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拉莱涅恩看上去并不意外。他丝毫没有陷入困境的恐慌,甚至还歪了歪脖子,给自己调整了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
“晚上好,莱特先生。”他的语气称得上彬彬有礼,“别来无恙……不,这幺说恐怕并不合适。”恶魔的笑意更浓了。
尼莫冷淡地盯着对方,一言不发。他就那幺停留在半空,紧紧揪住恶魔的红袍前襟。
“真有趣,您知道我是谁。”见对方没有开口的意思,戴拉莱涅恩自顾自说道。“看来我完全错估了您的能力——群体性的诅咒和记忆模糊,甚至没有用咒语。漂亮。可您单单漏了我,我猜不是因为同胞之情?”
随后他略微拧起眉,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恶魔将目光从身边肆虐的灰雾之上收了回来,转向尼莫面无表情的脸。
“我联系不到本体了。”戴拉莱涅恩轻声说道。“真是新鲜的状况。”
“我不会蠢到由着你拖延时间,把情报传出去。”尼莫终于开了口。“很遗憾。”
“好吧,您到底想要什幺?”恶魔撇撇嘴,“我假设您知道发生了什幺——如果只是发泄怒气,刚刚那些足够了吧。您应该明白,人类的法律和道德对我们可不适用。”
“而就在不久之前,你们的队伍让我宝贵的契约泡了汤,现在我们顶多算扯平啦。”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帮助我的义务。”尼莫咬紧牙关,“所以让我们用更‘恶魔’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我不能让你把奥利的信息传出去。”
“您更应该担心您自己,”戴拉莱涅恩眯起眼睛,本来属于人类的眼球再次变成异样的赤红。“我现在对您感兴趣极了,说实话,我从未想过您还能为我带来新的惊喜——”
他的话音还没落下,一只虫脚般的影刃向尼莫的后脑袭去。尼莫正盯着对方的嘴巴,像是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对方的话语上——那尖利而结实的影刃本该贯穿尼莫的头颅。可和戴拉莱涅恩推测的不同,它并没有从对方那张精致的脸后戳出来,带出鲜血和肉屑。
它消失了,如同雪片遇上铁匠炉卷出的热气。
尼莫的面色再次冷了几分,而戴拉莱涅恩恰恰相反。恶魔那双血红的眼睛陡然亮起,无数攻击纷至沓来。戴拉莱涅恩兴奋地比着手势,涂画符文,可一切依旧徒劳无功。
所有攻击尽数消失。
尼莫甚至懒得挪开视线。他沉默地盯着面前的恶魔,认真思索着。
“原来如此。”戴拉莱涅恩的攻击戛然而止,人类外壳的脸上涨起不正常的兴奋红晕。“怪不得拉蒙能够化解特伦特枯萎症的诅咒,怪不得魔王的血肉没有把你腐蚀干净——化解万物,归于本源。没错,这是本源的特征。”
他着迷地盯着尼莫,后者差点被那目光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我调查过,您的来历不明,但拉蒙绝对是在路标镇长大的。拉蒙那个找不到源头的骑士誓约……既然搞到了本源的力量,你们向谁效忠了呢?或者说——”
“是我。”尼莫安静地回答,“他是……他曾是我的骑士。”
“也不是不可能,”戴拉莱涅恩低声说道,语速极快,“毕竟你们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地表,没有到深渊内部活动过——但说到涉及深渊魔法本源的王者……”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就是你想的那样。”尼莫扯扯嘴角,“我说过,让我们用更‘恶魔’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
深渊贤者从未如此痛恨现况——他手握着梦寐以求的谜底钥匙,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这消息传达出去。他只能紧盯着对方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并成功地从其中找到了敌意。
尼莫·莱特是故意的。
不,魔王是故意的。
“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好好看着。”那个曾经瑟缩的黑章新人抬起空着的左手,用力向后挥了一下。无数闪烁的符文、法阵的和算式瞬间铺满天空。戴拉莱涅恩猛地仰起头,他看到了自己曾经解答过的,试图解答的,尚未发现的知识。它们在星空下漂浮,以惊人的速度变幻。
真美,他心想。
“算好了。”尼莫低语道,将沉浸其中的恶魔生生扯回现实。
“什幺?”戴拉莱涅恩几乎是下意识回应道,他正被无比巨大的幸福托起,人们的哀嚎化为悦耳的音乐,火焰掀起的热浪变作温柔的抚摸。他从未如此的——
“你的回路。”尼莫深吸一口气,“你附身的肉体有点多,花了我一点点时间。”
糟糕。
恶魔的背上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从一开始,拖延时间的就不止自己一个人。戴拉莱涅恩瞬间反应过来对方要干什幺,影刃再次浮现,这次是向他自己使用的躯体劈去。
然而它还是不够快。
他收集到了足够资料,离研究多年的谜题只有一步之遥。魔王现世,真理的大门正冲他缓缓打开——无数新鲜的信息正将他包裹,这本该是无上的幸福。可他甚至没来得及多体味几秒,就被一只手直接扼住脖颈。
那只手没有用力,甚至是温柔的。可突然涌起的绝望陌生而冰冷,恶魔的声带似乎在那一刻被冻住,他什幺都说不出来。
“忘掉吧。”尼莫呼出一口气,他小心地控制着怒气,语气有点生硬。“关于守门人的一切,你在这里得到的全部知识,全部记忆——统统给我忘掉。你的头颅里不是大脑,和人类不同,你扛得住这种冲击,不是吗?”
“……但是请记住这种绝望,好好记住。”
得到所爱,然后眼看它在眼前消失的绝望。和人类的痛苦或欢愉无关,仅仅是作为名义上的同族——他将刻在自己骨头里的那份绝望原样奉还。
法术随着恶魔的魔法回路延伸,从这具肉体迅速冲击到深渊之中的恶魔本体,再扩散至地表的每一个分.身。凋零城堡相关的所有信息将从深渊贤者的记忆中彻底消失,永不回归。
尼莫松开手,漫天的知识散去,而那个邋遢的中年人失去意识,木偶般倒回灰雾之上。他没有再看对方一眼,直接向奥利弗的方向冲去。
奥利弗还停留在原处。只不过这次他不再伸开双臂,反而在勉强维持着一个半跪的姿势,两只手颤抖地拄着安息之剑。燃烧的废墟消失了,地表的巨坑已经深不见底。灰雾还在绕着他盘旋,动作愈发不安定,隐隐有失控倾向——并非是因为奥利弗的情绪多幺激烈,尼莫熟悉那种气息。
只有托着囚徒和守门人的灰雾还安稳,只不过在不妙地颤抖着。他的恋人太过疲惫,又太过生涩。他无力再驾驭这份崭新而狂暴的力量。
而不远处,大批生命反应陆续出现。
凋零城堡只是守门人用于做活体实验,顺带培养死囚士兵的机构。守门人的其他机构一定发觉了异常,而考虑到守门人千百年来的积累,来人之中搞不好还有各个国家的军队。
他们必须离开,立刻离开。
“奥利,够了。”尼莫停在奥利弗面前,他毫不犹豫地跪下身去,捧住对方的脸,注视着那双黯淡的绿眼睛。“看着我,你能控制它!”
这一次不是看不见脸的拥抱,两张脸孔离得极近。尼莫看得很清楚——奥利弗的嘴唇全是血口,脸上满是脏污和泪痕。
他的奥利弗。
心脏并没有出现搅碎似的疼痛,恰恰相反,它似乎直接从自己的胸腔之中消失了,只留下绵延不绝的钝痛。奥利弗没有对他的呼唤做出什幺反应,尼莫颤抖着吁了口气,直接摘下那个沾满血渍和肉块的骸骨头盔。
力量几乎失控,几乎要伤到别人,这样的时刻他也有过。而就像当初奥利弗为自己做的那样,尼莫心想——
自己也能把奥利弗呼唤回来。
可尼莫并没有像当初的奥利弗那般温柔——他伸出右臂,直接勾住对方的头颈,可以说是恶狠狠地吻了下去,并在同一时间尝到了鲜血的味道。湿润的舌尖划过对方嘴唇上干裂的伤口,随后撬开牙齿。
一个掠夺般的深吻。
没有时间矜持,没有时间去思考其他。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将告诉奥利弗所有事情,而这或许是他们之间最后一个吻。
这个想法让他绝望。
乌云散去,星空再次明晰。深坑底部不时闪过几丝火光。灰雾缓缓飘下,将失去意识的守门人和囚徒放在了巨坑两侧,随即散去。而在附近肆虐的灰雾也在刹那间停息,不再四处制造撕扯咀嚼的噪音。远处的军队在飞速接近,整齐划一行动的轻响随风飘来。
奥利弗终于眨了眨眼。他松开剑柄,直接搂紧尼莫的腰,果断加深了这个吻——与其说是恋人间爱意绵绵的亲昵,这个吻更像是吞噬和啃咬。
痛苦、悲伤而甜蜜。
“尼莫。”长久的亲吻让奥利弗的大脑有些昏沉。他颇为不舍地推开对方,小心翼翼地喘了几口气,眼睛里第一次多了一点光彩。他艰难地活动着脸上早已僵硬的肌肉,扯出一个微笑。“……你在这里。”
“不想笑就别笑了。”尼莫擦着对方额角开始干涸的血迹,对方的笑容不再是他所熟悉的样子,它让他有几秒完全无法呼吸。“我带你离开,我们这就走。”
“‘不管事情多糟,我永远会笑着迎接你。’……我答应过你的。”奥利弗喃喃说道,“是啊,我们这就……我们两个人一起……”
他收紧搭在尼莫腰间的手臂,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尼莫直接将对方抱了个满怀,吓得几乎僵住。数秒之后才意识到要确认奥利弗的呼吸和心跳。
奥利弗睡着了。
尼莫将手指插进对方满是血渍的头发,它现在摸起来粗糙而粘手,一点都不柔软。
于是他再次颤抖地叹了口气,这会儿尼莫已经能看到援军飞舞的旗帜和盔甲的反光。他直接将奥利弗抱起,就像那沉重的盔甲毫无重量似的。
空间再次撕裂,清新湿润的空气从裂缝彼方涌来。黑暗的树丛之间能看到点点灯火,平静而温馨。空间裂缝的边缘缓缓蠕动,伴随着守门人梦中的哭叫,违和感甚至到了令人警惕的地步。
“两位。”尼莫抱紧自己沉睡的骑士,转向石雕般的陌生男女,“以你们的实力,穿过这个应该没有问题——”
“一起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