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年幼的戈德温比他们认识的那个开朗不少,看年纪像是四五岁。“我想吃那个——”
伊曼纽尔正带领他在后院练习。清廉的审判骑士长并没有给自己购买让人倒抽冷气的豪宅,选择了一间普通的民居。邻居家的两个小孩扒上墙头,好奇地望向院内。他们手里抓着蜂蜜点心,目光闪亮地瞄向戈德温手中的剑。
尽管戈德温·洛佩兹年纪尚小,那把锋利的铁剑的确是真家伙。
戈德温将剑插进泥地,用衣袖抹抹头上的汗,脸上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粹笑容:“如果我今天完成了全部训练,可以吃一个吗?”
“不行。”伊曼纽尔声音冷硬。“甜味会腐蚀你的灵魂,享乐会让你堕落。戈德温,你和他们不一样。”
戈德温脸上的笑意凝固了,他委屈地扁扁嘴,但最终还是低下头:“是,父亲。”
尽管知道那不是自己的感情,仿佛内脏焚烧般的阴暗情绪仍然让尼莫很不舒服。尼莫不认为这段记忆中的伊曼纽尔还保留着理智——矛盾的痛苦几乎要将那位年轻骑士长的心脏烤干,使它变得像礁石那样暗沉坚硬。
不允许娱乐,不允许哭泣,不允许软弱,不允许逃离。他对戈德温说的最多的两个词绝对是“不允许”和“还不够”。
在伊曼纽尔封存的记忆中,他曾多次看向戈德温的眼睛,试图从那双眼睛深处找到反抗和憎恨。可他只找到了满满的信任和爱,那份毫不保留的亲情简直要将他逼疯。一个活生生的人全心全意信任着自己,他从未想过这份感情会如此沉重。人们总说父母是孩子的神明,可看看他自己做过的事——他明明连人都不配再做。
自己不值得被爱。伊曼纽尔心想,为什幺这孩子不恨他呢?
戈德温是个好孩子,伊曼纽尔很清楚这一点。自己的儿子强大而乖巧,从不哭闹。同一个问题从不问两遍,只有一个例外。
“我可以吃块蛋糕吗,父亲?”尽管出于某种原因,伊曼纽尔从未给自己的儿子举办过生日相关的庆祝仪式。可在训练那天不久后的生日,他的儿子小心翼翼地问了第二次。
“不行。”伊曼纽尔的答案并未改变。
戈德温再也没有问过那个问题。
随着时光流逝,伊曼纽尔越发肯定自己的儿子就是预言中的那个人。没错,他自己的确也在其中出了不少力,为儿子拓宽人脉,引荐权贵——戈德温从未让他失望过,他的儿子就像他所期望的那样,变成了一个完美而高尚的战士。
恰到好处的仁慈,无法撼动的原则,对自身欲望的绝对控制——戈德温·洛佩兹甚至比当年偶尔嘻嘻哈哈的弗林特还要强大。他的儿子不会松懈,不会迟疑,不会放任自己沉溺于无用的享乐。戈德温极其“标准”地活着,如同一具理想的傀儡。
弗林特被深渊之底发生的事情所打击,但他的儿子不会。过于善良和心软一直都是兄长的薄弱之处,伊曼纽尔深知这一点,并亲手缔造了一位可以超越兄长的强者。
可他的儿子很少露出真正的笑容,脸上的笑意永远到不了眼底。
拖累完最爱的哥哥,又亲手毁去了妻儿的一生。或许这都是命运注定的,伊曼纽尔如此认定。
伊曼纽尔看向自己的双手,那些闪亮的盔甲之下,血管几乎成了黑色。他的意志在扭曲,作为一位长久奔波于深渊边缘的审判骑士,被他所杀的恶魔们开始在死前冲他露出暧昧不明的笑容。黑暗的力量正温柔地将他逐步吞没。
不,或许恰恰是他自己在追逐死亡,刻意碰触那些注定会腐蚀自己的魔力。他的精神早就如同一块风化已久的砂石,稍稍碰触便会塌作齑粉。
可以放手了。
在自己被黑暗彻底吞噬前,在自己因为罪恶感完全失去理智前,他想要一个有意义的终结。伊曼纽尔能够感受到健康与理性的飞快流逝——他在夜里无法入眠,每一次呼吸都成为重担,眼睛似乎失去了辨别色彩的能力。
【踏过至亲的骸骨。】
是时候了,伊曼纽尔想道。戈德温已经足够强大,不再需要自己这样一个糟糕的父亲。他将自己的儿子献给了神,作为牺牲供奉给了这世界。如果有朝一日,戈德温·洛佩兹真的能够结束所有动荡,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会存在那幺一点点价值呢?
作为追逐恶魔的人,他很清楚怎幺将一只上级恶魔钓上勾,又如何暂时压制住它。
伊曼纽尔·洛佩兹坐在客厅之中,穿着陪伴自己多年的战甲,等待儿子回家。弗林特曾寄给他的信件正在壁炉中燃烧,干枯的花瓣在火舌中散发出淡淡香气,随即迅速变得焦黑——那是他身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最后的证据,而它们没有必要继续存在了。
戈德温一定会来,他的儿子一直都很听话。
这将是自己人生中能做的最后一件残酷之事,也将是他最后一次伤害自己的至亲。伊曼纽尔闭上眼睛。
一切发生得很快。
在黑暗彻底侵袭前,他抓紧了戈德温的衣襟,神经质地交代着最后的嘱托。他将一个简单的词放在了最后,却没能来得及将它说出口——
他的儿子用了最为温柔,也是最快致死的方式攻击了他。
他没来得及说出那句“对不起”。
随即记忆变成了一片漆黑。
“通常来说,荣光记录和忏悔记录中的记忆片段需要经过审查。”伊曼纽尔的幻影在一片漆黑之中低语。“我做了点小手脚,藏起了这一部分片段,并把记忆即时记录进来。所以哪怕你看到了我的临终,也请不要惊讶。”
说罢他沉默了一阵。“……这幻象只是一段留言,我不知道我将会怎样死去,但那一定是可笑至极的。这就是你看到的,年轻人。我姑且算个强者,希望这些记忆能让你有所感悟。”
“不要走上和我一样的路。如你所见,我是个悲惨的失败者。”
幻象消失了。
两人坐回桌边,僵硬地摆弄羽毛笔。奥利弗眼下一个字都写不下去,他快把那支脆弱的笔握断了。伊曼纽尔·洛佩兹的忏悔记录没有解决多少问题,一切反而更加扑朔迷离。而且他似乎……没有办法再发自内心否定戈德温·洛佩兹。
奥利弗没法想象那样的童年。弗林特作为一个父亲,尽管笨拙,却十分尽责。他曾打心底对父亲的隐瞒感到不满,但相比起来……
“不对劲。”他狠狠叹了口气。“父亲的表现有点奇怪。”
“嗯。”尼莫绷着脸应道,“尽管我对你的父亲不熟悉,但我看过不少锡兵相关的传记。结合刚刚的记忆片段,弗林特·洛佩兹不该是那种一声不吭直接消失的类型。而且……”尼莫的声音犹豫起来。
“而且?”
“在前代魔王尤里瑟斯……不,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确杀死了锡兵的大部分成员。”尼莫握紧拳头,近乎冷酷地说道。“但那是一场堂堂正正的战斗。而再之前,我应该也没有对你的父亲做过什幺,至少在我们分开的时候,他的情绪还不错。”
“我相信你。”奥利弗蹙起眉,陷入沉思。“说实话,尼莫。我不认为父亲是因为崩溃才抛下自己的兄弟,其中一定有别的原因。在伊曼纽尔叔叔的认知中,我的母亲是在怀我五个月的时候去世的,没过多久戈德温就出生了,对吧?但那之前父亲就整个人彻彻底底地失踪了。这说不通——我了解我的父亲,就算他再怎幺颓废,肯定也不会无视戈德温的降生。”
“我看过的传记也大抵如此。”尼莫点点头,“和记忆片段对得上,应该是真的。怀胎五个月去世……一般人的确不会想到孩子还能活下来。我怀疑戈德温也调查过你父亲的事情,他似乎比他的父亲更能接受‘你还活着’这件事。”
“我的母亲到底……”
“奥利弗,”尼莫清清嗓子,“弗林特向你提过特伦特枯萎症的事情吗?”
“没有。”奥利弗两只手撑着额头,头发被自己挠得一团乱。“怎幺啦?”
“……没事,我自己再继续查一下。但是关于你父亲没有告诉伊曼纽尔的原因,我倒是有一个猜想。”
“我也有一个。”奥利弗很勉强地笑笑,“但我由衷地希望我只是想得太多。”
“估计咱俩的猜测非常相近。”尼莫艰难地说道,“我就明说了,上回给我最后一击的就是你的父亲,而不是阿巴斯·阿拉斯泰尔。他在战争中途就……就被我……总之,你的父亲本应是真正的勇者。但他给出了伪证,坚称阿巴斯·阿拉斯泰尔才是给我最后一击的人——如果我没猜错,他和他的副团长感情一定相当不错。”
奥利弗苦涩地点点头:“父亲做出这种事情,说实话我不意外。每次在吟游诗人拿上任勇者做文章的时候,他总要把他们轰出旅店。”
而在伊曼纽尔的记忆中,弗林特·洛佩兹的强悍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奥利弗的想法十分纯粹,如果说有什幺能让那份力量彻底低头——
“他舍弃了这份荣耀,将它让给阵亡的阿巴斯——从大局看来,这的确是最为明智的做法。而在那之前,无论他是否通过阿巴斯接触过奥尔本的王室,那一回总会接触到。”见奥利弗不吭声,尼莫继续小声分析道。“弗林特·洛佩兹总归是奥尔本的公民,如果他被迫对什幺让步……”
“阿拉斯泰尔家族,是吗?”奥利弗绞着手指,声音有点飘忽。“是啊,皇子阵亡,但取得了地表唯一的‘勇者’称号。这对于当时的奥尔本来说的确非常重要,甚至可以在战争中取得一定优势。这幺大的事情,父亲一定接触过阿拉斯泰尔家族。”
“伊曼纽尔·洛佩兹是当时的审判骑士长,被拉德教庇护。就算是王室,没有明确证据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对他出手。奥利,你的父亲很可能是在保护伊曼纽尔。但我实在是想不出原因,按照现有的推测,他明明应当和王室交好才对。”
“我最多能猜到这件事和王室有关。”奥利弗摇摇头,“至于理由……我说过,关于他的过去,他从没有告诉过我一个字。”……而那是否也是一种保护呢?
他们知道得越来越多,真相却显得越发遥远。
“算了。”尼莫叹了口气,搁下手里的羽毛笔。月光从窗子中洒进来,天色不知何时悄悄暗了下去。“我们先去睡一觉吧,奥利。我这边还有点线索,明天我去查查看。”
“可我的报告还……”
“我帮你写完了。”尼莫说道,将一卷羊皮纸推到奥利弗手肘边,上面毫无疑问是奥利弗自己的笔迹。“早点休息吧,这一天太漫长啦。”
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戈德温的事情,两个人挤在长沙发上,安静地躺下。尼莫再次一宿未眠,眼睛盯着桌子上写有伊曼纽尔名字的黑色书本——这一晚,奥利弗将他拥得格外紧。
不远处的克莱门大教堂。
艾德里安·克洛斯单膝跪在厚实的地毯上,在教堂住处附带的祈祷室里做着夜晚的祷告。自见过教皇之后,杰西·狄伦安生了不少。只不过面见教皇后的当晚,那个金发青年再次消失,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对方的计划——
狡猾的家伙。艾德里安结束了祷告,顺便头疼地捏捏眉心。
“在想我?”轻佻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下次请记得敲门。”艾德里安头也不回地说道。
“您不否认,那就是在想我啦。”消失一天一夜的杰西凑到他身边,蓝色的外套上还带着丝属于夜晚的凉气。“真不坦率。”
“的确,因为您答应我‘有话直说,而不是半遮半掩’。然后转头人就跑了。”骑士长面无表情。“尽管我不知道您的实力到底在哪个层次,但伊萨梅尔大迷宫或许比您想象的危险……至少对我来说,它不是个好应付的地方。”
“谢谢您的关心。”杰西弯下腰,长长的金发垂到黑色的修士服上,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扎眼。“我的确有个不错的计划,我会将它全部告诉您的……唔,但现在时间还早,气氛也不错。我们或许可以先做点别的事。”
他充满暗示意味地向艾德里安的耳朵里吹了口气:“怎幺样,艾德?”
艾德里安按了按额角,语调平淡:“我没什幺意见,不过我需要稍微准备——”
话还没说完,他身后便传来一声沉闷的重响。杰西随意地做了个手势,祈祷室的门呯地关上,并自己卡上了门闩。
“……请您不要这样。”前任骑士长的声音沉了下来,他有意无意地扫了眼桌子上的枝形烛台和小小的谮尼神像。狭小的祈祷室里甚至连把椅子都没有。“这里是祈祷室。”
“我觉得挺好。”杰西耸耸肩,“为什幺不呢?”
这次金发青年没有再没有骨头似的黏过去,而是抱起双臂,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我说过,您绝对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