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谈少宗又一晚没睡好。

一开始是惦记着付世云的事。他下午五点给付世云打了第一通电话,不在服务区,之后再拨也一律没人接。一个小时后抱着人固有一死的心刷新了几个热门网站,甚至拿自己的名字做了检索,没有跳出来任何和性骚扰有关的新闻。

他最终还是打了电话给宋词。宋词猜到他是为了什么事,没有多说多问,只让他给一点时间。

快十点的时候宋词才回电话,告诉他事情应该解决了,暂时不必担心,虽然不清楚是谁出面。

谈少宗心里有人选。他坐在沙发上等,那个人却迟迟没回来。想过打电话,但又想到他和祁抑扬似乎都没做过因为对方没回家就打电话这种事。夜里两点谈少宗终于决定不等了,回到房间翻来覆去睡不着,六点闭眼八点半醒过来,祁抑扬一夜未归。

刷牙的时候谈少宗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二十岁的尾巴上,连着两天睡眠不佳,眼睛疲态很明显。祁抑扬实在是阻碍他延缓衰老的罪魁祸首,前一晚醉酒,昨晚闹消失,如果今晚祁抑扬顺势再提一遍离婚的事,他恐怕要连续三天丧失一夜好梦。

想到离婚又随即想起之前预约的婚姻咨询时间就在明天,谈少宗立刻打了电话给前台,前台刚到上班时间,他抱歉地和对方协商因为要出差几天需要临时更改预约时间。

九点一刻,谈少宗收拾好行李下楼的时候却正好遇到上楼的祁抑扬。

祁抑扬看到楼梯上停住的那个人,只觉得头更痛,昨晚吹了冷风又几乎没有睡觉本来就已经很要命。他七点起来潦草洗了个澡,司机到得很快,祁抑扬实在状态不好,最终决定回家而不是去公司。早高峰堵得厉害,他反而庆幸这样到家或许碰不上谈少宗。

祁抑扬是真的没想好该和谈少宗说什么。他抬头看谈少宗,这个角度看人通常不会太好看,但谈少宗总是时时刻刻都不出错,脖子上系着围巾,明明不近视脸上却架了一幅金属框眼镜,从这种奇怪的角度看上去,也不会有明显的短板硬伤。

祁抑扬不说话,谈少宗却主动开口:“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

祁抑扬十分厌恶谈少宗这种不合时宜的关心,容易让人怀疑是刻意的讨巧。他没说话,皱着眉头想绕开谈少宗上楼梯,谈少宗却动作很迅速地移到同一侧挡住了路。

谈少宗说:“你不高兴是应该的。我知道你知道了,也知道是你出面解决了,说一句谢谢好像太轻,但我也只能说谢谢。其实你不用着急插手,我知道你出面难免影响到又止和祁氏,我多少也认识一些朋友,哪怕手段不光彩,总还是能紧急救火。”

祁抑扬抬头看他,半点空隙不留的接了话,语气冷淡生硬:“你打算找谁帮你?宋词?还是更早时候的那些人?”

谈少宗没料到祁抑扬知道宋词,他一时有些措手不及。

祁抑扬的烦躁在这片沉默中逐渐消弭了,他再开口的时候流露出的是失望和疲惫:“谈少宗,你是不是永远理解不了婚姻意味着什么?可能不相干的外人都比你明白,收到你不入流的照片知道应该要来找我付钱。”

谈少宗很敏锐,他察觉到祁抑扬所指的也许并不止昨天这一次,之前应该还有其他和他有关的照片被送到祁抑扬面前换取筹码。结婚之后关于他私生活的讨论都是旧料翻炒,祁抑扬拦下了和他有关的一切新爆料,但自己和男演员牵手的新闻却顺利刊出,是出于颜面吧,向来成功人士都是宁教我负天下人。

谈少宗忽然觉得这场对话没有任何意义,有些问题要深究或者要重新讨论,现在都不是合适的时机,站在楼梯上吵架,万一一个不小心就是生死垂危,很不划算。他主动退让:“我知道,我也很抱歉,总是在给你制造麻烦。其实你总是令我十分挫败,你好像从来没遇到过难事。我焦虑一整晚的事情,你轻轻松松就解决了。我想起读书的时候,有一次午休我正因为下午要数学周测焦虑得要命,总觉得十二道选择题恐怕都猜不对一半,广播里突然播喜报,说你拿了IOI金牌,我连IOI是什么都不知道,还要问同桌。”

祁抑扬这次没说话,他开不了口,他所遇到的最大难事,此刻就站在他面前。

谈少宗是想缓和气氛才讲到学生时代的琐事,听到夸奖的人明明应该心情雀跃,但祁抑扬却做了另类的解读:“所以这就是你一直不喜欢我的原因吗?因为我活得太顺利了?”

谈少宗摇摇头,“不是这个意思。你站在台上领奖的时候,我也在下面用力鼓过掌。”

谈少宗站到楼梯的另一边,让路给祁抑扬。他把手里的行李提高一点点示意祁抑扬:“我出差,下午的航班。”

擦肩而过的时候,谈少宗轻轻一握祁抑扬的手又松开:“道别吻好像不太适合我们,但也多少意思一下吧。”

祁抑扬要参加的访谈节目采访提纲已经由不同部门审阅了三轮,楚助理两天前就打印好最终版本放在他桌上,但他只在去电视台的车上草草扫了几眼,似乎并不打算按照公关部拟好的答案回答节目中的问题。

离录制不到十五分钟,待机室的门被推开,进来的人没有敲门,楚助理第一个站起来下意识要拦,看到对方的脸后却又停在原地。祁抑扬见他行动反常,转头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示意楚助理先出去。

孙屹看起来已经做完录制前的准备工作,为了上镜好看,妆发都有特意修饰过,比祁抑扬印象中瘦了一些。

祁抑扬没起身,孙屹自顾自走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开口问:“你知道我们多久没见面了吗?”

祁抑扬看起来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孙屹笑了:“你肯定不知道,不过没关系,你总该记得你结婚有多久,很巧,你结婚有多久我们差不多就有多久没见面。我想想,快一年了吧。这一年我过得不太好,你过得看起来还不错,不知道谈先生这一年怎么样。”

祁抑扬在他讲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眉头就皱起来,维持着这个表情说:“我说过不关他的事。”

的确是说过,孙屹想忘也忘不掉,反反复复总要想起来跟祁抑扬的最后一面。

前一天他还在想圣诞假期要约祁抑扬去哪里休个短假,第二天突然爆出消息祁抑扬和谈少宗要结婚。孙屹一开始完全没放在心上,谈少宗无论怎么看都不像祁抑扬会交往的类型,何况他和祁抑扬最近根本没闹过矛盾,没可能恋爱谈得好好的,突然变心要同别人结婚。那一阵他忙,见祁抑扬不出面澄清,多少也有些赌气,于是一直没主动联系祁抑扬,后来祁抑扬的助理打电话给他问什么时候方便和祁总见面。

孙屹还以为祁抑扬约见面是要解释误会再送上圣诞礼物,他带着这样的预期去赴约,前菜都还没上完,祁抑扬直白跟他说,新闻里写的是真的。

孙屹大脑完全一片空白,伸手拿纸巾的时候不小心把餐刀带到地上,祁抑扬招手叫侍者换,然后又说,既然决定结婚就要对另一半忠贞,他们的事情到此为止,之后也不适合再见面,结婚和不见面这两件事都是他自己的决定,和结婚对象没有关系,希望孙屹不要做多余的事。

孙屹来不及震惊或者伤心,他第一反应就是挽留,完全失却了平时的矜持风度,在祁抑扬起身要走的时候甚至拉了他的衣袖。祁抑扬用了点力气抽开,讲了一些珍重和以后乐意帮忙之类的客气话,半点留恋没有地离开了。

两个月前他接下综合频道这档访谈节目,收视率高受众广,专业性不强,在录制计划表上看到祁抑扬的名字,他以为祁抑扬最后不会来。

但祁抑扬此刻坐在他对面,除了在提到谈少宗的时候皱了眉,其余每一秒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从来毫无关系的路人。孙屹问他:“之前是你说的不再见面,你为什么要答应这个录制?”

祁抑扬这次回答得很快,好像这个问题在他这里根本不成立:“答应录节目是四个月以前的事,原因是这个月我的公司有四款新产品上市,其中有全新的业务条线,大家都很重视,不想失败,节目换主持人是在那之后发生的,我没有办法干涉电视台的人事变动。这种场合见面谈不上适合不适合,对你对我都是完成工作而已,我不至于这么公私不分。”

孙屹看着祁抑扬,第一次觉得这个人他或许从来没有看清过。

他知道对他找来待机室这件事,以及他进来之后讲的每一句话,祁抑扬都是不耐烦的,但祁抑扬连不耐烦都不愿意表现出来,因为觉得没有必要。他想起来和祁抑扬在一起的时候,那个时候的祁抑扬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一直用心,偶尔浪漫,甚至愿意答应他生日的时候去游乐园约会。工作日没什么人坐过山车,他拉着祁抑扬一共坐了三次,失重的时候祁抑扬也会紧紧牵住他的手。

祁抑扬坐在对面,维持着社交礼貌把视线放在孙屹身上。孙屹从回忆里抽身,勉强笑了笑:“我很羡慕你,真的,或者说佩服。我也想和你一样,道别之后就绝对不回头,但至少今天我还办不到。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过之后有事还可以对你开口,那你就答应我最后一件事吧。”

“什么?”

“待会儿有问必答,”孙屹说,“你放心,我不会问太过分的问题,问你的也都问过之前的嘉宾。你也知道这档节目不走专业路线,固定观众大都是因为多少可以窥探名人隐私才坚持收看。你的团队实在很不给面子,关于私生活的问题删得干干净净,多少该留一两个给我保证收视率吧?”

祁抑扬不置可否,孙屹也不等他的答案,站起正打算离开时又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新闻说莫斯科的暴雪还要持续两天。”

“莫斯科?”

“谈先生不是正在莫斯科?”孙屹说着拿出手机点开一个社交应用,搜索了一阵后把手机递到祁抑扬面前:“我没认错吧?你不要误会,发照片的这个化妆师以前在台里跟我合作过,我只是碰巧看到。”

照片上有一大群人,应该是拍摄完成后的大合照,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谈少宗不在图片中心,但祁抑扬还是很快在一众人之中找到他。图片定位的确是莫斯科一家餐厅,祁抑扬认得穿红裙挽着谈少宗手臂的是位人气很高的女演员……

“航班取消,他们好像暂时回不来,我以为你知道,”孙屹收好手机,“——原来真的不关谈先生的事。”

演播室里光打得很亮,祁抑扬坐下来一时不太适应。导播跟他逐一介绍不同位置摄影机的用途,化妆师侯在一旁等着给他整理发型,孙屹坐在他对面,但气氛和在待机室里对调,孙屹现在反而比他心情轻松。

正式开始录制前祁抑扬自己正了正领带,又习惯性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谈少宗回国当天就看到了这场采访片段。

他因为天气原因改签了两次航班,落地之后直接去工作室补了个短觉,中午答应了唐冀一起吃饭。

谈少宗没什么胃口,筷子动了几次就放下。唐冀不管他,自己一个人吃得慢条斯理,看他一脸倦意,把手机拿出来点了两下递过去:“提提神,祁抑扬这段采访热度可不低,换了主持人之后好像这期收视最高。他讲的事估计你这个枕边人都没听过。”

谈少宗隐约还记得祁抑扬之前似乎提到过录节目,还拿这个由头借走了他的手表。

视频一开始就是祁抑扬的侧面近景镜头,谈少宗第一眼先去看祁抑扬的领带颜色,的确和他那只万国很相衬。

主持人提问的部分被截掉了,只留下祁抑扬的回答:“第一次和人接吻?是在很标准的十八岁。”

画面移开一点,主持人和祁抑扬同时出现在镜头中,他们的西装是同色系,画面看起来很舒服,主持人问:“方便再透露一下地点吗?”

祁抑扬在这时候转了视线,看向拍特写那台摄像机,这使得最终画面看起来不像是在回答主持人问题而是在跟观众对话:“在电影院。”

谈少宗多少算半个内行,在心里评价这个镜头祁抑扬看错了机位,但可能是因为回答的内容足够吸引观众,这部分最后没有被剪掉。

唐冀听到视频播放完毕,放下筷子点评:“这档节目真的够无聊,没想到祁抑扬居然会配合。不会是对当时的接吻对象念念不忘吧?”

祁抑扬的公关部曾经以匿名身份主动散布过官方谣言,称祁抑扬和谈少宗两年前在一个画展偶遇,发现对方碰巧是小时候住在隔壁的邻居,虽然之前并无深交也多年未见,但以偶遇为契机很自然地开始这段亲密关系并最终顺利修成正果。无论是看过各种八卦的观众,还是自认为知道一点内幕的唐冀,看到昨天播出的节目片段都能合理推断谈少宗绝对不是在电影院里和十八岁的祁抑扬接吻的那个人。

谈少宗神色十分平静,比起平静,更像是思绪不在此处。

唐冀在他眼前挥了挥手,一连问了四个问题:“你愣什么?祁抑扬不会真的心里有白月光吧?他这样还好意思跟你包办婚姻?你知道他说的是谁?”

谈少宗拿吸管在他点的梅子气泡水里搅了搅,“应该是我吧。”

唐冀立刻就笑着骂他:“去你妈的,你十五岁我就认识你了,你那时候不是还在和小姑娘谈恋爱。我怎么不知道你以前还跟他看过电影。”

谈少宗却没头没脑地问:“这个主持人就是孙屹吗?”

“刚刚不是有字幕?长得不错,据说从进台开始背后就有人捧。”唐冀回答。

谈少宗声音小到近乎自言自语:“真是天生吃这碗饭的人,上镜比真人好看。”

唐冀没听清,还想追问,谈少宗已经站起来:“我先走了,下午约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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