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毁容

容宣和姬凡都不是什么一板一眼的性子, 平日本来就喜欢互相撩着玩,万万没想到在酒窖里偷偷亲两下都能遇见老熟人,实在是……

尴尬。

他们八目相对, 气氛一时都陷入了微妙的沉凝中。容宣猜测赵素应该没看见他和姬凡亲在一起的场面,充其量看见他们两个抱在一起。回头解释起来,就说姬凡路没走稳自己扶了一把,勉强也能说得过去。

就是他们一起出现在东临侯府酒窖里的这件事,怕是不大好解释。

姬凡看见赵素等人, 倒不见惊慌。他见容宣躲的比兔子还快, 一副生怕别人误会的模样, 心中生出了几分淡淡的不虞。故而并不回答赵素的话,而是似笑非笑的出声反问道:“那敢问太子殿下为何会身受重伤?又为何与轩辕将军出现在此?”

这是东临侯府, 又不是太子府。赵素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都是个迷,自然没有立场来盘问别人。

姬凡弃了平日笑脸迎人的温良模样,眉眼讥笑,显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锋芒。轩辕清察觉到他对赵素的敌意,目光不善地看向他, 却见容宣伸手把姬凡拉到了自己身后。

他们两边对峙,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赵素左手紧紧攥着一叠纸质书信,也不知是什么, 似乎重要至极。她右手紧捂着心口,目光如炬地看向姬凡,却是语出惊人道:“孤为何会受伤, 难道不该问燕太子你吗?”

她一字一句问道:“萧铎是你的人吧?”

那日公主府外,姬凡见赵素与轩辕清密谋, 便派了部下萧铎去暗中盯梢。恰好赵素与轩辕清深夜潜入户部尚书长孙德的府中调查灾银一事。

他们前脚刚刚偷到账本, 后脚萧铎便冒出来抢夺证据, 两拨人打斗起来惊动了长孙德府中的护卫,遭到乱箭射杀。赵素和轩辕清慌乱躲避之中掉入了一处地窖,不慎误触暗室机关,这才遇到容宣他们——

长孙德府中的密室和东临侯府的密室是互通的。

姬凡麾下的高手统共就那么几个,燕凤臣之下,便是萧铎。后者时常在他身旁护卫,勉强算是个熟脸,赵素与萧铎打斗之时趁机揭掉了他的面罩,这才把他认出来。

姬凡闻言漫不经心抬眼看向赵素,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一双眼暗暗沉沉,甚至还笑了笑,明明白白彰显着一个信息:是他的人又如何?

容宣知道姬凡派人跟踪赵素的事,心知这其中怕是起了什么冲突,等会儿说不定会打起来。心中虽是如此想,却依旧把姬凡严严实实挡在身后,不曾让开半分。

姬凡在后面轻轻戳了戳他的腰,压低声音在他耳畔勾唇笑道:“这可怎么办,咱们的私情怕是瞒不住了。”

细听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容宣闻言回头瞥了他一眼,对姬凡的小心思感到无奈:“瞒不住便瞒不住吧,还能怎么办。”

他们有时间耗,赵素却不见得有时间耗。未过片刻,她就因为伤势过重倒在了地上,轩辕清见状急急惊呼了一句:“太子殿下!”

他似乎是想帮赵素查看伤势,但赵素却死死攥住衣襟,就是不让他碰。轩辕清人又老实,并不敢僭越犯上,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容宣和姬凡不由得上前,却见赵素俨然伤势过重,身上的夜行衣被血浸透了大半。哪怕到了这个地步,右手也还是紧紧攥住衣襟不肯松开半分。

赵素一死,周国必然大乱,可东临侯也就失去了一个死对头。姬凡显然更想除掉后者,他见轩辕清一动不动,心想哪里来的蠢物:“你家太子都要死了,还不替他治伤?”

赵素闻言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白着脸一把推开轩辕清,沙哑着嗓子低声斥责道:“你们谁也不许碰孤!”

容宣知晓她是不愿被人发现自己的女子之身,可性命攸关,显然顾不上这么多,思虑一番开口道:“轩辕将军对太子殿下忠心耿耿,自然不会有僭越之举,不如便让他替殿下处理伤势,我等回避如何?”

赵素仍是不同意。

欺君之罪非同小可,倘若不慎走漏风声,不仅她会死,皇后也会死,烟年也会受到厌弃。当年经手此事的人,亦会人头落地。

轩辕清心思耿直,藏不住事。容宣与姬凡不知是敌是友。

赵素不愿赌,也赌不起……

她面无表情闭眼,只说了四个字:“孤死不了。”

容宣闻言正欲说些什么,脚下却不慎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却见是不慎从赵素手中散落的一叠账本,其间还夹杂着许多各州各县核验钱粮的纸张凭据。

皇帝每每派人赈灾之时,为了避免同行官员中饱私囊,都会在银箱粮箱上贴上封条。他们每途径一处州县歇脚,都要交由各地官员查验封条是否完好,数量是否正确,再签字画押做为凭据。

甄元仲当初押送赈灾银两,共途经大小州县六十七个,各地官员的签收凭据都在。也就是说这一路上钱粮并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偏偏到了靖州就不翼而飞了。事后调查起来,靖州官员理所当然成为了替罪羊。

然而容宣粗略翻看一遍后,却发现了问题,皱眉出声道:“原来这批钱粮从一开始就没有出过京城……”

姬凡闻言眉头一皱:“为什么这么说?”

就连赵素和轩辕清都目光惊诧的看了过来,显然不明白容宣何出此言,一时都忘了把账本从他手中夺回来。

容宣借着火折子的微光,仔细复核账目:“户部的账目上说,此次靖州赈灾共拨白银三十万两,粟米一万石。而这六十七个州县的签押凭据上都写着银车三十辆,粮车五十五辆,数量根本对不上。”

他一边在心中飞速计算,一边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在泥地上打草稿:“三十万两白银共重一万八千七百五十斤,一万石米粮共重二十七万斤,加起来便是二十八万八千七百五十斤。而一辆马车最多能运两千斤的货物,也就是说这批钱粮最少需要一百四十四辆马车,八十五辆马车无论如何也装不下这么多钱粮。”

换言之,

“那批钱粮从一开始就没出过京城,也从来没有到过靖州,靖州官员又该如何侵吞中饱私囊?”

容宣最后一个字音落下,酒窖不由得静了片刻,众人这才如梦初醒。他们万万想不到幕后黑手的胆子竟然这么大,连明路都不走,直接把钱粮扣在了京城。

怪不得朝廷当初把靖州那个小地方翻了个底朝天,连一锭银子、一粒米都没发现。

赵素后知后觉发现什么,抬眼看向容宣:“你和燕太子也在调查此事?”

她并不询问这两个人为何会抱在一起。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容宣与姬凡不清不楚。

容宣故意模糊言辞:“靖州一案,百人蒙冤。我与燕太子听闻风声,心有不忍,便想来探查一二,不曾想在东临侯府遇见了太子殿下。”

赵素闻言一惊:“你说什么,这是东临侯府?!”

容宣:“殿下难道不知?”

赵素面色沉凝地摇头,竟也没有隐瞒:“我与轩辕将军夜探户部尚书府,误入密室,顺着暗道一路前行至此,却没想到竟来了东临侯的府邸。他们二人暗室相通,果然私下勾结。”

而姬凡环视四周一圈,忽然发现角落里堆着几个银箱,不动声色扯了扯容宣。容宣与他对视一眼,走过去查看,却见里面赫然放着一排排整齐发亮的银锭子,上面烙着国库的印迹,与甄和偷出来的那枚一模一样。

毫不夸张的讲,漆黑的酒窖都因为这些银子亮堂了几分。

容宣思索一瞬,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个烫手山芋交给赵素他们。反正都是要除掉东临侯,谁来都一样,他们乐得清闲。

姬凡和他也是一样的意思,故意拨动银两弄出了几分动静,说话的声音在酒窖里显得异常清晰突兀:“嗯?这银子上面怎么会有靖州府的印迹?”

赵素身上有伤,不便挪动。轩辕清闻言立刻起身走到银箱边拿起银锭查看一番,面色微变,声音沉沉道:“这是国库拨给靖州府的赈灾银,果然在东临侯府中!”

容宣粗略数了数:“这里只有几万两,余下的怕是已经被他拿走重新浇铸了。”

他语罢又在周围翻找了一圈,想看看还有没有剩余的,然而途经其中一个半人高的酒坛子时,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闷响,不由得吓了一跳。

姬凡也敏锐听见了动静。他一把将容宣拉到自己身后,慢慢后退了几步,目光紧盯着那个大酒坛子,眯了眯眼:“里面有人。”

容宣嘶了一声:“难道是人彘?”

姬凡懵了一瞬:“人彘是什么?”

这个时代没有这种酷刑。

容宣解释道:“就是把一个人的眼睛刺瞎,耳朵注铜,舌头割掉,再断其四肢手掌,封于酒坛之中。”

酒窖本就阴森暗沉,容宣的声音在众人耳畔响起,莫名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伴随着酒缸里一声声的闷响,来个胆小的只怕腿都吓软了。

姬凡闻言笑睨了他一眼:“这个刑罚倒是有意思。”

轩辕清与赵素俱都面色不佳,显然被容宣的话给惊到了。最后还是轩辕清主动上前,直接用长剑挑开了酒坛封口,却见里面果真有一个浑身被捆的人在剧烈挣扎,不由得大惊失色:“里面有人!”

容宣与姬凡闻言立刻上前查看,并友情贡献了一个火折子。只见轩辕清一把将里面的人拽出来,借着微弱的火光一看,却发现对方竟然是纳兰春!

“呜呜呜呜!”

纳兰春被捆成了一个球,嘴里塞着东西,眼见自己获救,挣扎得更厉害了。容宣立刻解开他嘴巴上缠着的布条,语气诧异道:“纳兰春,你怎么在这里?!”

纳兰春缺氧太久,脑子都懵了,过了好半晌才恢复神智。他眼见轩辕清和容宣等人都在这里,慢半拍问道:“你们是来救我的吗?”

容宣愣了一瞬:“……啊对,我们都是来救你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纳兰春想起这个就来气:“真让你给猜对了!柳剑来那个乌龟王八蛋不安好心,趁我身边护卫不在,直接派人把我绑来了这里,想活活憋死我!”

他鼻青脸肿,显然经历过一场非人虐待。

容宣替他解开绳索,都不知道该夸纳兰春运气好,还是该说他倒霉:“柳剑来没杀你灭口已经是万幸了。”

纳兰春从地上爬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不期然发现墙角坐着一名黑影。他疑惑上前查看,这才发现是赵素,不由得大惊失色:“赵素,你怎么中箭了?!”

赵素失血过多,视线已然开始恍惚起来。他看见纳兰春,无声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气力衰竭,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轩辕清亦是焦急万分:“小郡王,太子殿下身上中了一掌,又挨了一箭,只怕伤到了内腑。”

纳兰春闻言挽起袖子,立刻就要撕开赵素的衣服查看伤势,容宣吓了一跳,眼疾手快拦住他:“你做什么?!”

纳兰春:“当然是替他把箭拔出来,万一上面有毒可怎么好。”

这里只有容宣一个人知道赵素是女儿身,理所当然,他压力最大。尤其纳兰春是个大嘴巴,让他知道那还了得:“隔着衣服不能拔吗?”

纳兰春一脸茫然:“隔着衣服怎么拔?”

他语罢又要去撕赵素的衣服,容宣却死死按住他的手,犹在垂死挣扎:“要不我们尽快离开此处,给她找个大夫来看吧。”

纳兰春心想容宣今天怎么磨磨唧唧的:“那也得先把箭拔出来再说,你放心,我有经验。”

他当初屁股中箭的时候大夫就和他说过,冷刃留于体内过久,有化脓之险,不拔不行。

容宣还是觉得不太好,赵素毕竟是个女人,被这么多男人看了那还了得,僵持着不肯松手。轩辕清见状不由得心中恼怒,毫无预兆抬剑刺向容宣,沉声质问道:“姓容的,你三番两次阻拦殿下治伤,到底意欲何为?!”

容宣没料到轩辕清会忽然出手,连忙闪身躲过,只听刺啦一声,袖子竟是被划破了一块。姬凡见状目光一冷,嗖一声抽出腰间软剑刺向轩辕清,剑风迅疾,正对着他心口死穴,声音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你敢伤他,找死!”

姬凡乃三品臻境,离二品尚且隔着一层窗户纸。但因敏捷迅疾,杀意森然,与轩辕清对打竟丝毫不落下风,旁人根本插不进去。

容宣有心上前相帮,却又几次被他们过招的剑风挡了回来。

纳兰春完全不知道这二人怎么好端端的就打起来了,在旁边急得不行:“你们别打了!就当给我纳兰某人一个面子,快快住手!!”

压根没人理他,他的面子不值钱。就连容宣也因为记挂着姬凡的安危无心顾及旁的。

纳兰春见状只能继续帮赵素拔箭,然而刚刚刺啦一声撕开对方的衣领,就瞧见了令人震惊的一幕,不由得慌张跌倒在地:“怎么会这样?!”

他的惊呼声引来了众人围观,尤以轩辕清更急。他以为赵素出了什么事,情急之下甩手飞剑,趁姬凡躲避之时来了一个金蝉脱壳,一个轻功纵跃落在了赵素身边。

而姬凡没料到轩辕清会直接弃剑,瞳孔骤缩,一时躲避不急。剑锋裹挟着冷风,直直擦着他的侧脸而过,嗖一声没入了墙壁中。

他只感觉脸颊一凉,随即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淌了下来,伴随着一阵尖锐的刺痛。

姬凡一愣,下意识抬手摸脸,却触到一手湿热黏腻。他容色殊绝,好似朱阁绮户外的一轮冷月,又如美玉无瑕。此刻凭空多了一道血痕,就像一件绝世瓷器裂了道碎痕,让人心中惋惜生叹。

容宣瞧见这一幕,心脏不由得骤缩一瞬,连忙上前查看姬凡的伤势,语气焦急,罕见失了平常的沉稳:“你没事吧?!”

姬凡怔怔看着他,不知为何没有出声。

容宣紧紧握住姬凡的肩膀,上下检查一番。见他只有脸上多了一道浅浅的划痕,于性命无碍,这才微不可察松了口气。

人没事就好……

人没事就好……

姬凡如果又死在轩辕清手上,那他也恨不得去死了。

容宣眼见姬凡脸上血迹斑驳,抬手想替他擦拭。后者却不知为何,忽然触电般偏头避开他的视线,受伤的半张脸落在阴影中,显得有些晦暗不明,听不出情绪的道:“无事。”

他说:“我无事……”

容宣见状慢半拍收回手,这才想起来去找轩辕清算账。然而一扭头却见轩辕清和纳兰春俱都仓惶呆滞地跌坐在地,顺着看去,却见赵素的衣服不知何时被人撕开,露出了一片凝白似雪的肌肤以及裹胸用的白布——

傻子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容宣也愣住了。姬凡察觉不对,顺着望去,看见眼前这一幕不由得瞳孔微缩,眯眼惊诧出声道:“她是女子?!”

容宣反应过来,立刻抬手捂住姬凡的眼睛低声叮嘱道:“别乱看。”

语罢快步上前,三两下解开自己身上的外衫盖在赵素身上,没好气的看向纳兰春:“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给她拔箭!”

纳兰春人已经傻了:“我……她……”

轩辕清也是一副陷入打击中难以回神的样子,俨然已经开始怀疑人生。

容宣一把推开轩辕清,心想怪不得赵素看不上他,愣头愣脑难成大事。直接把纳兰春揪到面前,皱眉斥道:“快点给她拔箭,万一被东临侯府的人发现,我们一个也逃不了!”

纳兰春闻言如梦初醒,哆哆嗦嗦伸手查看赵素的伤势,见没有伤到心脉,这才握住箭杆,一咬牙一狠心,嗖一声把箭杆拔了出来。鲜血溅出,弄得他满脸都是。

赵素闷哼出声,已然晕了过去。

纳兰春握着箭杆一脸懵:“怎么办,她……她好像失血过多晕过去了……”

容宣瞪了他一眼:“你怎么不说她是被你气晕的?”

怪不得赵素原著中孤寡一生都不愿意婚嫁,看看这都是什么臭男人,没一个靠谱的。

容宣把外衫囫囵打了个结,止住赵素伤口的鲜血,对轩辕清冷冷道:“你背着她!”

今天情况紧急,暂且不跟他计较。下次再遇见,自己一定要用刀在他脸上刻个大王八。

容宣语罢转身收拾好那些散碎账本塞入怀中,又捡了几锭碎银当做证据,这才拉着姬凡走出暗室。

轩辕清也终于回过神,默不作声把赵素从地上背了起来,跟着转身出去。纳兰春左右看了一圈,弯腰把酒坛恢复成原状,快步跟了上去:“哎哎哎,你们等等我啊!”

容宣和姬凡已经爬上了梯子。他们侧耳静听片刻,见外间没有人走动,这才掀开酒窖板子爬了上去。

轩辕清用绳索系在自己和赵素腰间,紧随其后。纳兰春怕赵素掉下来,只能留在后面垫底,伸手虚扶着他。

东临侯府的人应当都歇下了,四处静悄悄一片。容宣他们借着夜色的遮掩翻墙而出,离开了此处,隔着一条街的地方就停着马车。

容宣与轩辕清他们不顺路,自然不用载他们。他坐上马车,正准备驾车离去,却忽然发现姬凡今日沉默得有些反常,下意识抬眼,却见姬凡正盯着自己看:“怎么了?”

姬凡闻言默不作声收回视线,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无意识捂着自己受伤的那半边脸,思及面前这人最爱美人,眉眼沉沉,莫名蒙上了一层阴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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