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少宗照着导航的地址把车开到地下停车场,预约的时间已经很临近,他却没下车。
他很容易就在手机上搜到了唐冀刚刚播放的视频,顺带从搜索结果里看到有人猜测祁抑扬以已婚身份大胆在高收视电视节目上回忆旧情是因为婚姻亮起红灯。
视频循环播放,谈少宗甚至都能背下来镜头调度,祁抑扬的两句回答来来回回,对着特写机位的眼神很专注,就像是在跟收看的人面对面对话,谈少宗同步跟着他讲:“在电影院。”
谈少宗曾经专门修习过冥想,但现在用力呼吸吐纳三次,还是无法抛开杂念。
他以为祁抑扬再也不会提起这件事。
明明之前有很多更恰当的时机:他对着名片上的号码给祁抑扬打的那通电话、在日料店一个人专心吃刺身一个人只喝酒的奇怪会面、以及为了领一纸证书迈上层层台阶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说起过这件事。
但现在祁抑扬不但说了,而且是对着镜头和无数看节目的陌生人说,虽然讲得语焉不详。事出反常必有妖,谈少宗猜不透祁抑扬的用意是真的在为亮红灯做预告,还是顺水推舟卖前任一个人情。
手机因为新的来电突然震动起来,他把手机从水平换向竖直方向的时候没拿稳,匆忙用另一只手接掉落的手机时又不小心碰到雨刮器拨杆,一阵忙乱之下他拿稳手机直接用外放接了电话,声音亲和甜美的前台问他:“谈先生,您预约的咨询时间到了,吴医生已经在等您,不知道您还方不方便过来?”
谈少宗把一切复位,熄火拔了车钥匙:“我很快上来。”
前台见到他的时候表情小小变化了一下,谈少宗知道她大概率是认出了自己。和祁抑扬结婚的坏处,严格说起来这也算一件。前台又往他背后看了看,问他:“您一个人吗?”
谈少宗开玩笑:“我应该没有背后灵吧?”
前台不吃这一套,表情依然严肃:“您预约的是婚姻咨询,couple therapy的话我们通常是要求双方都在场的。算了,我先带您去吴医生办公室,看看吴医生怎么说。”
她说的吴医生办公室在走廊尽头,谈少宗是在他们的网站上随便选的咨询师,选吴川的原因是他收费最高。前台敲了门,探头进去先跟吴川沟通:“吴医生,谈先生是自己过来的。”说着侧身让谈少宗进去。
吴川长得很斯文,是影视作品里的医生常见的那种脸,这放到现实里很难得。吴川同他简单打了招呼,笑得很和煦,话里却是推拒:“谈先生,如果您的另一半不方便的话,我们可以改时间再约。”
谈少宗摆手示意他不用:“我问过了,他不愿意来。”
“那我们今天的咨询可能无法进行,从效果上看我和您单独对话的意义并不大,如果您觉得症结只出于自己,或许预约心理咨询更恰当。”
吴川站起来,暗示要送客,谈少宗却自己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
是把旋转椅,谈少宗坐下来顺时针逆时针各转了一圈,回到面对吴川的方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吴医生,那我能问一个问题吗?人类感知爱意有什么科学判断标准吗?你们不是很爱用量表,有没有一种量表,只用做完几十道选择题就可以让我知道我感受到的是不是爱?”
这个问题适合读初中的女孩,在少女心事懵懂的年纪,浪漫多情到近乎矫情做作地去思考无意义的情感问题,如果当时把这个问题写在日记本里,几年后回看时一定尴尬得恨不得失忆。谈少宗讲这些话的效果本来应该很奇怪,但他脸上的认真表情让吴川一时说不出话来。
谈少宗好像真的被这个问题困扰已久。
吴川取了一个纸杯给他倒了杯水:“你刚刚好像一共问了三个问题。”
“你可以学祁抑扬,总是岔开话题不回答,或者三个问题里只回答一个。”
吴川最终妥协了:“好吧,如果你执意想要继续,我其实原本也做其他类型的咨询。我喜欢谈话的氛围轻松一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之后就叫你少宗了。你应该看过我的资料,我叫吴川,你可以用你喜欢的任何称呼。”
谈少宗笑一笑:“你很适合被人叫吴医生。”
吴川没掩饰自己曾经读过关于他婚姻故事的八卦:“之前看到登记的名字,还以为有同名同姓,但又觉得这个名字很不常见。”
谈少宗不介意:“那我倒是不用再讲一遍八卦里都写过的故事。”
吴川摇摇头:“我需要知道你自己的版本。”
谈少宗既然已经形成一套固定化的说辞,此刻对着吴医生也是用同样真假掺半的叙述,小时候相识,十几年后突然被塞进婚姻殿堂,性格好像很不合适,他停了停,把吴医生刚刚递给他的纸杯从左手换到右手,“上个月,你应该也看过那篇新闻,男演员和朋友牵手照片曝光之类的,就那个晚上,他问我要不要离婚。”
吴川做夫妻咨询已经六年,最早在英国执业,类似的故事听过上百件,这次唯一的特殊性不外乎两位主人公都是男性,还都算是公众人物。他很敏锐,察觉到谈少宗讲事情的态度并不认真,说的话恐怕也不可全信。他等谈少宗讲完,问了一个固定问题:“只挑一个词形容这段婚姻关系,你选什么?”
谈少宗思考的时间并不长:“失败,应该是失败吧,快要离婚收场不是失败还能是什么?噢,当然,倒也不能说这段婚姻关系完全失败,开心快乐好像也短暂有过,至少在床上,我们很合拍,生理快乐也是快乐。他对我不差,上床都挑我最省力气的姿势。”
吴川倒没有觉得被冒犯,婚姻关系中床事本就是重要一环,虽然他一般不会在咨询的开端就主动询问这个话题。他一直仔细观察着谈少宗,谈少宗脸上的表情还是很散漫的,但这次回答中途把手里的纸杯放到了旁边的边几上。
“那你会怎么形容你的另一半呢?”吴川接着问他。
谈少宗这次没能很快回答,似乎这个问题比上一个要难很多。吴川暂时判断不好他是在有意控制自己的表情,还是原本性格就是如此,过去的十分钟内吴川并未能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什么有用信息。
吴川并不介意这种沉默,他起身调了调百叶窗,室内的光线暗下来,谈少宗仍旧没有回答,吴川适时引导他:“不一定要是形容词,任何回答都可以,想到他的时候你能想到的一切,用名词回答也可以。”
“我不知道,”谈少宗抬头直视吴川,“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
谈少宗的神色其实没有变,但吴川就是读出一种答不上问题的慌张和内疚,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很脆弱。吴川换了一首节奏更慢的音乐:“你选一个你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想一想,想到他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任何意象,哪怕是今天穿的衣服颜色,都是很有用的回答。”
谈少宗没动,坐姿看起来比之前还僵硬,他听吴川的话闭上眼,两分钟后睁开:“什么都没有,我今天还没见过他,上一次见面也是好几天前了。我想不到答案。对不起吴医生,我这个人畏难情绪一向很重,高中学立体几何,永远想不到怎么画辅助线,后来每次考试做到第十九题就立刻跳过,一眼都不愿意多看。所以我现在拍的照片也经常被批评,偶尔构图会很奇怪。”
“没关系,不是所有问题都需要回答,那你听听看我理解得对不对——你们因为父辈的交情小时候就认识了,你刚刚没说,不过我想你们也许一路同校,只是没有发生过让彼此亲近起来的特别事件,所以小时候并没有特别的感情基础。我记得新闻里写你们大概是两年前重新开始有交集的,恋爱的时间好像并不太长,和这样一个半生不熟的人结婚了,平时交流并不多,你不了解你的另一半,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出离婚。”
吴川复述的时候刻意添加了一些主观臆断,既然谈少宗并不是主动坦白一切的类型,或许让他通过纠错来交代实情是更好的选择。
果然,谈少宗说:“初中高中我们的确都一路同校,住在那个别墅区的小孩都读那所学校。新闻里写的那些东西你看看就算了,我们没有恋爱过,一天都没有。但并不是完全没有特别事件,高中的时候曾经有过。”
“嗯,是怎样的特别?”
“我不知道能不能说。”
吴川笑了:“我们的服务协议里保密条款是很严密的,你要相信我不会愿意付你高额违约金。”
“好吧,我们十年来都没有再提过这件事。不过他自己前一段时间在公开采访里先提的,我告诉你应该也没所谓。我完全没想过有一天是在这样的场合下说起这件事,我跟屠苏讲起来都不会讲这一段,屠苏是我的一位朋友。有点好笑,我甚至才认识你十几分钟。”
谈少宗深呼吸一口,右手的食指在膝盖上反复敲打,目光从远一点的百叶窗移到面前的水杯,就是不看吴川。他把杯子拿起来一口饮尽了大半杯水,溢出的水从下巴滴到领口,他没有要擦的意思。吴川看着他,觉得多少有点理解祁氏继承人当初愿意结下婚契的原因——谈少宗有种跟方方正正的成人世界格格不入的散漫模糊,因为罕见又难以捉摸,所以十分吸引人。
一阵呛咳之后,谈少宗终于开口:“从哪里开始说呢,高中我们读的国际学校每年都放春假,我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姐,那年她们很早就计划好春假要去曼谷,因为可以赶上泼水节。原本我们是不会一起旅行的,但那个时候正好有些事情发生,最后我也一起去了。他,就是和我有婚姻关系的那个人,这样形容他真的很奇怪——先不说这个,总之他当时也在曼谷,我们住在同一家酒店。女生旅游总是难免要花很多时间购物,有个下午我在酒店睡觉,后来他来敲门,因为无聊,我们就一起出门了。天气太热,随便乱晃了一阵就干脆找了家电影院看电影吹冷气,散场前我们接吻了——可能也不算接吻。”
电影票是祁抑扬买的,开场了谈少宗才知道是泰国电影。谈少宗本来就因为出门前游了一阵泳消耗了不少体力,陌生语言的奇怪的语调更听得昏昏欲睡,完全提不起精神看画面猜剧情。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中途被四周女观众的尖叫声吵醒,他睡眼惺忪看向大荧幕,画面上的场所是夜晚的私宅后院,主角出现在右下方,靠近彼此的动作十分缓慢。
谈少宗很快明白过来观众尖叫的原因是因为画面上接吻的是两个男生。
他用视线余光打量祁抑扬,祁抑扬只是全神贯注看着屏幕,谈少宗看不出来他有什么表情。谈少宗觉得脖子僵硬,左右歪了歪头试图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老旧的座椅发出咯吱声,旁边的祁抑扬终于注意到他的动静。
祁抑扬从衣兜里拿出自己插着耳机的iPod递给他,小声讲了一句:“你戴着继续睡吧。”
祁抑扬的iPod没关,谈少宗一戴上耳机就听到音乐声,节奏非常慢的一首歌,听得他睡意再度袭来,甚至忘了要取笑祁抑扬居然也爱听华语女歌手唱情歌。末尾部分更催眠,都不像在唱歌,甚至能听到歌手的气息。好不容易一首听完了,下一首竟然单曲循环。
谈少宗再次睡过去。
散场的时候谈少宗还没醒,坐在里面的几个女生要出去,发现语言不通后对着坐在再旁边一位的祁抑扬做了个拜托的姿势,祁抑扬只好拍拍谈少宗的肩。
有一个女孩经过之后,大概是误会了,又特意回过头来比了个大拇指和握拳加油的姿势。
谈少宗没懂,问祁抑扬:“全世界肢体语言不通用吗?她不是在说谢谢?”
祁抑扬原本可以将错就错,但偏偏没有,他说:“不是,应该是她误会我和你像电影里一样。”
谈少宗虽然睡了接近五分之四的片长,但还记得刚刚在尖叫声中看到的画面,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电影散场他们应该快速离开才是,坐在靠走廊那一边的祁抑扬还是没动,谈少宗猜想他可能是想多吹几分钟冷气,于是也没说话。iPod已经因为电量不足自动关机,谈少宗低头认真缠耳机线,确定理得整整齐齐了才递给祁抑扬,祁抑扬接的时候,避无可避,手指碰到手指。
祁抑扬递东西给他的时候其实也是相似的状况,但这一次谈少宗抽手抽得有点突然。
祁抑扬在这个时候突然提问:“电影你看明白了吗?”
谈少宗有点被激怒,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这怒意来得莫名其妙。要来电影院躲太阳是祁抑扬的主意,电影也是祁抑扬选的,他从头到尾没有话语权,睡过去了也不是什么大错。就算他毫无艺术修为不懂欣赏映画,祁抑扬也完全不必这样发问。
祁抑扬总是这样的,轻而易举就令人挫败狼狈,难怪他们永远做不了朋友。
在这样的场合,谈少宗理想中的朋友应该要和他一起快速溜出电影院,在附近找个地方买冰淇淋或者加超多冰的冷饮,而祁抑扬总是像考官,像聚会上无聊又没劲的大人,像他永远无法看齐的参照系。
谈少宗转头看祁抑扬,祁抑扬竟然一直看着他。电影院里的人早就走光了,散场时候亮起的灯光都再度被调暗,他看着祁抑扬,注意力停留在各种琐碎的地方,比如祁抑扬朝着他这一边侧脸的鬓角旁有颗小痣,衣服袖子上面还有一点点之前被他不小心擦上去的冰淇淋留下的痕迹,以及祁抑扬的瞳孔颜色原来比纯黑要浅上很多。
谈少宗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对付祁抑扬的提问,他回忆着刚刚看到的画面对准了祁抑扬的嘴唇,停留的时间极短,皮肤与皮肤的碰撞,仅仅一瞬间,他很快就坐正了身体。
谈少宗再是胆大妄为,这下也有点后悔,他很快安慰自己:谁也没动感情,这甚至算不得一个吻。
他感觉到自己原本自然地搭在膝盖上的右手轻轻颤抖了一下,下意识把手背到身后,脸上挂起玩游戏时候的神情,甚至略显刻意地小幅度挑了挑眉毛,他问祁抑扬:“不就是这样吗?”
谈少宗以为祁抑扬会生气,会立刻丢下他就走,破口大骂或者直接一拳挥来,谈少宗都打定主意受着不躲。但祁抑扬还是坐在那里,像之前一样看着他,眉头处有小小的皱褶,谈少宗分辨不出是气愤还是困惑。
谈少宗从来没有向人口述过这段记忆。明明是春天但没有春天的热带地区,游过泳也还是要出汗的湿热午后,从头到尾一个字没有听懂的电影,中途醒来看到的吊诡画面,还有一直看着他的祁抑扬,组合起来像一篇想象作文。他也许就是被那天的种种反常所迷惑,才会在当时用奇怪的动作来回答祁抑扬的问题。
他自己不知道,但吴川看得清楚,他说话的时候全程都是怔楞的表情,眼睛盯着吴川办公桌上的笔筒没有移开过视线,甚至他讲完话也还维持着这个不聚焦的目光。
吴川留给他足够的时间,十分钟后才开口跟他对话:“是一段很漂亮的回忆。”
“漂亮?不对,”谈少宗回神过来,很快摇了摇头:“这并不是全部,但他在电视节目里也只讲到这里,后面的可能谁都不愿意提。”
吴川声线低,说话的语气不知道是天生还是多年训练的结果,很适合这一行,他给自己的杯子续水,在水流声中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先讲出来,你不必觉得我是医生,就把我看做容器吧。”
谈少宗低头思考了一会儿,似乎讲与不讲的选择真的很困难,他最后跟吴川说:“吴医生,谢谢你,我其实刚坐了长途飞机,而且今天对我来说是不太好度过的一天。你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睡到今天咨询时间结束。”
吴川点点头。
谈少宗睡觉很安静,吴川换了静音键盘写诊疗记录,复盘刚刚的对话的时候他突然想到谈少宗只提过一次祁抑扬的名字,而且是在咨询还没有正式开始的时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里。之后他们的对话当中,谈少宗一直在使用第三人称。
两个小时的咨询时间,谈少宗睡足八十分钟。吴川办公室温度湿度和换气系统都控制得很好,又有味道清淡的扩香,谈少宗很久没有睡得这样舒服。
谈少宗没有直接回家,他往出城的方向开,最后停在一座墓园。他对这里的路已经十分熟悉,在一排排雷同的石碑中很快就能找到自己想要见的故人。
那块墓碑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有两束新鲜的花放在墓前。谈少宗盯着墓碑上的字,余皎皎,生殁日期一相减,埋在下面的人只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不到十八年。
昨天就有气象预警今天午后开始或许有大雪,此刻雪还不见踪影,风已经很大。谈少宗点了好几次火才把刚刚在入口处买的香点燃,他把这几炷香插到身前一小片柔软泥土中,笑着在碑上刻着名字的地方叩了叩:“生日快乐,皎皎余。”
难得今天暮色昳丽,但照在这个地方多少显得惨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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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一章比一章废话多,我个人也真的很疑惑。
一点无关紧要的内幕信息:祁抑扬听歌口味真的很诡异,当时iPod里单曲循环的是陈冠蒨的《欲言又止》,不知道他在哪里听到的。这个故事之所以能成为故事其实就是那一句:“该说的话/就在最多情的时候/却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