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有易青巍刚搬来的书,不少,摞起来有一人膝盖那么高。补习班的课程进入全面复习阶段,宋野枝昨晚才提说请易青巍去一趟胡同院儿,拿一些去年的旧课本,今天就全摆在眼前了。
掠过一本本复习册往下数,截到一本新崭崭的,在一众老旧蓬松的书页中显得格格不入——《他们的世界——中国男同性恋群落透视》
确实很新。宋野枝一共只翻开过两次,都是满心困惑走进去,云里雾里走出来,毫无起色。
他自己都忘了后来把书藏在房间里哪个角落,今日被撞见——也好,省得那块只有他才看得见的巨石日日夜夜悬于头顶,让他时刻惦记,提心吊胆,不给人痛快。
宋野枝分析不出如今局面到了哪个地步,是否还可以挽回。
不过,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在乎。
他站起来,把高耸的书堆推倒,挑出那一本攥在手里。
“同性恋”三个字明艳艳的,钉在书面上,遮是可以遮一下,但扒不下来,若要铁了心去剥它,就得连皮带肉往下剐。字没了,痕迹还在,永远消不了。
宋野枝来到易青巍的卧室门口,门紧紧闭着。他敲,没回应。
“我和周也善之间什么也没有。”宋野枝径直对着那扇门说。
“但我喜欢男生是真的。”
门里没有动静。
宋野枝又说了一遍,最后一遍,声音响亮,字句铿锵:“我现在喜欢的人就是男的。”
说完又盯着门看,害怕它下一秒就打开,赶紧转脸跑回房间,关门关灯。
他贴在门后缓神。
巨石终于落地,宋野枝没被砸得稀烂,反而如释重负了一番,劫后余生。
第二天宋野枝起得很早,免得和易青巍碰面。他怕他追问,也怕他生气,更怕他不置一词。
谁知有人比他更早。
天未大亮,宋野枝远远就看见周也善在补习班楼下干站着,是等人的样子。这个躲不过去,他硬着头皮往前走。
“和我试试。”周也善在宋野枝经过之际这样说。
宋野枝吓了一跳,神色讶异地看他:“你在说什么?”
“试一试和我在一起。”周也善两手插兜,还真敢说,直白明了,“谈恋爱。”
周也善疯了,宋野枝狐疑地看他一眼,无言以对,忽视他自顾自地往楼道里走。
周也善追上来,锲而不舍:“和我试试。”
“不可能。”
“为什么?”
好像说不明白这件事,就不会放他走。宋野枝停在台阶上,问:“你知道我有喜欢的人。”他想了想,强调,“喜欢得不得了。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所以我说试试,试试喜欢我,我也不差。”
“不是差和好的问题。”
“是时间问题,他比我更早遇到你。你给我机会,和我在一起时喜欢他也没关系,如果到最后还是忘不了的话,我会放你走。”
“”宋野枝无法理解,“周也善,你没有必要这样。”
“宋野枝,至少我敢这样。要么和我在一起,要么去跟易青巍说你喜欢他,别磨磨唧唧一个人在背后伤春悲秋,你敢选吗?”
听到这话,宋野枝给了他一个正眼。
“我现在什么没有,什么都给不了他,凭什么去打扰他。”他脱口而出,仿佛这句话已经在脑海里过了千百遍。
一些有力的承诺,一些实质的保护,一些稳定维持关系的因素。很可惜,17岁的宋野枝一样都不具备。
他想要天时地利,想要势均力敌,想要易青巍拒绝他时,除了不爱,再无其余借口可找。
宋野枝又接:“不过,我也说,是时间问题。”
现在没有,以后总会有的。
这场无声无息的爱慕中,宋野枝唯一想通,唯一坚定的是,他要羽翼丰满,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地去爱易青巍。他想做那人雪中的炭火,或锦上的鲜花,总之不愿摇尾乞怜爱,不愿让喜欢的人进退两难。
冬日早晨第一缕阳光投进来,楼梯上的少年明亮耀眼,光彩夺目。
这时,周也善才忽然懂了,好像重新认识了一遍宋野枝——他从未迷失自我,理智清醒,自持隐忍,爱得恰如其分。
“你要等多久?”周也善问。
“我说了算吗。”宋野枝也问。
“你肯等多久?”
“可能,要比我预想的数字也都多一些。”
周也善微微抬眼,望他。他始终无法避免被宋野枝吸引,始终着迷于他骨子里头这份腼腆的骄和傲。
真令人难过,每个人都爱而不得-
夜晚。
男生。
楼下舞池里,无数只手搂着无数支细腰,无数个胯贴着无数颗丰臀,摇来荡去,群魔乱舞。这个酒吧有两副面孔,凌晨钟声就是一个分界点。易青巍两指夹着杯口,再往嘴里灌了一杯,眼眸垂着,看一楼台上弹键盘的男生。
左手摸出电话,挨个儿拨了几通。等了一会儿,来的只有沈乐皆。人还未落座,易青巍先把空酒杯敲在桌面,替他满上。
“明天没班?”
“没。”易青巍再要说话,腹中胸前全是翻涌的酒气,闭嘴缓了缓,摇头,开口,“跟同事换班了。”
沈乐皆坐下了,没有要喝酒的意思,抱着手臂问他:“换班?什么事儿能让你换班?”
将酒杯往前推一寸。
“喝。”
“我只是来看你是怎么回事儿。”沈乐皆瘫着个脸。
“行。”易青巍挑眉,手腕一转,把长臂收回来,仰头自己干了,“看完您就回吧。”
三首曲目演唱完,换了个乐队上来,键盘手也换了,胡子拉碴,膘肥体壮。易青巍撇开目光,不再瞧了,回头,撞上沈乐皆的眼睛。
“看什么?”他并非询问,而是对沈乐皆的打量表达不满。
“你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了。”
“有事。”
“没事。”
“你告诉我。”
“啧,烦。”易青巍撑着扶手站起来,钥匙隔空丢到沈乐皆的怀里,“你开,送我。”
喝完酒的身体很热,易青巍却把自己裹得很紧,很完全。藏在臃肿硕大的羽绒服里,乏力地窝在后座,头靠车窗,昏昏欲睡。
“我们高中时是什么样的?”他声气微弱。
“怎么了?”沈乐皆瞟一眼车内后视镜,视线所及之处只有易青巍因死命抓紧衣领而泛白的手指。
“想回去。”他轻轻地说,闭上眼睛,已然在憧憬。
“男孩喜欢上男孩是什么样的?”易青巍再次发问。
“什么意思?”
易青巍的眼珠缓慢转向驾驶座,身子也徐徐撑起来凑上前去。不耐到极致就是平和,他庄重地说:“沈乐皆,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在我问出第一句之后,用第二个问句来反弹我。”
“你刚才那句话什么意思?”沈乐皆固执得很。
易青巍放弃了,软趴趴恢复原样:“字面意思。男孩喜欢上男孩的结果是什么。”
“你替谁问的?”
宋野枝吧。
也好像是自己。
可自己已划不进意气风发的男孩的队列中去了。
“没事。”
“结果?你不如说下场。”
易青巍半躺着,绷紧了胸腹笑起来:“至于那么惨吗?”
“你……”
沈乐皆没再说下去。
此后的一路,他们的对话就终结在这一个“你”上。各怀心事,沉默无言。
“咔哒——”
钥匙转动。
“啪——”
灯打开。
客厅的电视荧幕亮着,只有画面闪动,静音。过长的毛毯垂到地板上,有人蜷在沙发里,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头。
“你在这儿干什么?”
毛毯拉得盖住鼻梁,平直地露出眼睛,宋野枝默然看他。
“等你。”
易青巍的头在此刻昏沉起来,热气烘至每一根神经和血管。
“我记得昨天说过让你回家。”易青巍状似平静地说。
“说过。”
“那你在这儿干什么?”
“解决问题。”
易青巍垂颈,捋了一把头发,从额头到后脑勺。宋野枝缩了一下脚,让出空位来,然后他顺势坐下了。
“小叔,你身上有酒味。”
“关于你说你喜欢男生的事儿,我不会跟别人说。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问题现在就解决了。”
易青巍自认为自己现下处于半投降的状态,虽然不知敌方是何物。
“我不担心这个。我的问题是,小叔,你怎么想这件事,怎么想我的。”他是有些不敢听的,但必须要听到。
宋野枝坐起来了,几缕头发微翘,有种凌乱的俏皮感。被那双水盈盈的眼睛直勾勾地望,易青巍捻了捻手指,想抽烟。
香烟是高中时期因为好奇而碰过的小玩意儿,仅仅是碰过,没有瘾。
从小到大,极少有事物能让他上瘾。
“你是,还想来讨要几句我的点评?”易青巍啼笑皆非,他近乎脱力,后颈仰倒在坚硬的沙发靠背,“那是你的事,我没什么好说。”
说了也不会好听。
他突然侧头,问宋野枝:“他知道你喜欢他吗——那个人。”
“不知道。”
“有多喜欢?”
“很喜欢。”宋野枝的声音不自觉变软了,涉甜。
“要喜欢多久?”
“最久是多久?一辈子吧。”
一辈子。
“宋野枝,你才十七岁。”
“是啊。”他垂下头,有些沮丧,“但我猜七十岁的我也会喜欢他。”
电视剧用了黑白滤镜,倒映在眼中的亮光就熄灭了。易青巍愣愣的,木着脸地移开眼,不再看他。
“北京有几处地方,一些公园,一些男厕,经常有警察去逮人。碰到男人和男人私会,就两个都押到局子里去。拷着手,抱着头,蹲一排,任打任骂。”
易青巍的喉结滚了又滚,满嘴是话,说不出了。
“我知道,我不怕。”是宋野枝接上,小声的,“但是那些人当中很多有妻有儿,很多互相扒光了衣服到最后都不晓得对方叫什么名字。我……小叔,我和那部分人不一样的。我的喜欢会很真,很久的。”
喉结不滚了,被酸涩感牢牢拴捆。
易青巍认了。
就算宋野枝喜欢另一个男孩,就算宋野枝的青春会被另一个男孩占有。
他这么美好,是值得随心所欲享有一切的吧。
而自己呢,的确束手无策。
“那,等高考完再处理你们这份感情,好吗。”他只能说。
你们。
宋野枝暗自咀嚼这两个字。
“宋野枝,以后,再乖一点好不好。”
易青巍伸长手,手指勾住宋野枝的后颈,将他按到胸前,下巴轻蹭他的头顶。
这一刻,他们相互依靠着,有温存,转瞬即逝的。
易青巍的双臂围着他收拢,环住。
很紧,很完全。
请他赠自己一个拥抱。
他望着虚空。
怀里的这副身体那么轻,那么小,仿若无物,他易青巍抓得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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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的最后一行字敲出来,我苦闷了一个下午。分不清为谁了,目前为止,也的确写了个人人求而不得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