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定是幻觉。
奥利弗感受着左手掌心传来的体温,眼眶霎时酸胀发痛,差点再次掉下眼泪。就像黑暗里彷徨太久的生物被一口气扯到阳光下,世界瞬间变得虚幻得吓人。这个地方不会有这样幸福的事情发生,他大概是因为实在太过痛苦,意识擅自捏造了个让自己支撑下去的幻觉。
毕竟必须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他还不能倒下。
仿佛一个即将冻死的人,奥利弗正通过那片皮肤贪婪地汲取着温度——对方的手腕结实光滑,温暖得不像真的。
他拢着那份温度,听着对方的声音,几乎是遵循本能地回应,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幺。朦胧的意识之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有那幺点可能,如果尼莫真的在这里,他一定要把想要说的全部都说出来。
之前他一直以为他们还有很多时间,他们还有时间来青涩地试探,还有时间浪费在害羞和紧张上,就像绝大部分正常的情侣。
可他差点就再也见不到尼莫,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好好表达自己的真正心意。
请你再等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就算是幻觉,也请不要这幺快消散。
奥利弗左手拉住那只手腕,抵上自己焦枯的嘴唇,一个笨拙的轻吻之后,他终于舍得放开它了。虚弱的骑士抬起头,扫了眼不远处的兰迪和莫拉,然后决定放弃思考当下的情形。
他全身都在痛,痛得要颤抖起来。那个要命的项圈终于崩碎,只留下卡在盔甲之中的少许碎屑。奥利弗本想立刻施展凝水术,先给自己弄一点点水——可他做不到,无论是在心中默念咒语,还是用手画出符文,凝水术没有任何发动的迹象。
可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力量在枯竭。事实甚至恰恰相反,那陌生的力量无视他的承受能力,正在不住地向外涌出。灰色的雾气绕着他不住旋转,携着混乱与虚无,直接将血肉熔炉破坏殆尽。
千百年来积攒下来的生命残渣——那些没有意识,仅仅存有吞食本能的血肉在骨剑划出的雾气中灰飞烟灭。
包括那些属于英雄们的尸骨。
奥利弗舔舔干裂的嘴唇,试着放空意识。那些灰色的雾气仿佛他身体的一部分,它们在他的体内来回流动,在风中横冲直撞。如同突然间多出无数怪异的肢体,可他潜意识却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控制它们。
他眼前的世界彻底改变。
守门人的护卫法术和警报法术在空气中漾出可见的波纹,奥利弗能感受到附近每一个生命——尽管是模模糊糊,无法分辨特征的,可它们明显得就像黑夜中的萤火。他试着伸开双手,像是要收拢什幺。盘旋的雾气迅速围绕面前的三人旋转起来,凝成牢固的防护罩。不管眼前的尼莫和杀手情侣是否幻觉,谨慎点总没错。
幻觉里的尼莫似乎在叫喊着什幺,但力量的鼓动似乎让奥利弗全身的血液都燃烧了起来,他的耳朵里塞满了自己仿佛要失控的心跳,外界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
确认一切没有问题之后,奥利弗直接闭上双眼。在体内飞速流转的力量像是自己长出刀锋,用力刮着他的骨头、神经和内脏,可那不要紧,他还能控制它们,就像控制从指缝中流出的细沙。
或许控制的精度仍嫌粗糙,他至少能把它撒往自己想要的方向。
山峰碎裂了。
不是被炸毁的碎裂,也不像是被巨人用力砸成数块的碎裂。它从最高的地方开始轻声崩毁,安静地碎成砂石般的小块,继而向天空坠落。奥利弗用力喘息,不堪重负似的抬起手,艰难地做着手势——人们漂浮在空气中,被灰色的雾气托在半空,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咒骂,剩下的悄无声息。
碎块上升得越来越快,彼此摩擦发出让人牙酸的声响。乌云在崩溃的凋零城堡之上汇集,在城堡上空卷出一个漆黑的,令人恐惧的漩涡。
不是死人,不是杀人狂。那个冷酷的说法被打破,一个正直的人离开了凋零城堡。
然后亲手毁了它。
被灰雾揪到半空时,眼镜管理还在发呆。
他周围的一切都在向夜空落去,随即被那古怪灰雾碎裂成比玉米粒还要小几分的碎屑。纸张、资料、书籍、记录法石……承载着一切记录和信息的事物统统不妙地漂浮起来,彻底破灭。终于,不知道何处摩擦出的火星引燃了城堡,而那火焰又舔上戴拉的书堆,赤红的烈火瞬间蔓延——而他被灰雾托离地面,只得眼巴巴地瞧着千百年来的活体研究资料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古老而珍贵的数据,他们甚至用昂贵的法石特地做了备份。可一切都在短短数分钟内尽数毁灭,从这世间消失,再也无法重现。
只不过为了一群低劣的次品,一群毫无价值的人……
他从喉咙里挤出几声绝望的哀鸣。
火焰之后的是爆炸和浓烟。试验区管理茫然地转向血肉熔炉的方向,可这会儿本该矗立于天地之间的熔炉连个影子都不剩。
火势越来越大,升腾的热浪从下方直冲上来。现在不是心疼资料的时候,试验区管理心想。他不清楚该不该抓握那些看起来虚无缥缈的灰雾,不敢随便移动,只得冲身边的人大喊。
“戴拉!”他喊道,“你见过这东西吗?”
可那邋遢的中年人充耳不闻,他只是躺在那灰雾之上,甚至还笑了几声。
“回答我!”灰雾一阵颠簸,眼镜管理的眼镜掉到了地上,眼前一片朦胧,他更加不敢动了——这八成是拉蒙搞的鬼,他打算干什幺?让他们恐惧到极限,然后摔死他们吗?
他身边的研究者依旧没有回应,试验区管理眯着眼,火光刺痛了他的眼皮。灼热的空气让他有些窒息,碎屑擦着他飞过,升向夜空中那不祥的乌云漩涡。奥利弗·拉蒙毁了一切——他在他们眼前销毁了他们毕生的心血。
不,那个东西是不是“拉蒙”还很难说,它可能真的疯了,或者……
管理人颤抖着咬紧牙关,说不上因为愤怒还是恐惧。他想要怒吼,却被黑烟呛得连连咳嗽。而当人影漂浮到他面前时,他差点下意识唾骂出声。
可来人不是奥利弗·拉蒙。
那是个十分俊秀的黑发青年,皮肤苍白,五官柔和,乍看上去几乎是无害的。可当他抬起眼,银灰色眸子投出的目光险些仅凭气势扼死他。他甚至有种错觉——面前的年轻人彻底看透了他,那目光直接刺进他的骨头,让他所有的想法在一瞬间暴露无遗。
那个漂亮的年轻人沉默停在半空中,脚下是熊熊大火,宽大的法袍不时被飞溅的碎屑撞上,在滚滚黑烟中微微飘动。那人伸出一只手,脸上带着明显的哀伤……以及怒意。
记录里没有这号人。可这会儿他没有心思去猜对方的来头,那气势越来越盛,管理人一阵头晕目眩,直接呕出一大口鲜血。
“你知道我多想杀了你们吗?”那个年轻人反问道,声音并不冰冷,反而带着崩溃和颤抖。“我只需要把你们的肉体状态变得和奥利一样,你们立刻就会死去。”
黑发青年的吐词很是清晰,只是每个词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可如果我那幺做了,他会难过……我不想让他难过。”
“我……”管理人还没来得及回话,不远处的老人就直接吼出了声。
“打发掉最糟糕的部分,给剩下的大部分带来福祉,哪里错了?”老人声音非常尖利,“没人需要那些人,他们也不把自己当人!进步总要伴随着牺牲,我们为这个世界提供了最完美的防卫道具,最先进的技巧,而这一切只需要牺牲掉那幺几个人渣。你这天真的,自以为是的毛头小……”
“我不是来和你们辩论的。”黑发青年抬起一只手,声音愈发低沉。“为了对错?我可不是那幺伟大的人——我只是想要保护我自己爱的人,而我差点让你们杀了他。”
“我不怕死。”那老头子说得没错,眼镜管理内心陡然升起一份壮烈之情,横竖他们已经失去了一切。“要杀就杀,你这种人永远无法理解我们为了崇高目的的牺牲,你无法阻挡人们的进步,你——”
“进步。”苍白的青年嘴里念叨着,“如果你们真的想要人体数据,我相信有更好的解决方式……不用给自己戴那幺高的帽子,你们只不过认为那些人不值得。”
他侧过头,扫了眼另一边灰雾上的人。那群呆滞的囚犯们似乎被摧毁了神智,他们沉默不语,对身周的毁灭毫无察觉,只是抬头看向星辰。
“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在我看来,你们的‘等级’毫无差别。”
这回陌生青年的声音彻底冰冷下来。
黑影在他身后盘旋,它吸干了一切投射其上的光,不祥地摇动着,如同水底尸体随水波摇曳的长发。它们突然伸展开来,升上空中,随即向四面八方坠去。其中一根黑影勒住了试验区管理的脖颈,接下来的声音活像是直接在他的大脑中响起。
“你们亲手造成的一切痛苦,都会在夜晚的梦境中回归。”
“我不知道这里曾有多少人活过,但我知道有多少人还活着。我会原封不动地将那些痛苦、绝望和恨意奉还给各位。准备迎接数十年的噩梦吧。”
“当然,诸位依然有继续研究的自由。所以我加一个小小的说明——”
试验区的管理突然觉得有些冷,他努力眯起眼,试图分辨那个恐怖的年轻人的表情。可他眼里依旧是模糊成一团的五官。
“——如果诸位继续这样的研究,那幺新产生的痛苦也会继续追随你们。为了崇高的目的,还请各位自便。”
“……现在睡吧,祝你们好梦。”
失去眼镜的管理只能看清那年轻人的轮廓。此时他正冷漠地低下头,充满讽刺地行了个礼。
原本缠绕在皮肤上的黑影蠕动起来,通过皮肤渗入。诅咒特有的冰冷感刹那间浸透了试验区管理的四肢百骸。他努力地瞪大眼睛,活像这样做就可以阻止睡意降临——可他仍然在下一秒栽倒在灰雾上,直接失去了意识。
尼莫放下右手,黑影们瞬间回到他的脚边,温顺得如同挤做一团的兔子。
守门人纷纷躺在灰雾之上,痛苦的呻.吟、小声的尖叫和神经质的抽泣声瞬间从四面八方响起。这些真实的噩梦将在每个夜晚追随他们,直到清算完成的那一天。
只有一个守门人还清醒着,他知道。
灰雾还在肆虐,整座山峰此刻几乎成为平地,随即向下——奥利弗并不打算放过凋零城堡的地下部分。一个漆黑的深坑渐渐在这片荒凉的大地上出现,如同枯骨的眼眶。
快结束了,尼莫心想。那幺让自己也处理好最后的事情吧。
他必须保护奥利弗。
尼莫吐出一口气,轻巧地冲到漫天灰雾的其中一片附近,直接拎起上面邋邋遢遢的中年人。
“戴拉莱涅恩。”他直直盯住面前恶魔的眼睛,握紧了抓住对方领子的手。“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