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秦东意将常楹托付给莲垚,自己带着楼画准备出发前往晋城。
常楹看着秦东意在交代事宜,直到被莲垚带走时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莲垚:
“长老,我师尊要去做什么呀?”
莲垚随口搪塞道:
“他去玩。”
“啊?他跟小画哥哥一起去吗?”常楹眼巴巴地回头望着疏桐院的方向:
“阿楹也想去玩。”
莲垚牵着他的手,哄道:
“他们要去的地方不好玩,你跟我回去, 晚上我让你灼灼姐姐给你讲故事。”
常楹撇撇嘴,频频回头望着那边。
最终, 他眼睛滴溜一转,晃晃莲垚的手:
“长老, 我有个东西没拿上, 您先回去吧, 一会儿我自己找您去。”
“真的?”莲垚半信半疑,半蹲下身,屈指刮了一下他的鼻子:
“不许乱跑。”
“好嘞!”
—
清阳山,寒泉。
四周云雾氤氲, 冷气令周遭树叶都沾了一层霜。
许久, 半空中传来鸟类振翅声, 随后便有几根白色落羽飘下。
寒泉边落了一只通体纯白的鸟。
那白鸟看着模样有些像白鸦,但却比白鸦多了羽冠,尾羽也要更长一些。
白鸟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寒泉中央漂浮着的那颗蓝色晶石, 半晌,身形幻化成人。
楼画拎着衣摆淌入水中, 寒泉的水冰冷刺骨, 但对他而言却温度适宜。
他径直走到蓝色晶石旁边, 伸手将它取下握在手里。
楼画把晶石握在手里, 使劲晃晃,似乎这样就能把里面的人甩出来:
“别装死,出来。”
若是旁人看见他这么恶狠狠地跟一颗石头说话,怕是又要以为他在发疯了。
石头一开始没搭理他,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微弱地闪了闪光。
见舟语气漠然,算不上好:
“干什么?”
楼画:“跟我打一架。”
见舟叹了口气:“你打不过。”
楼画:“上次你耍阴招,不做数。这次你只用冰跟我打一场,如何?”
见舟:“敌人可不会在乎自己用的是不是阴招。”
“你……”
楼画气得不行,他一把将石头扔进水里,又上脚撒气似的狠狠踩了两下:
“不跟我打就告诉我,你是不是那个见舟,你是不是雪凰?白毛乌龟,别装死。”
“幼稚死了。”
见舟语气嫌弃。
这句过后,石头也彻底不说话了。
这石头敲不碎也砸不坏,任楼画再怎么横,也拿这么一个死人没办法。
楼画快把自己气疯了。
最终,他从寒泉里捡起那个被他糟蹋了半个时辰的石头,最终冷笑一声,用灵力凝出一把弹弓来。
他把弹弓拉到最大,在寒泉里转了一圈,找了一个最合适的角度,最后闭着一只眼睛,对准太阳射了出去。
蓝色石头在天上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变成一个小点点,从他视野里消失了。
楼画心情总算好了那么一点,遂扔了弹弓准备走人。
应龙在识海中小心翼翼道:
“乖宝,他又不真是个石头。你把它扔出去十万八千里,他也能自己回来。”
“那又如何?只要他不跟我打,见他一次扔他一次。”
楼画咬牙,冷哼一声,背着手带着一身寒气离开了寒泉:
“再啰嗦,把你也扔出去。”
应龙闭嘴。
那边,石头从寒泉一路飞到清阳山某处附属山,最终嵌进了山底一棵树里。
那棵树随着他的到来,寸寸结霜,颜色发白。
见舟叹了口气,化为一道虚影,自己把石头抠了出来。
也就是那时,树后传来一道女声:
“怀霜仙尊,沉睡数百年终于得见天日,恭喜,只不过,怎么沦落至此了?”
见舟身形一顿,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他瞥了一眼,刚看见树后那个背影,目光就似被火烫了似的收了回来。
他背过身去,握着石头的手微微用力,沉默半晌:
“还不是那个小兔崽子。”
他顿了顿,又道:
“元镜,真的失踪了?”
“我倒是希望他死了,但他确实在寻你的路上跟清阳山断了联系,至今没有消息。你我三人,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唏嘘。”
女声冷冷一哂,话锋一转:
“听说你在幻境里伤了楼画,这种事情,下次再做,我不会放过你。”
见舟有些不理解:
“为什么,看见他你就不会觉得难受?”
他本来想说恶心的,但话到嘴边还是换了个词。这么一顿,他倒是又想起一节:
“我还以为,他早就死了。”
“原本是的,但后来想想,他又有什么错呢。”女人微微叹了口气:
“终究不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掐死,说得轻巧。可能当时我的确不该心软,现在看来,活着对他来说也是痛苦。”
她冷声道:
“不管怎么说,他跟你总归血脉相连。父母的责任你我未尽,生而未教养,现在说也晚了。既然无法补偿,至少不要再去伤他,我的意思,你能明白吗?”
“他……”
“别跟我讲天生恶种那一套。”
女人没等他出声就打断了他的话,盛气十足的怀霜仙尊在她面前就像一只被拔了毛的鸡,一句也不敢还嘴。
“你的高见我都听过了,但无论他是什么样的,都轮不着你来审判。”
女人顿了顿:
“你不爱他,也自然有人愿意爱。”
天际的烈阳化开了石头带给树木的寒冰,只留下一片朦胧的白汽。
清阳山脚,一袭烟青的男子立在石阶上,身姿挺拔,翩然若仙。
斑驳光影落在他身上,显得人有些朦胧。
半晌,林叶间传来鸟类振翅的声音,白鸟在半空中便化为人形,白衣在空中翻飞,和他墨色长发搅在一起。
秦东意听见响动,回眸看了一眼,下意识抬起手。
楼画这就稳稳落在他怀里,笑得开怀。
秦东意被他带得后退半步,等人站好后便松了手,往后退开几步到合适的距离。
即便如此,楼画还是很开心。
“去哪了?这么久。”秦东意抬眼看着他。
“昨日读了个画本,想学学里头的人,能不能把太阳打下来。可惜我用的石头太没用,连太阳的边都碰不着。”
说着,楼画拉起秦东意的手,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师兄久等,要去哪,现在可以带我走了。”
根据见舟所说,相柳在和九婴交谈过程中,曾经提到过应龙神魂就藏在北方的古晋城,秦东意和楼画此行也正是为此。
晋城是北方一座民风古朴和乐的大城,之所以要在晋城前加个“古”字,是因为晋城如今只剩遗迹,这座城,早在数百年前就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清阳山距罗盘所指方位大约有三日的路程,其间楼画心情好就跟在秦东意身边,懒了就变成小鸟待在他肩头,倒也清闲。
二人跟随指引一路向北,但奇怪的是,他们始终没有找见晋城的方位,最终转了很多圈,只停在一处荒原。
这地方不仅路上没有人影,连脚下的小路看着也许久未修过了,越往前,杂草越多,最后枯草和尘泥盖满了路面。
“师兄,你就是来带我看草的?”
楼画随手扒拉了一下身旁齐腰高的杂草,问。
秦东意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楼画见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起了逗弄的心思,于是走过去,抬手捏着他的下巴,抬头想吻过去,却被秦东意躲开了。
楼画微一挑眉,有些微的不悦。
见状,秦东意有点无奈,于是低头一吻落在了他的唇角。
自那天从幻境出来后,楼画很明显能感觉到,秦东意对他算是有求必应。
拥抱、亲吻、一起睡觉,就算一开始不答应,但只要他坚持,最后总能被应允。
这算什么,算是可怜他还是在等价交换,楼画不明白,但他很高兴。
秦东意愿意妥协,他就愿意做秦东意希望他做的事情。
正如此时,刚被顺了毛的人不再打扰秦东意做正事,只自己步进杂草里。
今日太阳毒辣,阳光扑在黄黄绿绿的草叶上,有些刺眼,地平线上还可见翻滚的热浪。
楼画不喜欢这种天气,他微微眯起眼,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眼前画面有一瞬的凝滞。
四周,有蝉鸣、树叶窸窣,偶尔还能听见几声鸟叫。
有飞虫从他耳边过去,发出细微的声响。
楼画愣了一下,侧目看向那只飞虫,跟着走了几步,最后看见它落在了一根草叶上。
他看得有些出神,下意识地一撩衣摆蹲了下来。
他暗红色的眼瞳里映着飞虫抖动翅膀的动作,半晌,瞳孔微缩。
他看见有一滴血砸落在了飞虫的身上。
飞虫被血滴包裹住,从草叶上掉了下去,不断翻滚挣扎着。
“楼画,楼画?”
另一个人的声音慢慢飘远,越发空灵,像是从天边传来。
也正是那时,楼画听见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吸声。
那一瞬间,天地似乎都安静了下来,他能听见那人呼吸重的颤音、行走时细碎的声响、还有血滴落时的闷声。
有脚步声路过他耳畔,他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瞬息间,风云变色。
原本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飞速被墨色的厚重云层铺满,楼画身边那路过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他捂着手臂,看样子腿也受伤了,正一跛一跛快步往前走。
前方一片浓雾。
随着小孩的靠近,浓雾渐渐散开了一条路。
在浓雾散开的空隙中,楼画瞥见了一片极高的城墙。
那城墙的颜色很深,从墙瓦到城门都是一片死气沉沉的墨色。
城楼上,刻着两个血红的大字——
晋城。
沉闷雷声自他身后炸开。
楼画被惊雷的冷光镀上一层白色,他眸子中红色翻涌,从地上站了起来,直到那孩子的身影消失在浓雾之中。
楼画微微蜷起手指,四周的空气仿佛也被抽离,他有些喘不上气。
他眼瞳爬上一片猩红,心里无端生出些烦躁,正想做点什么宣泄一下,肩上却是一沉,
下一瞬,真空般的寂静如潮水般散去,真实世界的声音重新回到他耳畔。
“楼画!”
秦东意微微皱着眉:
“怎么了?”
楼画有些恍惚,似是才回过神来。
他侧眸看了一眼,秦东意正按着他的肩,于是抬手把他拂开。
他再抬眼看去。
眼前,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太阳烧得人心里发烫。
没有闷雷,没有浓雾,没有血,没有晋城。
前方是宽阔且平坦的荒地,再普通不过。
楼画心里泛起一阵失重感,他后退半步,连骨头都在发麻。
“怎么了?”
秦东意看他不对劲,多问一遍。
楼画顿了顿,并没有告诉他自己看见的东西,只弯起眼睛笑笑,轻松道:
“没什么,我脑子不正常,犯病了。”
楼画说的也不是假话。
他经常会这样,有时看某些画面太过出神,就会不自禁产生与这画面相关联的幻觉。
有些时候是真实发生过的记忆,更多时候则是天马行空的幻想。
楼画活了三百多年,有些事情在记忆中早已模糊,但经历刚才那么一下,他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晋城,他似乎是来过的。
但关于这座城的人和事,他并不是很想去回忆。
楼画永远不会说谎骗秦东意,至于不想说的事,只要秦东意不问,他也不会去主动提。
有一阵风吹过来,带得草叶沙沙作响。
楼画原本弯着眼睛在看秦东意,但当风经过他时,他却笑意一顿,随后轻轻嗅了一下。
炎热的风带来的,除却草木的清香,还有一丝食肉动物身上的臭味。
妖对于同类的气味,向来如此敏感。
楼画眸底闪过一丝红光,下一瞬,他背后生出一对白色羽翼,猛一振翅,带着他往荒原深处而去。
白羽挥动时带起的风压弯了草叶,露出藏在其间的东西。
就在他跟秦东意十几步开外的地方,竟蛰伏着数十头花豹。
但奇怪的是,虽然花豹的数量众多,但那种臭味却只有浅浅淡淡一点。
他微微眯起眼,很快便看明白,这几十头花豹中,也就只有那么一头真的。
思及此,楼画很快盯准了那头实体,直直俯冲而去。
但那玩意看楼画不是普通人,似乎也并不想和楼画打照面。
其余花豹的幻影瞬间溃散,它扭头就跑,可惜它速度再快也不过四条腿,楼画追得很轻松。
楼画悠哉在他头顶上飞,从中找到了乐趣,还出声挑衅一句:
“再跑快点,大花猫。”
花豹似乎是被他这句话惹怒了,立时来了个急刹车。
它微微屈腿,转身颇有气势地冲楼画吼一嗓子,作势就要扑上来。
楼画一点不怕他,直直迎了上去。
他怕自己一不小心把小花猫打死了,压根没用灵力,猛地扑过去一手勒住花豹的腰,一手扼住它脖颈。
二人就此姿势在地上翻滚出去好几圈,草叶被压倒一片,地面掀起一片浓浓的尘土。
楼画玩开心了,笑了几声,还顺手挠了挠花豹的下巴:
“我赢了。”
花豹死命扭着脖子想从楼画的臂弯里挣脱出来,始终无果,但还威胁似的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声。
楼画挠着花豹的肚皮,它的毛有些硬,手感远比不上自己家那只小黑猫,于是收回了手。
这么大一只,做宠物不大听话,但毛色还怪好看,做个毯子估计会很漂亮。
花豹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在他的眼里已经升级成了一张漂亮的豹皮毯子。
楼画在心里琢磨着,抬眼时瞥见了正往这边赶来的秦东意。
他迫不及待要把自己的新毯子跟师兄分享,于是抬起手冲他晃了晃:
“师兄!你看我抓到了一只……”
然而这话还没说完就顿住了。
因为楼画突然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类似鸟鸣的尖锐声响。
他思量一瞬,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花豹还在张大嘴吼着,它真不知道自己倒了什么霉要被这样欺负,但很快,它的声音卡在了嗓子里,一动也不敢动。
一只手扼住了它的脖颈,往他体内注入了一丝寒流,似是无声的威胁。
它知道这人修为很高,若是想,估计下一刻他就会爆体而亡。
“知道你能听懂。”
楼画声音很低,凑在花豹耳边:
“我放手你就往西北跑,跑快点,听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