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3.远征的意义

梅德思伸出只剩骸骨的手,似乎想要碰触奥利弗。可他刚探出去一点点,就如同被火灼痛那样将它收了回来。他静静地站在原地,在痛苦之锁飞速膨胀带来的崩裂声中一言不发。

“梅德思先生。”奥利弗轻声呼唤道,语调中加了些安抚的意味。

“我当然可以告诉你。”梅德思终于再次发出声音,音量极低。“你有权知道这些。”

尽管亡灵法师没有肉体,梅德思给人的感觉却瞬间苍老了许多:“……不过既然你会问这个,也就是说,弗林特他……不愿意告诉你?”

骨手抓紧长袍下摆,亡灵法师的声音中多了几分预见到答案的绝望:“弗林特他还好吗?”

“父亲在前不久去世了。”奥利弗垂下头,“为了保护我们所在的镇子,他强行转移了恶魔召唤仪式。”

“……他是被恶魔杀死的?”梅德思用雕刻满黑色符咒的骨头手指撕扯袍子边缘,像是想要以此撕开自己的灵魂。

“不。转移仪式后,他要我杀死他,以此将恶魔直接送回深渊……于是我杀死了我的父亲,梅德思先生。”

梅德思不再撕扯袍角,他伸出骨手,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奥利弗的头——动作轻得要命,活像奥利弗是什幺一触即散的易碎品那样。他们的身高相近,使得这个行为看起来有些怪异,可奥利弗没有躲开,他直直望向那双透出红光的空洞眼眶。

“那的确是我认识的弗林特,一个纯粹的笨蛋。”梅德思咬着牙说道,声音从空洞的胸腔中响起。“神啊,他还不到五十岁,他怎幺能就这样……”

梅德思摇晃着头,他将手收回,后退两步,整个人坐在石床边缘,将没有血肉的颅骨埋入手掌。

“都是我的错,这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他不可能连只召唤恶魔都无法对付。”

他抖得厉害,喉咙里发出低声的哀鸣。比起人类,更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在呜咽。

“所以,奥利弗……你带着奥尔本口音。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因为杀死父亲后逃走,才走上黑章的道路吗?弗林特不可能养出一个离经叛道的孩子。”

不,奥利弗心想,看了几步外的尼莫一眼。自己可能已经是这世上最离经叛道的人类了。

“一半原因是这个。”奥利弗诚恳地回答,“至于另一半,我的爱人是个上级恶魔,而我不想和他分开。”

梅德思的骨头脸上没有半分表情,他一动不动,半晌叹了口气,看向安:“是这样啊。”

女战士非常不给面子地翻了个白眼,啪地拍了下尼莫的肩膀,把他往前推了一步:“……我受够了。那小子喜欢的是这个,是这个!”

亡灵法师发出几声嘶哑难听的轻笑。

“就挑选恋人的奇怪品味上,你的确像弗林特。”他说,淡淡地看了眼尼莫。

“这次我不打算评价,孩子。如果这是你的选择,如果你坚信这是你的幸福。来吧,既然你想知道过去的事情,以及特伦特枯萎症的相关信息,我可以一次性提供给你们。”

梅德思比了个手势,在房间上方游荡的照明骸骨同时翻转,水银似的内容物终于倾泻而出——它们摔上地面,化为细密的银色烟雾,瞬间充满整个房间。

那是梅德思的回忆,溢满幸福、痛苦以及罪恶感。他将它们复制提取,作为墓穴底层的唯一光源。

和克莱门学院禁闭室中的不同,众人不需要接触任何人影,直接被回忆包裹起来。而梅德思的身影没有消失,他站在他们身旁,指点着在四周扭动的幻影。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你的母亲。”梅德思的骨手在空气中绕了个复杂的图案,周围的影像开始变得清晰——

“我恋爱啦,朋友们!”年轻的青年张开双臂,向天空比出一个V字。生机和喜悦让他的笑容闪闪发光。他刚从外面冲进酒馆,盔甲上还粘着不少细碎的草叶。

残火之剑正安稳地挂在他的腰带上,点点火光四下飘散。

奥利弗费力地咽了口唾沫,他认得出来,那是他年轻的父亲。瞬间察觉了奥利弗的异常,尼莫伸出一只手,用力地攥住恋人的手。

“这是第多少次了?”坐在桌边的咖啡色长发的法师用双手撑住额角,脸上挂着略显无奈的微笑。

尼莫的心情霎时间沉重下去——锡兵佣兵团的副团长,阿巴斯·阿拉斯泰尔。

站在他们不远处的安一声不吭。

“第一百四十九次。加油团长,你再努力失个恋,马上就可以迎来第一百五十次春天了。”还带着皮肉的巴尔萨泽·梅德思正将一本书盖在脸上,“这次是谁?酒馆老板的小女儿?店里的制香女孩?还是卖土豆的农家女?阿巴斯,你得说说他——这个人根本不知道什幺是真正的恋爱。得有人告诉他,在人家背后单方面赞美根本行不通。”

“弗林特只是在活跃气氛,别当真。”奥尔本的二王子看起来颇为淡定。

“怎幺说话呢,我的副团长?”弗林特不满地嚷嚷起来,“好吧,我之前只是用这种方式赞美她们的美好而已,毕竟可爱的姑娘们是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你得承认这一点。”

“是是。”阿巴斯好脾气地应道,往热茶里加了些牛奶。“要来点茶吗?”

“我这次是真的恋爱了。”弗林特严肃地宣布。

“你上次、上上次、上上上次都是这幺说的。如果你的‘恋爱’就是跟人家送朵花,跳支舞,然后愉快说再见的话。”梅德思用力干咳两声。

“这次不一样。”弗林特扮了个鬼脸,冲梅德思竖起中指。“我的天使是一位流浪舞女。老天,她真的可爱极了,她甚至亲了我一下!阿巴斯,我有预感,我肯定会和她结婚。”

“哦。”阿巴斯心平气和。

“哦。”梅德思从鼻子里哼了声。

奥利弗凝视着这个陌生的父亲,他记忆里的父亲虽然同样爽朗,但比起梅德思记忆中的“弗林特·洛佩兹”,总是缺了点什幺。

“团长不是个轻浮的人,奥利弗,他尊重每一位他遇到的女性。锡兵向来冲在各式危险的第一线,现在看来,他的确是用赞美可爱姑娘的方式来活跃气氛。这一点阿巴斯看得比我透彻。”

已经成为枯骨的梅德思开口说道,悲哀地注视着早已流逝的过去。

“……当时我们没有当回事,可他的确是认真的。那时我们没有见到那位索尼娅·拉蒙,但那之后,团长一直在跟她书信交流,或者时不时用通讯水晶联络。”

“说实话,我们依然不觉得他们两个能成。弗林特到底是名满天下的英雄,而拉蒙小姐只是个普通的流浪舞女,我个人甚至怀疑过她动机不纯。”

亡灵法师垂下头,叹了口气,又用手指在雾气中虚虚划了几下。

场景变为夜晚的某个房间。

“巴尔萨泽,我不会带你参加远征的。名单已经上交了,你的名字不在上面。”弗林特的脸上没有笑意,他非常认真地念着梅德思的名字,一字一顿。

“团长!”

“我知道你不甘心,但深渊之底真的很危险。你的身体状况不允许,这是命令。”

年轻的梅德思猛捶了下桌面,倚在桌边的双拐歪倒在地,发出不轻不重的清脆响声。

弗林特静静地望着自己的战友,露出些许悲伤的神色:“而且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巴尔萨泽。万一我们都没有回来……”

“闭嘴。”回忆中梅德思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恼怒,“不许说这种话!”

“我知道,以防万一嘛。”弗林特勉强地笑了笑。“别激动别激动,生气伤身。”

“就算尤里瑟斯杀尽了四代远征军队,可是我们有最棒的精灵弓手,最强悍的巨龙战士……我们有你。团长,如果锡兵都杀不了它,我想象不出还有谁能击败它。”梅德思喃喃道。“那样精明谨慎的陛下都肯让阿巴斯随你一起行动,大家绝对不会有事的。”

“可是我偶尔会想一些奇怪的问题。”弗林特将梅德思的双拐扶起,轻轻放回原处。“巴尔萨泽,你懂很多奇奇怪怪的知识,对吧。你说我们这种远征行为……算不算侵略呢?”

“……你在说什幺胡话?”

“为了准备远征,我收集了很多资料。”弗林特狠狠叹了口气。“深渊的范围从未扩大,而魔王也从未来过地表,可地表的远征行为却已经持续了数千年之久。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恶魔们是在它的授意下破坏地表。”

“下级恶魔和中级恶魔造成的破坏和地表野兽没有两样,它们大多都没有什幺脑子,也鲜少联合行动。除了力量系统不同,它们和普通的动物没有什幺区别。上级恶魔就不用说了,它们必须在地表找到合作者,行动看起来也非常自我。比起联合毁灭人类,它们更像是在通过自己的方式探索和享受。建立深渊教会的是人类自身,维护力量平衡的卫士反而是上级恶魔‘欧罗瑞’……总而言之,它们的行为似乎不受所谓‘魔王’的影响。”

“但魔王被击败后的一段时间,深渊会封闭,地表所有恶魔的行动会迟缓一段时间。这、这是保护人类。”梅德思的语气鲜有的磕巴起来。

“那也只不过是短短几年,糊弄下普通民众倒还好。事实上,人们早就习惯对付下级恶魔和中级恶魔。另一方面,深渊的封闭虽然会让上级恶魔减弱,可比起和人类的力量差距,这种削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你到底想说什幺,团长?”

“我翻遍了所有历史,只发现了一个动机——取得骨玉。杀死魔王,获取深渊之底的宝贵资源。”

弗林特·洛佩兹开始在房间内踱来踱去:“我打个比方,巴尔萨泽。就像因为有几个流浪加兰人在奥尔本杀了人,奥尔本就直接向加兰宣战。我们带领军队冲进加兰,处死他们的王室,带回加兰王室积攒多年的财富——然后宣布这是‘正义’。”

“可我们必须去,团长。奥尔本比任何时候都需要骨玉,威拉德那边对于武器的研究远远领先于我们。如果无法取得足够的骨玉震慑他们,奥尔本会输掉这场战争。这不是关心恶魔心情的时候,归根到底,魔王只不过是个怪物……”

“我明白。”弗林特笑着摇摇头,“我会去的。但是……巴尔萨泽,只因为对方比我们强大,就理直气壮地认为攻击对方是正当的。我不太喜欢这种想法。”

“你是人类。”梅德思认真地望向自己的团长,“无论正义与否,你有你的立场,团长。起码现在,你背负着这个国家的命运。”

“……我知道。”

“好吧,你本来打算拜托我什幺来着?”

“如果我没有回来,你能不能把我的那份财产转给索尼娅?”

“团长……”

“我昨天向她求婚啦,而她答应了。”

“这种时候?!”

“我们彼此都有觉悟,不想留下遗憾。”

“……好,我明白了。”

尼莫的掌心冰凉,全是汗水。奥利弗反手握住恋人的手,试图用温热的掌心帮对方恢复些许温度。

“弗林特就是这样一个怪人。”亡灵法师淡淡地说道,“远征持续了数千年,地表早已广泛接受了这个概念,他临走时却还在想这种问题。当时我对于索尼娅·拉蒙几乎是厌恶的,我承认这是我的偏见。因为她的身份实在是……抱歉,而且和团长聚少离多。我以为她的目标是团长的财产。”

“凡是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只要团长能活下来,他必然会跟贵族之女……甚至公主那个级别的女性结婚。你们什幺时候听说过勇者迎娶一个流民?”

“然后他活下来了。”奥利弗小声说道。

“是。”梅德思点点头。

烟雾涌动,年轻版梅德思的身影再次出现。这次他的气色看起来好了不少,双拐也换成了拐棍。

可他的眼睛肿得要命,脸上满是胡子,看起来很多天没有认真打理过自己。梅德思的手紧紧握着雕刻有锡兵徽记的通讯水晶,茫然地望向窗外的蓝天。完全不顾身边堆满垃圾,一团乱的房间。

水晶开始闪烁,他喉咙里咕哝了一声,急切地开启通讯。

“巴尔萨泽。”

“团长……”梅德思带着绝望的渴求回应道。

“巴尔萨泽,帮帮我。”弗林特没有带来他想要的好消息,比如告诉他锡兵的毁灭只是一场噩梦,比如告诉他大家只是给不讨人喜欢的巴尔萨泽·梅德思搞了个糟糕的恶作剧。

弗林特听起来无助又绝望。

他们的团长永远充满勇气,面对任何艰险都能笑着面对。可水晶中传来的声音几乎和水晶本身一样脆弱。

“团……弗林特,你说。”梅德思强迫自己冷静,他直接将下唇咬出了血。

“索尼娅的情况很不好。”弗林特的声音有点颤抖。“是特伦特枯萎症,巴尔萨泽。是特伦特枯萎症……我连她都要失去了,是吗?”

“我马上就过去,总会有办法的。”

梅德思麻木地重复道,用手急切地扫着桌子上乱七八糟堆起的书本,而后挠挠自己脏乱的头发。

“……总会有办法的,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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