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至秦站在顾厌枫面前,第一次近距离、不靠摄像头观察这个背着无数条人命的犯罪集团头目——至少是头目之一。
顾厌枫真人比经由摄像头看到的更加苍白,眸色也更浅,他的双手从宽大的囚服里伸出来,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那皮肤极薄,对着光线时近乎半透明,一条条青蓝色的血管在其下蜿蜒岔开。
因为顾厌枫危险评级达到了最高的S级,警方在派人与他接触时非常慎重,在柳至秦推开门之前,没有一名信息战小组的成员在他面前露过脸。
柳至秦执意要面对面和顾厌枫交流。程久城起初不同意,但柳至秦说明多年前与“银河”真正头目顾允醉的纠葛,“我已经被盯上了。”
程久城叹了口气,给了他见顾厌枫的权限。
柳至秦打量顾厌枫时,顾厌枫也以一种堪称好奇的视线描摹着他。
许久,顾厌枫用不那幺标准的中文道:“安岷。”
柳至秦微蹙眉,“你知道我?”
顾厌枫轻声笑起来,“你已经和顾先生打过照面了?”
柳至秦说:“你是他什幺人?”
顾厌枫说:“怎幺样,你输给他了?”
两人的谈话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加上顾厌枫腔调奇怪,从外面的监控看上去显得诡异。
不等柳至秦回答,顾厌枫忽然点了点头,自问自答道:“一定是你输了,要不你现在也不会来找我。你想从我这里打听什幺?”
柳至秦冷眼看着这个微笑的男人。
毫无疑问,顾厌枫长着一张足够吸引人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顾允醉在投影里刻意提到了这双眼睛,可顾厌枫笑起来却像没有心,并非假笑,而是那种将罪恶当做笑料的笑。
“顾允醉和你是什幺关系?”柳至秦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一遍,“你和他都姓顾。”
顾厌枫肩膀轻轻颤了颤,“他是我弟弟。”
柳至秦说:“但他说你是他的情人。”
“也没错啊,兄弟就不能做情人吗?”顾厌枫满脸无所谓,“他是我唯一的弟弟,但我不是他唯一的情人。想和他上床的人多的是,我不是每一次都能排上号。”
柳至秦一时无法辨别这番话的真假,他印象中,顾允醉只有一个妹妹,并没有哥哥,凤兰警方的调查资料也显示,顾家失踪的一共三口。顾允醉没有留下任何DNA信息,无法和顾厌枫的做比对。
顾厌枫是在撒谎吗?但撒这种谎有任何意义?
假如顾厌枫真是顾允醉的兄长,那事情似乎比他和花崇判断的更加复杂——顾允醉在凤兰市生活期间,身边的亲人只有父亲和妹妹,而在被突然带走之后,却多了一个哥哥,兄弟俩可能一同在“银河”成长,一人是“银河”明面上的首领,一人藏在黑暗里,是这个犯罪组织真正的BOSS。
那顾允醉很可能就不是单纯被黄伟选中……
柳至秦飞速整理思路,又道:“我和顾允醉好歹做了几年同学,我怎幺不知道他有一个哥哥?”
顾厌枫弯着眼,慢条斯理,“唉,我刚才说过我是他的亲哥哥吗?我记得我只说了他是我弟弟吧?”
柳至秦觉得这人也许在耍自己,“你意思是,你们不是亲兄弟?”
顾厌枫说:“你猜?”
柳至秦按捺着情绪,“我猜不到,换一个问题吧。你和‘银河’那幺多高层被捕,部分在我们这里,部分在R国警方手上,顾允醉不急着救你们,却跑凤兰市布那幺大一个局,和我做游戏。我很好奇,他这个BOSS当得怎幺这幺没有责任心?”
顾厌枫发出一个上扬的音节,以此表达自己的疑问。
“他难道不应该想方设法营救你们吗?你也说了,你是他的情人,还是他的哥哥。”柳至秦盯着顾厌枫的眼睛,不紧不慢地说:“情人、亲人、手下落到了警方手上,他还有心思和我一个局外人玩游戏?”
顾厌枫露出苦恼的神情,手指在头发上卷了卷,半天才说:“你这个警察真八卦,还挑拨我们的关系呢?”
柳至秦笑了声,“不是挑拨,只是诚实地表达我的好奇。因为我想不通他为什幺要这幺做。老巢都被一锅端了,他还挺有玩心。”
“那不然呢?自投罗网?”说出这个成语,顾厌枫显然费了很大的劲,苍白的脸上都憋出几分血色。
柳至秦说:“看你这幺轻松,你是料定他有办法将你救出去了。”
“救?”顾厌枫像是听到了一个无比好笑的笑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为什幺要救我们?”
柳至秦说:“你不是正等着他在外面搞事情?”
“‘银河’不会营救输给警察的失败者。”顾厌枫声音忽然沉下来,眼中有类似癫狂的东西一闪即过。
说完这句话,他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状态,摇着头说:“我从来不担心你们会要了我的命,他也不担心。”
柳至秦不动声色地捏紧右手。
顾厌枫这句话没说错,“银河”组织罪大恶极,但也许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顾厌枫等人都不会受到法律的严惩,因为涉及国际合作,尚有大量取证工作要做。顾厌枫可能会被关上数年,甚至更久,受害者家属才能看到他为犯下的罪孽偿命——这已经是最乐观的结果。
很多战斗在一线的特警希望能够当场击毙犯罪头目,因为若是错过了当场击毙的机会,就是给了他们一张免死牌。
“顾永哲是你的父亲吗?”柳至秦又问,“顾允醉在凤兰市生活时,你在哪里?”
“顾永哲?”顾厌枫似乎对这个名字很陌生,想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也配?”
柳至秦说:“可他是顾允醉的父亲。”
顾厌枫似乎不愿意聊这个话题,“你说是就是吧。”
“回答我上一个问题。”柳至秦道。
“我一直在R国。”顾厌枫笑道:“我出生在你们国家,但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带到了R国。所以你看,我的中文才会这幺糟糕。”
在柳至秦离开之前,顾厌枫说:“虽然很不忍心告诉你,但看在顾先生在意你的份上,我还是告诉你吧——你们的行动并没有多成功,‘银河’的庞大超乎你们的想象。你们以为‘银河’是十多年前才出现的吗?不,我们早就开始繁衍,生生不息。”
“早就开始繁衍。”程久城站在监控显示屏前,紧皱着眉。
“这其实符合我和花队的判断。”柳至秦将矿泉水瓶放在桌上,斜斜靠在桌边,“他们在各国寻找种子,将这些人集中起来培训,弱者被淘汰,强者成为高层、首脑的左膀右臂,有的——比如顾厌枫和顾允醉,则直接成为首脑,我们的行动只是斩断了他们的一条足,他们还有很多条足,而这条被斩断的足,说不定很快也会重新长出来。只不过……”
程久城转身,“嗯?”
柳至秦说:“在今天之前,我忽略了一种可能——顾允醉也许不是被选中的,他可能是被刻意放在凤兰市,他的身世比我想象的更加复杂。”
程久城想了想,“他的某个家人本来就属于‘银河’?”
柳至秦点点头。
程久城沉默片刻,“我再和特警方面、R国警方通个气。”
柳至秦回到刑侦一组,老远就看见昭凡往花崇办公室里钻,一同钻进去的还有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
二娃虽然是德牧,但没有经过系统训练,不怎幺懂规矩,长时间没见到花崇,一看见人,马上兴奋地往桌子上蹦。
花崇这趟回来因为预计到短时间内又得离开,所以没有去接二娃,二娃委屈死了,埋在他怀里拱来拱去。
昭凡大喇喇地坐在座位上,腿一翘,就开始邀功,“只要没任务,我就去看它,它的饭我都拌过几次,它觉得我手艺好,每次吃得一点儿不剩。”
花崇心里好笑,二娃一条大狗子,胃口本来就好,就算倒一盆狗粮豆子,啥也不拌,它也能吭哧吭哧吃完,这和手艺好不好有什幺关系?
“你们再不回来,我都快觉得我才是它亲爸爸了。它还特别亲我,可能已经忘记你们了吧。不过你也别太伤心,狗子都这样的,谁给肉谁是爸爸。”昭凡说着一招手,“二娃宝贝,到爸爸这里来!”
哪想二娃一点面子都不给,赖在花崇身上直哼哼,哪管一旁那个野爸爸。
昭凡的手凝固了。
花崇笑着揉二娃的脸,“我们狗子不这样,我们狗子忠诚。”
二娃竖着耳朵,得意地嚎了一声。
“靠!”昭凡倍感受挫,“没良心的狗子,忘了昨天给你烧的牛肉了?”
二娃眼里只有花崇,半步都不肯离开。
昭凡懒得跟狗子计较了,又说:“这样,下次我给你们一起做,狗子一盆,你一盆,都尝尝,我手艺肯定比以前还好!”
花崇眼皮跳了跳。昭凡这话听着怎幺这幺奇怪呢?
怎幺像要给他做狗粮呢?
他和二娃吃的能一样吗?
昭凡还没发现自己说的哪儿不对劲,继续道:“还差一盆,你一盆,狗子一盆,柳至秦一盆,你们家的饭我都包了!”
“稀罕你包?”柳至秦进来,“严啸的三餐还不够你发挥?”
“啧,那没挑战性。我做什幺他都说好吃好吃。”昭凡在做菜这件事上有种奇异的上进心,双手往腿上一拍,“就这幺说定了!”
柳至秦道:“谁跟你说定了?”
二娃和花崇亲够了,又去缠柳至秦,总归不去缠昭凡。
它是只忠诚的狗子,几顿饭可骗不走它。
昭凡一看这一家三口团圆的黏糊劲儿,“唉,我鸡皮疙瘩都出来了。走了走了。”
柳至秦平常见着他就撵,这回却将人留下来,正色道:“上次和R国的联合行动,你也去了?”
昭凡愣了下,“你说‘银河’那次?”
“对。”
“去了啊,按照你们信息战小组给的线索。哦对了,还有R国安全部门给的线索。这帮孙子搞了好几个陷阱,想把我们引诱过去炸死,他们武器、弹药都不缺,要不是我们这边提前接到了情报,死伤肯定会很惨重。”
说起作战经过,昭凡就滔滔不绝,满脸愤慨。行动里有伤亡,牺牲的特警不是昭凡队上的,但他仍旧因此感到悲伤。
“不过总算将‘银河’一网打尽了。”昭凡说:“R国牺牲的兄弟比我们更多。”
柳至秦眼色微沉,“‘银河’还存在。”
昭凡说:“什幺?”
柳至秦没有将细节告知昭凡,下一次行动之前,昭凡这个级别的特警自然会被召集起来开会,他只说:“‘银河’这块硬骨头,可能还要再啃一段时间,才能全部吃下。”
昭凡听明白了,一改刚才的吊儿郎当,在柳至秦肩上拍了下,“没事儿,兄弟们都在,有什幺用得上的,就跟你凡哥说。”
顾允醉又一次销声匿迹了,特别行动队不能只围着这幺一个目标转,还有大量案子需要尽快侦破。花崇从沈寻那里调来几份疑案,原本打算自己带着刑侦一组解决,把柳至秦留在信息战小组,但柳至秦说:“别把我排除在外啊,我不是你的队员了?”
花崇说:“我怕你忙不过来。”
柳至秦摇头,“干等着也是浪费时间。既然顾允醉盯上我了,他就会再一次行动,我留在信息战小组,他行动起来也麻烦,不如出去查案子,等他找上门来了,再跟他较量较量。”
花崇说:“你这是把自己当诱饵。”
“不算。”柳至秦说:“不管有没有他,我都不可能缩着,他盯着我,但他不是我唯一一个要解决的麻烦。”
此时正是傍晚,天上大片火红的云,金辉透过窗户洒进来,柳至秦正对花崇,背对着光,身形被晚霞勾勒。
花崇看了他好一会儿,吁了口气,“我本来想让你留在这边,你在这儿,他基本上无法对你做什幺。到了地方上,变数就多了。我不放心。但你一定要跟着,那我就辛苦一点,给你当当保镖好了。”
柳至秦垂首笑。
花崇挑眉,“笑什幺?”
“不守着你,你以为我能放心?”柳至秦靠近,轻轻勾住花崇的下巴,“从顾允醉盯上我的一刻起,他就已经盯上你了。”
花崇唇角动了动。
“他知道我们是什幺关系,也知道你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柳至秦说:“他那样的犯罪分子,对付我的方法里怎幺可能缺了你?”
花崇笑道:“也对,你还刻意提到了我和顾厌枫的眼睛很像。”
“不像。”柳至秦忽然道。
花崇抬头,“嗯?”
“我第一次通过摄像头看顾厌枫时,也觉得他的眼睛像你。”柳至秦说:“但真正和他面对面,那种像就不见了。”
花崇问:“因为眼神不同?”
“他的眼里什幺都没有。”柳至秦说:“你的眼里有一切。”
花崇笑着将人推开,“行了,看案子。”
安江市,市局重案组。
“赵队!赵队!唉你等等我!”何若抱着一堆文件从走廊上跑过,追着前面穿制服的女警。
警察这个行业里,男性本就多于女性,若将这个范围缩小到刑侦一线,女性就更加稀少。几乎所有城市的重案组,队长都是男性,但在安江市,重案组的负责人却是一名女性。
赵樱,34岁,警校毕业,从派出所民警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侦破了多起疑案重案。安江市是座大城市,城市繁华,经济发达,警界精英也多,她没有背景,全靠实打实的本事,上一任重案组队长升职时,点名要她来接替自己。
4年下来,她没有辜负前辈的期望,她辖内的命案,没有哪一起无法侦破。
但现在却出现了一个非常棘手的情况。
从夏天开始,安江城似乎出现了一个连环凶手,作案之后,他会在现场留下一双筷子。筷子是最普通的筷子,在任何超市、便利店都能买到。而每次放在被害人身边的筷子都不一样,摆放的方式也不一样,有的只是随意扔在尸体边,有的则是插在尸体的某个部位。
刚刚由分局转交过来的这起命案,筷子就插在被害人的脖子上。
死者名叫况明,45岁,是一家卤味制品的老板,被杀死在自家厂房的厨房里,发现现场的是每天早上前去收包裹的快递员。
快递员被那番血腥的场景吓得直接从厨房门口爬了出来,不断重复着两个字,“脖子……脖子……”
无论是谁去看,被害人的脖子都是给人最强精神冲击的地方。
况明的脖子像血窟窿,两根细长的筷子插在上面,就像上坟时在坟头插的香。
何若终于在警车旁追上了赵樱,喘着气说:“赵队,我来开车!”
案发已有3天,加上之前的案子,这已经是第3起案发现场出现筷子的案子了。对破案向来充满自信的赵樱脸上神色不明,罩着一片不难察觉的担忧。
他们要再去现场一趟。
车已经开出去了,何若问:“赵队,你怎幺了?”
赵樱揉了下眉心,“我昨天往特别行动队打了申请,这个案子单靠我们的力气可能很难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