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糟糕了。沈植在如雷的心跳中想着,他才承诺过自己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去爱许言,但失控来得这么快,他没料想到,也就没任何准备。
可他本能地想抱住许言,他的身体里出现了一个致命缺口,只有许言能填补。
沈植把脸埋在许言颈窝里,闭上眼。他们才拥抱了两秒钟,他觉得这样已经是莫大的安慰,又觉得实在不够,担心许言随时会把他推开。
许言倒是没这么做,他刚喝了点酒,这会儿正处于反应迟钝的状态。他有点愣,懵懵的,刚才沈植抱上来那一下太用劲,他整个人被撞得往后靠在墙上,动弹不得。他感觉沈植的身体很僵硬,轻微发抖。沈植的脸贴着他的侧颈,很凉,湿的,手紧紧箍在腰上,能感受到重重的心跳——许言陷入迷茫。
他不太清醒的脑子里冒出一个比喻:小朋友做了噩梦找妈妈。
“松手。”许言终于回了神,低声说。
沈植没动,他嗅到许言T恤上的清香,跟以前的不一样——许言换洗衣液了。
也是,三年,那么多东西都变了,何况是洗衣液。
见沈植不肯动,许言皱起眉,电梯忽然叮了一声,他立刻推着沈植的肩把两人分开——出来的是某个媒体的工作人员,一边低头看手机一边走向另一头的房间,没注意到他们。
许言看了沈植一眼,沈植正微微低头,湿垂的刘海把眼睛挡住。许言沉默了会儿,转身要回房。
“许言。”沈植拉住他的手,像费了很大力气,说,“我们……能谈谈吗。”
和梦里一样,他并不知道要谈什么,他只想跟许言一起待着。
他的眼睛通红,看着许言,目光里透出隐隐的恳求意味。
许言按了按眉心,思维在酒精作用下运行缓慢,那句“我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爱你了”不合时宜地蹦出来,平添几分犹豫不决,沈植的状态又确实异样……算了。
“去你房间。”许言说。
心头还没能松懈半秒,又被架空,沈植想到许言房里的人——现实并没有比噩梦美好多少。他理解没人会当着女朋友的面带前任进房间谈谈,可胸腔还是猝然疼得揪紧起来,整个人只想蹲下去,缓解一下要命的痛楚。
“好。”他半晌才从嗓子里推出一个字。
许言擦过沈植的肩走进房间,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沈植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杯子挨到茶几的那刻,沈植忽然直起身匆匆说了句“等我一下”就去了房间——他把床边的药盒藏到枕头下。
明知道许言看不见,明知道许言不可能走进卧室,但沈植还是要藏,要藏得很严实,连同他的不安、彷徨、心虚、崩坏,都藏起来。
“很晚了,你要说什么。”许言看着茶几那头的沈植,问。
沈植双手交握,垂在腿间,他低着头,肩也往下沉,像精神耗尽,许言怀疑他下一秒就会往前栽倒在地。
“你和她……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许言反应了几秒,明白沈植是误会了。
“这好像跟你没关系。”他回答。
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刺下来,沈植轻抽了口气,抬手,脸埋在掌心里。事实上他从刚才到现在都没勇气去看许言,而且有越来越退缩的姿态。
“如果你说的谈谈就是探听我的隐私,那我无可奉告。”许言站起身,“我回去了。”
“许言。”沈植立刻放下手起了身,“等一下。”
“再待一会儿吧。”他像个落魄的、流浪已久的人一样,重复道,“再陪我几分钟。”
许言突然感到一种酸胀的钝痛,从腹腔中心的位置,往上涌。这种感觉有点陌生,但他体会过——很久前的一个深夜,沈植从公司晚归,去衣帽间拿睡衣,许言睡得朦朦胧胧,一直惦记着沈植什么时候洗完澡上床睡觉,可过了半个多小时,还是没听到任何动静。
许言睁开眼,下床,走进衣帽间。
他看见沈植坐在地毯上,头挨着旁边的柜子,那张白皙的脸疲惫又安静,就那样睡着了。
当时许言有一瞬间的呼吸困难,不知为什么心里很难受,想叫他起来洗完澡睡觉,又想给他盖条毯子,也想帮他热一杯牛奶……但许言最终只是轻轻走到沈植身边,坐下,小心地把他搂进怀里。他觉得沈植是需要被在乎、被照顾、被保护的,在那个没有声音的衣帽间里,许言想,并且这个人只能是自己。
但现实总是充满遗憾,让曾经信誓旦旦的人走散。
“你是怎么回事。”许言把自己从久远的回忆里拉出来,问他。
“没事。”沈植别开眼,低声说,“可能是有点累了。”
“累了就休息。”
这句话随口得不能再随口,但在三年多没从许言嘴里听到类似话语的沈植眼里,它简直像关心一样可贵。沈植竭力遏制住上前抱许言的欲望,看着他重新坐回沙发上,顿了两秒,轻声问:“你喝酒了?”
“嗯。”许言手肘支在沙发扶手上,掌心托着下巴,淡淡应了声。
“今天辛苦吗?”
“还行。”
“你们明天走?”
“对。”
许言不冷不热地回答了几个问题,沈植忽然沉默下去,他发觉自己还有无数的、零零碎碎的问题想要问,又担心许言会觉得烦。
于是他说:“喝口水吧,酒劲过去之后会有点渴的。”
许言垂眼看了看茶几上那杯一口没动的水,又去看沈植,淡淡说:“不喝。”
“怕被下药。”
沈植登时愣在那里,脸上才恢复的那点血色一秒褪尽。心头被这短短四个字豁出一道口子,有无数的近似委屈的情绪不断喷薄,同时他清楚自己没资格委屈,从前他向许言施加伤害的时候,许言一定比现在的他更委屈、更难过,并且——都已经那么委屈难过了,许言还要朝他露出笑来,还要继续爱他。
一段漫长的死寂过后,沈植嗓音喑哑地开口:“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许言很平静。
他不想提过去,三年前是,现在也是,他一遍遍告诉自己别回看,不值得看,一地狼藉罢了。但能怎么办,沈植就是他的过去,只要沈植站在他面前,他就会被一次次按头强迫着看向过去。
与其分分秒秒警告自己不要回忆,弄得这么累,永远僵持不下,不如摊开了说,说完算完。他和沈植没现在、没未来,唯一能谈的,也就从前那点事。
如果到现在还连这些都不能正面相对,那这三年就算是白过了。
伤疤嘛,愈合了就没事了,哪怕手贱去抠两下,也不至于鲜血淋漓,只是一块看起来特殊一点的皮肤而已。
“我不是要听你道歉。”许言看着他,“我是想让你愧疚。”
“如果你真的愧疚了,或者换个说法,如果你真的爱我,但凡你占了这两个里的任何一种,你就应该再也不出现在我面前,不打扰我,对吧?”
沈植低着头,一字一句:“做不到。”
“误会你是我的错。”他声音发抖,深呼吸之后才勉强平复,“但是许言,我真的不是因为报复才要跟你试试。”
“报复”这两个字一直像插在心上的刀,沈植甘愿揽下所有错,唯独这个不行,他不能认,因为他确确实实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许言的手指无意识动了动,不知道是被“报复”还是“试试”中的哪一个刺中。他说:“跟一个给自己下药的人在一起试试,除了报复没别的可能。”
“不是。”沈植仍然很坚持地否认,他抬起头,发红的双眼直视许言,“我只是不想和你变成陌生人。”
“你跟我告白,我没给你回应,你就躲了我整整四个月。”
“生日那晚之后,你们出去田野调查,回来以后我去找你,你说不会再烦我了。”
“我没体会过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他的声音变轻,“所以我当时不知道自己是喜欢你的。”
“要跟你试试,是因为不想失去你。”沈植颤抖着呼出一口气,仍然说,“不是报复。”
他很少,几乎没有跟许言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他记得蓝秋晨提到过,有时候吃了药会提升表达欲,会很想说话。大概是刚刚吃的药起效了,沈植想。
但他猛然又想到,吃下去的那七颗药后来被自己吐掉了。
许言却忽地低笑一声——沈植说喜欢他。在他们“试试”之前,在将近七年多之前,沈植就喜欢他,哪怕觉得是他下的药,也仍然不想失去他。
这过于离谱,许言笑着问:“不想失去我,所以在后来在一起的四年里冷暴力我,忽视我,消磨我?”
“沈植,你做的哪件事不是在把我往外推让我滚蛋,那是不想失去我的样子?”
沈植手握成拳,死死压在沙发上,指关节发白,说话都困难:“所以对不起……我明明是跟自己过不去,跟那个误会过不去,但是却伤害了你,对不起。”
“你有病。”许言看他几秒,突然说。
沈植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嘴角抿出淡笑,目光也空:“是,我有病。”
他知道许言说的你有病只是口语,但仍有被狠狠刺伤的感觉——毕竟他真的有病,需要定时看医生、不间断吃药的有病。
“……”许言觉得太阳穴生疼,“我困了,先回去了。”
肺里的空气像被立刻抽空,人都恍惚地悬浮起来,沈植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许言要走了。可他找不到要许言再多留片刻的理由,苍白的唇动了动,也只能嘶哑地叫一声:“许言……”
许言站在沙发边,盯着他看了会儿,走过来,走到他面前。
沈植仰头,表情就像在沙漠里日夜跋涉精疲力尽后终于等到雨将来临的征兆。但许言只是俯视着那张瘦削的脸,用一种毫无波澜的语气,说:“当陌生人就行了,沈植。”
这个提议注定不会得到任何回答,沈植狠咬紧牙关,若无其事地低下头,伸手去拉许言的左手,在他空空如也的中指上摩挲,问:“戒指呢?”
许言微微皱眉,把手抽出来:“跟你没关系。”他出席场合的时候才会搭配搭配,私下里一向怎么简单怎么来,并不喜欢戴着饰品。
“我等你。”沈植忽然抬头,看着他说。
许言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沈植顿了顿,又开口,每个字都咬得艰涩且用力:“等你结束这段感情,想换个人开始。”
房间里只剩空调运行的声响,许言盯住沈植的眼睛,半晌才问他:“你等我分手?”
沈植的下颚线绷紧:“对。”
“你要当备胎?”
胸膛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了几下,沈植说:“对。”
许言蓦地笑起来:“沈植。”
“沈律师。”他这样叫他,带着不可置信的荒谬感,难以想象沈植这么骄傲冷静的人会说出这种话,“你难道忘了,你就是上一段感情里被结束的那个。”
怎么可能忘,但即使这样——沈植强撑着站起身:“我想重新开始。”
许言顺着他站起来的动作往后退一步,保持距离:“没必要。”
像刀枪不入的盾,不论是眼神还是表情,许言都和三年前一样干脆果决,不给任何余地,不留任何机会。沈植按捺不住心头胀痛,觉得太远了,一定要碰到许言才能好——他伸手又去抱他,下巴扣在许言肩头,喉咙哽咽:“那我也等。”
他把人搂紧,同时感到耳朵里正涌进嘈杂的、尖锐的异响,来势汹汹地占领听觉,直堵到喉咙,要他耳不能闻口不能言。沈植张了张嘴,却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意识被恐慌占据,他预见自己即将露出马脚,可没办法,真的没办法,他没办法痛快地放手,让许言离开。
但他最终还是松开手,用摇摇欲坠的平静表象极力掩饰身体和大脑中的波涛汹涌。沈植垂下眼,睫毛遮盖涣散的瞳孔,他全身肌肉变得僵硬,难以动弹,声音也低哑:“回去休息吧。”可其实他根本不能辨别自己说出口的到底是不是这五个字。
许言在他脸上打量,见他脸色惨白,直立在那里,看起来疲惫万分,像碰一下就会倒。许言摸了摸自己的下颚,刚刚沈植抱得紧,脖子上的一根项链刚好抵在他下颚旁,压得有点疼。
“你也好好休息。”许言说,他转过身走出房间,关门时看见沈植仍然站在原地,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门关上,沈植闭上眼,调整呼吸,他试图往卧室走,但很困难,必须要扶着什么才行。几步路的距离花了将近两分钟才走完,他撑着床沿,另一只手去枕头下拿药盒,开盖子的时候手腕不受控地颤抖了一下,那一格里的十几颗药丸零零散散全洒在床上。
沈植盯着它们看,渐渐地那些药和床单扭成了一团,像漩涡,画面转动时引出反胃感。他只得闭起眼,手肘失力,整个人倒在床上,放任自己下沉、下陷。
作者有话说:
沈植日记:老……老婆……(失去意识,吧唧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