛地一推,朝着他的方向飞快地跑了过来。

尤金还无法消化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第一个反应只是觉得棘手而已。肖对于他的健康向来有种小题大做式的重视,出了这种事,他又得好好安抚几天才行。尤金顺手将嘴边的血迹抹去,再把手擦在了身后的衣料上。他已经想好了要应对的言辞——“没事的”“我感觉很好”“我们现在就去医院”,这并不难。

当肖的脸孔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时,尤金熟门熟路地举起手来,露出一个微笑。

我没事。他想这么说。

然而在开口之前,像是有谁在瞬间抽走了他的意识。他嘴角的弧度还在,眼里的光却已经暗了下去。转瞬之间,他整个人重重地向前倾倒了,再落进肖的怀抱里。

更多的血液从他微张的口中漫出来,缓慢地浸润了肖的前襟。这些源源不绝的红色像是厌倦了他这个容器,要逃往别的什么地方去。

……

工坊和花屋笼罩在难言的低气压中。

莉莉坐在椅子上,双手绞着手帕,眼中啜着泪水,低声对身边的丈夫恳求道:“我也跟着去,康尼,我也跟着去……万一呢?万一他……”

康尼蹙着眉,嘴唇抿着,表情是难掩的忧心。他一手环着莉莉的肩,一手轻轻地放在她尚未显怀的小腹上。“你是孕妇,跟去的话他们还得抽出时间照顾你。要是真走到那一步,还是把时间留给他最想见的人吧。”

他们两人交谈的声音极轻,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人。重重的脚步声砸在楼梯上,肖拿着两个硕大的旅行包从楼上走了下来。因为低着头,他的长发散在眼前,康尼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在来到一楼时,高大的男人缓缓地向康尼二人的方向扭过头,再慢慢地收了回来。在未发一言的情况下,他继续向前走去。康尼咬了咬牙,跟莉莉说了一声“等我一下”,随即追了上去。

“肖先生。”康尼叫了对方的名字。男人回过头,康尼只能看见他的下半脸,无法窥探全部的面目表情。一种可怕的威压感冲着他兜头罩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如果说错了话,这个人会在瞬间把他撕碎。

“我们会一直守在这里的。所以,”康尼深吸一口气,“请你一定把他带回来。”

男人沉默着,许久之后才低低地说了一句:“……谢谢。”

他的声音已经全哑了。康尼看着他,觉得自己在看一头泣血的野兽。

……

发生在尤金身上的变故不在任何人的预料之内。

自从那天在工坊中忽然倒下,尤金的身体状况便迅速地急转直下。面对难以溯源的内出血和多脏器的连环衰竭,对症疗法被用到了极限;窥镜一次次的缝补尤金体内的出血点,辅助的机械逐渐代替着他自主的器官。然而这些无法判断病因的汹涌症状让燧石城最大的医院都束手无策,在几乎进入绝境的现在,肖决定把尤金带回到医疗水平最高的绿星去。

尤金病重的消息传得很快。得知他的现状,约书亚直接从长明星借调了一艘私人救援艇,好无缝地将人从长明星的医院一路送往科尔诺瓦。肖短暂地回家拿了两人的衣服用具,旋即跟着早已无法行走的尤金一起上了舰船。

尤金躺在固定好的病床上,随行的医务人员将连接着他身体的仪器一一锁死,避免跃迁时产生意外。他们告诉肖,这样的航程对正常人的身体都负担很大,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肖坐在尤金的床边,没有说话。在他身边,尤金的脸上罩着氧气面罩,身上的被单盖住了他被割开的身体和密密麻麻的管线。面对着肖的沉默,尤金将没有被固定的右手缓缓抬起来,用食指轻轻地,很小幅地触了触肖的额头——这样的动作对他来说已经很吃力了。

肖有一瞬没有动,之后才慢慢把他的手握着,抵在了自己的额头上。这样不行,尤金想,这样我看不到他的脸。

“……看看我。”

出口的音节只剩下轻不可闻的气声,几乎被全数遮罩在了氧气面罩之下。然而肖还是听懂了他的话。生化人抬起头来看着他,眉头微微蹙着,嘴唇闭得很紧。

尤金看着眼泪积聚在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再无声无息地落下来,一点点浸润他的手指。

他们都不说话。他还没想好要说什么,也许肖也是一样。尤金想要对着肖笑一笑,但在这样的场景里,那看起来可能会像是道别。

老实说,他对自己的现状依旧毫无实感。他在生死线上走了太多次,每一次都被恰好地退还回来,像是某种被死神嫌弃的残次品。难道这就是他的结尾吗?尤金觉得难以置信。毫无缘由,毫无预兆,在一个天气正好的日子,他就此病倒,然后再也无法醒来?

不会的。他毫无芥蒂地宽慰着自己,不会的。他会好起来的。他们会查明他的病因,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治好他。也许他会留下个什么后遗症,以及更多的一些疤痕,但是他会好起来的。他会记得肖的眼泪,然后在日后合适的时机用这件事取笑他。

……又或许他不应该再提起。因为现在的肖,看起来真的很害怕。

尤金拒绝去思考那个反方向的可能性。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回握肖的手,这样对方才能勉强感受到他。舰船的引擎慢慢启动,尤金将目光转回到头顶之上的光源,再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希望在一觉醒来之后,一切就都恢复原状了吧。

……

回到科尔诺瓦之后,尤金在白塔总医院待了三天,然后又经历了一次转院。

转院的决定是女将做的。已经过了花甲之年的诺尔斯在慢慢淡出政务,却一直记得自己最出色的学生。头三天里,全联盟最好的医务团队集结在了科尔诺瓦,却依旧无法判断究竟是什么造成了尤金的异状。面对这样的情况,女将派人将尤金送到了生命学会名下,一所由先驱者负责运作的特别医院里。她有一个隐隐的,并不乐观的预感,亟需向那里的人求证。

而她的预感最终被证实了。

病房中,尤金在安静地睡着。那个她曾经见过一面的人形遗产微微地驼着背,一动不动地守在尤金的床边。她走上前,在那个名为肖的生化人肩上拍了拍。对方抬起头看着她,然后缓慢无声地跟着她起身。

空无一人的走廊上,诺尔斯要说的话忽然变得很难出口。这实在有些难以想象,因为她出于自己的立场,已经一次又一次地宣告了太多人的死讯,甚至还命令过他人为了某个目标献身。

但是现在在她面前的帕尔默,早已不是她麾下的军人。

……他是一个有着自己的生活,为他人所爱所念的,普通人。

诺尔斯看着面前的生化人。“正在杀死他的不是什么疾病,是他当年许愿的代价。”她说。

生化人低着头,嘴巴微微地张合一次,才问:“……什么代价?”

诺尔斯向他递上了一张弯折过一次的纸条。生化人将纸条展开,然后在看清楚上面的字迹之后,剧烈地颤抖了起来。诺尔斯选择性地让自己忘记了得知这个消息时的感觉,然而面前这个人的悲痛浸润了他身周的空气,让她想要压抑的感情难以遏制地泄露出来。

——她遇到尤金的时候,他才十九岁。她曾经觉得他不适合当军人,因为他太过理想,太过敏感,太过心软。但是于此同时,他又足够聪明,足够强大,对自己足够心狠。

站在上司和恩师的角度上,她看着他被砸碎一次。两次。许多次。每一次都是因为他想保护却最终失去了什么人——他的战友,下属,理应被他保护的平民,他的爱人。他的人生似乎要比别人都要更苦一些。所以在尤金终于放下一切离开绿星的时候,她衷心地希望他能够享受今后平顺的一生,在漫长的岁月里,成为一个她无法得见的耄耋老人。

然而命运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她的头发还没有完全变得灰白,她就要送走他。

她最优秀,最骄傲,最亏欠的学生。

从来没有在人前失态过的女将抬起手,抵在了自己的眼眶之上。

……

“预期寿命折半”。

这句话卡在肖的脑海里,每重复一遍都像是杀死他一次。这个代价代表了两个同样残酷的事实——那些突然的病症无药可医,仅仅是将尤金拖向一个既定终局的手段;然而如果尤金当年没有许愿,他本应还拥有四十余年的时间。

肖坐在床尾,看着他心爱的,心爱的,心爱的人类。

——他还很年轻,年轻到所有人在初见时都猜不出他的年龄。拜他所赐,就算自己的样貌在十五年来毫无改换,路人也只会说他们是被上帝格外眷顾的一对人。两年前尤金的眼角终于出现了第一条不会消去的细纹,这个人甚至为此开了一瓶酒庆祝,仿佛衰老从来都不是什么敌人。肖看着他一边喝得微醺一边对自己说,到了五十岁,他要开始试着留胡子,成为一个迷人的雅痞绅士。

但你已经足够迷人了,以前如此,现在依然。彼时的肖这么想着,去吻他眼角的那道细纹,然后问他:那我呢?你需要我去换一张脸吗?——这样的问题出自真心,每每想象着尤金变得苍老,而自己的外貌却被永久按下了暂停键,肖都会由衷地产生一种没有指向的痛恨。然而他的人类并不为此忧愁,只是半真半假地笑着说,真到了那时候,估计会有眼瞎的人觉得你我是父子,剩下的都会认为我一定很有钱,可以包到这么漂亮的小白脸。

每一次面对着这个令人心忧的话题,尤金都会如是安抚他,让他真的要以为什么都不会改变。所以当这次的现实砸在他的面前,他比他自己预想的,还要无措千万倍。

——原来自己根本无需担心这些问题,因为他的男孩不会再衰老下去。他短暂的人生,会就此停在第四十六年。

……

尤金睁开眼睛,看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当他再次醒来然后撞上肖的表情时,他就明白了自己的宣判。

生化人如是的表情他曾经见过一次。很久很久以前,肖在以为会失去他时,也是一样的表现。

他徐徐地呼吸着,终于将视线落回到肖身上。肖看着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尤金忍不住,还是露出一个微笑:“你别哭啊。”

——完美的反效果。

“……有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话?”他轻轻地问他。

生化人没有开口,只是拉起他的手反复吻着,吻他的腕骨,掌心,指节。颤抖的呼吸落在他的手心,他的手一次次擦过肖湿漉漉的脸。

尤金沉默了一会儿,徐徐地说道:“你的花店开得很好,以后肯定也能一直经营下去。”

“莉莉和康尼也算是能够和你搭伴了。尤其是康尼,他那么喜欢你。”

“以后……”

话说到这里,尤金忽然困惑起来。每个将死之人都有固定的台词,好让被留下来的人好过一点。他机械地说着他应该说的话,却开始拿不准下一句该说什么。

——希望你能有机会爱上另一个人?肖估计会气到崩溃。甚至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肖会对其他人展现对自己一样的感情。但是如果这样的事不会再次发生,肖又该怎么办呢?在没有尽头的时间里,肖就要这么孤独的一个人下去吗?

他的生化人温柔,耐心,体贴,会给人以温暖的拥抱,和甜蜜的吻。他希望这个世界上有人能够看穿他的冷漠和难以接近,爱着这个值得被爱的人。他的生化人不喜欢距离感,也不会做饭。他希望有人能够在家里陪着他,为学不会烹饪的他做出一日三餐。他的生化人有一些稍显极端的独占欲,和一些或许难以与人共情的倾向。他希望有人能够全权地包容他,不会让他因为自己的不同而感到不安

——但是说到底,他希望那个人会是他。

他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明白,这是多好的一个人。

他们共同度过了十五年,已经把彼此糅合到了自己的生命里,在爱着对方的同时,就像是在爱着自己。

“尤金。”

他的生化人终于开了口。

“求求你,别离开我。”

“……别抛下我一个人。”

剧烈的颤抖从交握的双手传导过来。尤金根本不敢看肖的表情。

他闭上眼睛。

……真讨厌啊。

在听到这样的话之后,他还怎么告别。

难言的不甘和泪水一起被他压在眼皮之下。这或许相当讽刺,曾经许多次想要弃置自己生命的他,此时所想的唯一一个念头,竟然是“我不想死”。

这样的念头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在开始时充满了对命运的怨怼,却最终一点点变得清明起来。

“肖。”

尤金睁开眼睛,缓缓地开了口。

“我想留在你身边。”

“不管怎样,我都想留在你身边。”

他侧过头,看向恋人的脸。

“所以,帮帮我,肖。”

……

女将的眼睛微微圆睁了。

“……这是他本人的要求?”

生化人点点头。

“我们需要马上和对方联系……我不知道这样的技术能不能外传,好在他们的新党首和我们关系不错。”诺尔斯在头脑里飞快地计划起来,然而她依旧难以置信,是那个向来对自己的生命不以为意的尤金,竟然会情愿走到这一步。

这让她不由得回头望了一眼那个人形遗产。

“谢谢你。”她说。

肖抬眼望着她。

“谢谢你,让他愿意试着留下来。”

……

肖会永远记得那一天。

病床之上,已经无法言语的尤金抬起手来,慢慢地褪下了左手无名上的戒指。

他试着将那枚戒指交给肖,而肖不想去接——到如今,他拒绝一切形式的告别。

尤金却只是轻轻地用手指点了点那枚戒指的内缘,然后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

九个小时之后,尤金的心电监护成为了一条再也没有起伏的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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