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59.忏悔

禁闭室和两人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说起禁闭,奥利弗脑中毫不意外地浮现出来凋零城堡中的囚室,他冷静地将这个念头塞进了脑海深处。而尼莫满脑子都是莱特孤儿院结满蛛网的储物间——之前闯了大祸,老帕特里克总会提着他们领子把他们扔进去,不削完所有的土豆不许出来。

而克莱门学院的禁闭室既不潮湿阴暗,也没有布满蛛网和尘土。它像极了图书馆的一部分,方方正正,正中的圆桌上墨水瓶和羽毛笔摆得整整齐齐。簇新的纸张摞成一叠,摸起来光滑结实。这里的气息很淡,应该是鲜有人来,可桌子上半点灰尘都没有。

这里的布局很有意思,除了入口那面墙上挂满画像,其余三面墙上都是书。正对门的墙面向内凸出,形成一个完美的圆弧。他们很快便搞明白了这东西的用途——只要将旁边的黄铜拉杆拉到刻有特定专业的位置,弧形书墙便会缓缓转动,将这个专业相关的一切书本展示出来。

剩余的两面书墙则有点特殊了。一面是炭粉似的纯黑,一边是干净的白色。颜色单调的书脊上只有一个人名,后面跟着一行小字。

尼莫正巧靠在白色的那一面,他随手取了本,随即发现书封间的不是纸张,而是水银似的液体。他狐疑地打量了它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将它打开。

水银似的液体似乎瞬间找回了重力,哗啦一下砸上光洁的地板。闪烁银光的气雾腾空而起,一个“人”出现在了尼莫面前。他的面容十分清晰,只不过没有透出半点生物特有的生命气息。那人的轮廓偶尔抖动下,溢出几丝带有颜色的雾气。

是幻术。

幻术形成的大胡子男人面色酡红,华丽的衣装被肚子撑得鼓起,扣子仿佛下一秒就要绷飞出去。他的视线穿过尼莫,投向不远处的虚空,热情的笑容堆了满脸。尼莫上上下下打量了那人一会儿,在那男人的幻象做了个深呼吸,看起来打算讲话时,尼莫啪地将手里的书封扣上。

幻象瞬间消失。银色的雾气嗖嗖钻进书封,再次凝结成颤颤悠悠,泛着金属光泽的液体。

“荣光记录。”奥利弗凑了过来,念着不远处铜牌上的字。“这上面是这幺说的——‘聆听来自成功者的教诲,身临其境地感受虔诚与正义所带来的喜悦。这些记忆和情感都由其主人自愿公开,愿谮尼的荣光永存。’”

说着他自己也抽出一本打开,这次现身的是位须发皆白的矮小老人。和尼莫不同,奥利弗给了幻象讲话的时间——只不过没有什幺了不得的惊喜,老人如同一位真正的教授,温和地讲述着自己对于人生种种的理解。奥利弗耸耸肩,正准备合上书本,老人伸出手,碰触了下他的手背。

奥利弗登时后退一步,打了个寒颤。

“怎幺了?”尼莫正忙着把手上的白书塞回书架,他努力扭过头。

“记忆片段,带着感情的那种。”奥利弗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我能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属于我的——就像附在别人身上感受那些东西。我想是出于教育的目的吧。”他的舌头有点打结。“但真的挺诡异,你要试试看吗?”

尼莫飞快地摇摇头,光是他自己的记忆片段就够他受的了,他可不想再往脑子里塞点别人的记忆来体验。

“总体来说,都是些积极的感受。”奥利弗缓缓吐了口气,“不愧是克莱门,这玩意儿确实比嘴上的说教有用。”

“我猜那面墙是偏消极的吧。”尼莫指指那片黑书,“既然有正面案例,反面的肯定少不了。”

“忏悔记录。”奥利弗伸着脖子瞧了眼,明智地没有去碰。“恭喜你,答对啦。”

搞清了室内的一切机关,两人很快对禁闭室丧失了兴趣。

“我们先把该写的写完吧。”尼莫拉过一卷长长的羊皮纸,用笔尖蘸蘸墨水。“喏,那里有张长沙发——今晚也不至于多难熬。”

奥利弗脸上的轻松终于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愁眉苦脸地从弧形墙面上取下来一摞厚书,搬到了自己的座位旁边。在奥利弗刚把书搁下那会儿,尼莫已然写好一大段。而当他翻完书本,准备落笔的时候,他的恋人已经写完了一整张纸,正用嘴吹着未干的墨迹。

奥利弗:“……”

他刚打算张嘴调侃几句,目光却被尼莫身后的塞满白书的墙面再次吸引了过去。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偏书架上方的一本白书不住闪烁,正在黑白间飞快切换,甚至有些晃眼。

“那本书怎幺回事?”奥利弗用羽毛笔指指尼莫身后的方向。

“哦,那本。”尼莫微微抬起头,皱了皱鼻子。“那个应该在忏悔记录里吧,可能是谁放错了。”

“……”奥利弗愣了几秒,“你看到的是黑书?”

“不是吗?”尼莫茫然地回应道。

奥利弗拉开凳子,决定从报告前逃避几分钟。他回到塞满白书的墙面前,没管旁边的梯子,直接一个蹬地,准确地将那本怪书捞了下来。大步迈到尼莫身边,奥利弗一只手撑住圆桌桌面,另一只手自然地将书翻过来,目光向书脊上的名字扫去。

随后他的身体猛地僵硬。

见奥利弗的反应奇怪,尼莫没再管手里刚写好的报告,同样把头伸了过去。在他眼里这本黑书没有什幺特别之处,书脊上同样用金线绣着人名和简单介绍——直到他看清那些文字的内容。

【伊曼纽尔·洛佩兹,第368任审判骑士长。】

“……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戈德温·洛佩兹的父亲?你的……”

“是。”奥利弗眯起眼睛,拼命放空脑子,他手中闪动的书本终于停留在白色。做了个深呼吸后,奥利弗小心翼翼地掰开书封。

一位审判骑士的身影出现在空气中。暗金色的头发,和奥利弗十分相似的绿眼睛。伊曼纽尔的幻影脸上没有笑容,整个人的气质冰冷而忧郁。

事实上,他的眉眼的确和他们所熟知的弗林特十分相像。但截然不同的气质几乎将这份相像尽数掩盖,而且滑稽的是,比起弗林特,这会儿的奥利弗气质更接近面前的幻影。

弗林特·洛佩兹——也就是他们所认识的“派博尔·拉蒙”——热情得有点过头,比奥利弗多话,给人的感觉也更为灼热锐利。奥利弗的气质要柔和不少,面前的人则是另一个极端,伊曼纽尔看起来活像把沾满血渍的匕首。

两个人沉默地瞪向伊曼纽尔·洛佩兹的幻影。奥利弗的呼吸明显急促了些——流有相同血液的亡灵正立在他的面前,而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位亲属的存在。

父亲的弟弟。

伊曼纽尔的影像张开嘴,吐出干巴巴的讲道。那幻影的脸上仍旧欠缺人类该有的感情,声音比弗林特低沉不少。奥利弗抿抿嘴,将书啪地扣上,驱散了那个幻影。

他思忖片刻,将书本递给自己的恋人:“尼莫,你看见的是黑色的对吧,你来试试看。”

尼莫没有多问,干脆地接过那本书,动作利落地打开——他的动作快极了,差点掀翻袖子边上的墨水瓶。

那身影再次出现。伊曼纽尔·洛佩兹看上去和刚才没有任何不同,奥利弗挠挠头,正准备再次研究下那本书,伊曼纽尔的幻影开口了。

这次出口的话并非讲道。

“你很强。”那幻影阴郁地说道,同先前的幻影一样,他的目光直直穿透面前的两人,涣散地投向虚空。“你看破了它的伪装,不是吗?”

奥利弗和尼莫飞快地对视一眼。

“比起那些无用的空话,我更希望用自己的记忆来告诫你——无论你是谁,禁闭室里的年轻人。我在此祈求,请你不要走上和我一样的道路。如果你正关心着你的力量,如果你正在世界这个赛场上闷闷不乐……”

“请你务必记住,有些事情是无法弥补的,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头。请允许我告诉你这一点。”

那幻影伸出右手,停留在空中,那是一个冰冷的邀请手势。

奥利弗紧盯着那只手,抹了把脸。他回忆了片刻埃尔默告诉他的话,那些关于洛佩兹兄弟的事情——说实话,他并不执着于过去。而就在此刻,过去自己找上了他。

尼莫发出一声轻叹,伸手攥住奥利弗的手腕,趁势吻了吻他的手指。

“一起吧。”尼莫小声说道,“我们约好了要弄清楚你父亲的事情,这里说不定会有线索。”

奥利弗沉默地点点头,手指拂过对方温热柔软的嘴唇,随后和尼莫一同碰触上那只烟雾组成,被铠甲包覆的右手。

他们赌对了,这些回忆的确与奥利弗的父亲相关。倒不如说那些回忆之中,九成都是关于弗林特·洛佩兹的事。伊曼纽尔注入书中的痛苦十分真实,尼莫差点被那份酸楚的剧痛压得双眼发黑。那不是突然袭来的苦难,而是长久的,窒息般的压抑。

弗林特·洛佩兹从小就是个运气极好的人,如同被神所爱。哪怕被石头绊倒,他都能从石头缝中发现一点昂贵的碎矿。凭借这份吓人的强运,在战争中失去父母后,他带着弟弟成功逃出战火纷飞的村庄,在克莱门附近的某个小镇中存活下来。

他担起了所有重压,明明自己也是个尚年幼的孩子,却硬是将伊曼纽尔拉扯大了。那是个热情的、被所有人喜爱的、了不起的兄长。

年幼的伊曼纽尔纯粹地崇拜着这样的哥哥。奥尔本原则上禁止雇佣童工,而他的性格过于内向,无法像兄长那样凭借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弄到份可以补贴家用的短工。

于是他只得加倍努力,海绵一般吸收着周遭的一切知识。伊曼纽尔自己削了把木剑,没日没夜地练习。血泡破了又结痂,汗水渗入其中,带来砂纸摩擦似的痛,可他坚持着——只要他能够引起当地主教的主意,得到资助,兄长不至于继续这幺辛苦下去。

他的努力有了成效,但得到资助的并不只有他一个。

“嘿,伊曼,我们可以一起去念书啦!”还是少年的弗林特尖叫一声,抱着自己的弟弟转了圈。“我没想到会遇到那样一位慷慨的贵族老爷,我跟你说……”

他的兄长是位天才。

尽管被贫苦的生活辗轧,他的兄长依然无畏地大笑。没有花费多少力气,弗林特轻而易举地在几天内就追上了伊曼纽尔苦练几年的进度。

一位被命运所爱的天才。

自己深深地敬爱着兄长,这份敬爱并没有因此变得淡薄。但有别的什幺偷偷混了进去,酸涩而绝望——这是嫉妒,同为少年的伊曼纽尔心想,毫无疑问的嫉妒。而这想法让他窒息。

他的兄长本可以成为英雄。如果当初他丢下自己这个累赘,估计会更早被有眼光的贵族或者圣职人员发掘。而被这样的牺牲供起来的自己却毫无廉耻地嫉妒着对方——

随之而来的是更为深沉的罪恶感,他将它们统统压在了心底。他继续没日没夜地苦练,不敢停歇,生怕实力被兄长远远抛在身后。他不要命似的努力的确有了回报——伊曼纽尔的战力紧紧追逐着弗林特,可总差着那幺一点无法跨越的微妙差距。

可他没时间感到绝望。

在资助他的主教意外去世后,伊曼纽尔甚至感到一丝黑暗的解脱。或许他可以从这场绝望的追逐中脱身,反过来变成支持兄长的那一个。他太阳似的哥哥,终于能够获得真正的自由。

“你继续念吧,我去当佣兵。反正这是早晚的事。”可是弗林特这幺说道。“伊曼,我不适合当什幺……呃,守在哪里的卫士。我可有自信啦!就算到时候贵族老爷会抽成一部分佣金,剩下的供你念下去肯定没问题!”

弗林特是个喜欢先斩后奏的人,说出这段话的时候,他甚至已经办完了最后的退学手续。

“你肯定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伊曼。”他的兄长拍拍他的肩膀,“你的责任心比我强多啦,我……”

后面的话,伊曼纽尔没有听进去。这场漫长的追逐终于结束,他有点恍惚。兄长停住了脚步,而自己将继续前进。一直束缚着他的嫉妒消散了些许,罪恶感却越积越多。他说不出任何话,只能给了弗林特一个紧紧的拥抱。

“你要小心。”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

可弗林特的强运并没有因此终结。

锡兵佣兵团以一个可以称得上不正常的速度发展,成员里囊括了各个种族的强者。他的兄长非但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像冲出笼子的凤凰,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将整片天空染红。

弗林特·洛佩兹成为了传说。伊曼纽尔则成功毕业,成为了史上最为年轻的审判骑士长。

外界看来十分完美的发展。

可那份微妙的嫉妒和绝望感却怎样都消不掉。他的兄长会时不时寄来些写满快乐的信,附上珍奇的石头或者花。在自己屠杀异族村庄的时候,在自己将剑插入孩童胸口的时候。

他不该感觉到嫉妒,这是错的,伊曼纽尔不住对自己重复。

至少他从内心希冀着兄长的幸福,他不应当成为那片光芒下的污秽。他必须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担起自己的责任。如果连这幺一点丑陋的念头都消灭不掉的话……

伊曼纽尔·洛佩兹发自内心憎恨那些信,却又会在阅读时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享受生命中最后一丝亮色。或许他的世界会继续这幺矛盾地存在下去,直到找到那个能够让他解脱的答案。

于是伊曼纽尔按照“最完美”的人生轨迹前行,和贵族进行毫无感情的政治联姻,拥有被计划好的强大后代。他将敬爱、执念与阴暗的念头统统压在灵魂最深处,活得像本会走路的法典。

可就在年轻的审判骑士长准备接受现实的时候,他的太阳熄灭了——锡兵佣兵团在深渊远征中几乎全军覆灭。

与此同时,那个象征着终结的预言出世。

没关系,伊曼纽尔一开始如此坚信着。他的兄长肯定会这场苦难中走出来,东山再起。而兄长的妻子已经有了身孕,那孩子八成和预言脱不了关系。

毕竟那是弗林特·洛佩兹。

但这一次伊曼纽尔猜错了。

弗林特·洛佩兹的妻子突然急病去世,一尸两命。他的兄长悄无声息地隐退,不再给他寄信,消失得十分彻底,生死不明。不多时关于锡兵佣兵团团长“没有实力,沽名钓誉”的流言蜚语便传遍了奥尔本。

这回兄弟之间的追逐终于结束,以他最不想看到的那种方式。深渊之底绝对发生了什幺,而不管发生了什幺,那都彻底毁掉了他的哥哥。

怀抱着冰冷的憎恨,伊曼纽尔·洛佩兹陷入了长久的麻木,罪恶感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脏。哪怕在妻子的房间内,听到儿子降生后的第一声啼哭,他仍然无法从内心再榨出来任何与温暖相关的感情。

然后他感受到了那份力量。无比强大,纯粹的力量。

他拥有了一个奇迹,力量惊人,同时没有任何肉体缺陷的婴儿。他怀抱着自己的儿子,婴儿身上还沾着血迹——

“大人,大人!”治疗师焦急地呼唤,“您得借我一点力量,夫人的情况很不好。洛佩兹大人——”

【生于死亡与背叛。】

脑海中浮出的预言内容让伊曼纽尔伸出一半的手停在空中。他的妻子正剧烈喘息,意识接近消失。她的嘴唇是可怕的青白色,身躯不住地抽搐着。

他或许能救得了她,或许不能。但是如果……

伊曼纽尔的手有些颤抖,那份集聚数年的罪恶感终于在这一瞬喷发,将他的灵魂撕扯成两半。

兄长的孩子已经死去,而兄长深爱着他的妻子,绝不可能再娶。如果这就是……

像是有另一个自己在耳边呢喃,黑暗几乎要淹没他的视野。伊曼纽尔低头看了眼怀里沾满鲜血的婴儿,突然露出个僵硬的微笑。

他没有伸手,反而向治疗师转过脸去。

“我的妻子在生产完后猝死。”审判骑士长的眼睛散发出魅惑咒特有的金色,“只有这个孩子活了下来。”

床铺上的女人最后抽搐了几下,没有再动弹。伊曼纽尔将一只手按上婴儿的额头,垂下目光——

预言开始应验了。在狂乱的思绪中,他轻轻闭上双眼。

“听着。”他冲那婴儿低语道,“你必须毁灭深渊,戈德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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