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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升日落如常,俞尧被自己闹腾的小男朋友黏糊了两日,已然到了听见徐致远轻声唤他 “小叔叔”,就头疼腰也疼的地步。于是在预计中离开既明大学的倒数第三天,头一次申请了去既明的教师宿舍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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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这两日之后,一直沉闷无风的淮市终于迎来了一场 “雨”。
一篇名为 “致盗火者” 的文章安静地诞生,印在几分钱不等的薄报纸上,与新生的油墨味和稚嫩的吆喝声一齐流入街坊巷里,茶酒饭馆。
这是纸上文字的最短暂而平凡的命运——在人的眼前一亮相,接着被新潮埋葬,变成糊窗户的料、烧灶台的火引子、孩童风里赶的鸢筝。而后它们继续诞生、再次这般死去,循环往复。
倘若某篇文章、某个字眼,能叫偶然遇见它的人恍然皱起眉头,久久不能释怀。或是叫落没不得志的人摘下眼镜,流下两行同情的眼泪。亦或让胸中慷慨的人拍案而起,仰天叹啸。
那它就挣脱了被纸桎梏的命运,如同雕塑上的英雄一样,成了后人的一段历史,今人的一把开阔天地的火。
“致盗火者” 洗刷了淮市的舆论。
俞尧和李安荣也没有想到反响会如此之大,它近乎是一路火花地从发表地炸到了淮市——或许是因为呼应了天时地利人和,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在北城抚临这两个正被战乱侵扰的地方,在一群同样渴望 “山河盛世” 的人心里,才会如此引起触动罢。
淮市的统治者们在一篇声讨的浪潮中处境十分尴尬:向联合政府总部请示只得到一句 “自行解决”,他们又好像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联合政府内忌同袍会、外怕洋人军队,是只两头都缩伸不成的硬壳王八。而那位权势焰盛的新军长还未到任,手无寸铁的自己只是一群酒囊饭袋,于是毫不废话滚去抱外洋政府的大腿,大概是熟手的缘故,滚的姿态都是圆润而顺畅的。
外洋政府身驻在淮市,心在却蚕食中原的各大区的 “蓝图” 里。精力现在被缠在北城边疆的军事冲突中,相比之下,文人们的口诛笔伐就是小事了。
而舆论又在他们眼里是最好控制的东西,于是外洋政府就将 “捂嘴任务” 全然交给了租界警务局以及寺山等手眼通天的东洋人了。
而寺山与他上头一样心不在蔫,身在淮市,心却在如何吃到俞尧这块天鹅肉上,忙着和妻子以及情人们周旋,把这任务全然交给手下的人来。
金吉瑞又在文章里面出现了名字,在口诛笔伐的风口浪尖上——
于是层层递,层层推辞,最后 “遏止舆论” 这任务就落到了冬建树头上。
气得冬建树在家中大骂寺山是头色令智昏的肥猪。
致盗火者文中的吴家兄妹虽然改成了化名,但做了亏心事的人最熟悉鬼的模样,他们猜也能猜的出这说的是吴深院。
冬建树虽然和寺山关系密切,但其实跟吴深院的死并没有干系,没接近过吴桐秋也没有参与抓捕同袍会情报员,连那次抓捕吴桐秋和廖德死去的晚宴又借口没去。不像被骂惨了的金吉瑞,在群众眼里,冬建树明面上还是干净的。
本来他可以借此红脸暗箱操作,可寺山偏偏要他唱黑脸去负责,去压下为 “盗火者” 讨公道的声音。
冬建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没有听到下楼梯的细微动静,更不知道他儿子正躲在墙后,想待会儿借口外出。
“这篇文章八成是俞尧暗里他们做的,” 冬建树生气地坐到沙发上,说道,“徐镇平究竟是什么立场!竟然放任自己的亲信去支持同袍会。”
“或许…… 他们一直瞒着徐镇平呢,只把他的身份当做保护伞而。” 老管家说道,“徐镇平也许连这两人的所属都不知道,同袍会的人最擅长隐瞒了……”
听到这里,墙后的冬以柏停住了动作,皱起眉头来。
“……” 冬建树忽然计上心头来,说道:“如果因为这场舆论风波暴露了俞尧和李安荣的身份,不管徐镇平知道还是不知道,都是包庇同袍会的重罪……” 冬建树笑了起来,说,“你说徐镇平是背叛联合政府呢,还是放弃俞尧和他的妻子呢。”
“不管怎么样,他都会先把这次舆论摆平。” 老管家面不改色地接上话,“这样就不需要先生出手了,这是个好计谋。”
“不过我们还是要做点什么的,” 冬建树哼了一声,说道,“俞尧就是块致命的瘤子,越留着隐患越大,想个办法把他除去。”
“先生是想…… 哪样除。”老管家以为让既明解聘俞尧,或者将其赶出淮市就已经是 “除” 了。
冬建树淡淡道:“离开人世的’除‘。”
老管家一顿,慢慢颔首点头。
忽然,他听见身后的楼梯口咣当一声,像是有人逃跑时绊了一跤。冬建树警惕地走过去,目光捕捉到儿子的一片衣摆,皱眉吼道:“冬以柏!”
没有回声。
“对了,” 他想起了什么,回头对老管家道,“手续在办了,一周之后就让他滚到国外去上学。”
“是。”
“看好他,走之前他不能踏出这个房子半步,” 冬建树抬着头对楼上——似乎知道冬以柏在听着,怒哼道:“这不孝的白眼狼胳膊肘子往外拐,再待在既明一天,怕是就要跟着人家姓俞了。”
……
冬府的暗潮汹涌之外,各个大学十分热闹。
俞尧昨晚难得睡得安稳,今早时被动静吵起来,习惯地拍了一下身侧,道:“你又……”
手碰到了硬冷的墙壁时一停,俞尧睁开眼睛起身,额前的碎发奓着。想起自己昨天是在教师宿舍睡的,那个前两天吵他起来的兔崽子不在。
俞尧收拾好了出门,他这一睡把早餐给耽误了,只好出校门去找收摊晚的包子铺。
沿途见到许多学生活动,朗诵或是自发的舞台剧演出,大都是与 “盗火者” 相关。俞尧不禁莞尔,知道这股潮流笼罩了淮市,还点醒了学生们,他欣喜中也带了一些担忧。
他在包子铺旁边见到了诊华还有几个学校的学生在联合募捐,听他们的宏图,说是要自助成立由学生主笔的社会报纸,名字叫 “普罗米修斯报”。
俞尧叼着包子:“……”
先不说资金之类的物质问题——学生不具有经济能力,靠募捐肯定撑不起一家长久而优秀的报纸,如果要寻找投资方,学生的主笔地位肯定要被干涉。
就单说这个名字——报纸要办好一定要顺应大众,“普罗米修斯报” 的确是有寓意和国际味,可大多数普通百姓读都读不顺,更别说记住了。
俞尧小口咬了一下包子,没咬到馅,他静静地观望那些意气昂扬,自信满满的讲演学生,心里仍觉得有尝试就是好的。
果然,俞尧傍晚再来到这的时候,只剩下小贩的吆喝声了。他们大概一分钱也没募到,正失落地抱着 “普罗米修斯” 的箱子,坐在一起抱怨,而发起者正在就他们出现的问题争论得不可开交。
俞尧叹气,低头笑了一下,摸索身上找到了些钱,正要走过去,却被一声稚嫩的童声拉住了。
“先生,您买花吗?” 小姑娘道。
俞尧停下脚步来看向她。
她的短发在脸颊两旁带着些小卷,干净的灰裙子打着补丁,帽子要比小脸还大了——大概是家里大人的。
她像是小猫幼崽的黑眼睛又大又亮,正盯着俞尧。身上斜挎这一只大大的包,小手小心翼翼地拈起最后一只花来,说道:“您可以送给您的爱人。”
她手里的是一朵花杆底滴着水的红玫瑰,尚且鲜艳。俞尧这才看见她的包里装得是一个个小水瓶,也不知道一直背着沉不沉。
俞尧问她价钱,将三文钱递给她,接过了玫瑰花。
小女孩开心地说声谢谢,蹲在地上将三块铜板分开,嘴里念叨着什么。
俞尧弯腰问道:“你在做什么?”
“妈妈说,把花卖完,最后一支的钱就给我了。” 小女孩也没有戒心,回道。
“哦,” 俞尧饶有兴趣地称赞她自食其力赚来的 “巨款”,道,“这么多钱,你要怎么花。”
女孩骄傲地将一块放进左口袋:“这个攒着买书。” 一块放进有口袋,“这个买糖人吃。”
剩下一只攥在手心里。
俞尧不语,看这小姑娘黑眼睛里尽是不舍地看了这铜板许久,终于一咬牙,跑去了那群学生那儿。
抱着募捐箱的学生昏昏欲睡,他们有的在聊天有的在争吵,谁都没有在意到红帽子女孩的靠近。
小姑娘踮起脚来,伸长了手才够到那高学生抱着的箱子。
一声清脆的叮当声,空荡荡的募捐箱里,进去了第一块铜板。
动听得就像是希望在耳边打了个响指。
那学生一下子清醒过来,但反应过来的时候,小姑娘连蹦带跳地已经撒丫子跑远了——水也稳当得没洒。
“唉,谢谢你…… 小姑娘——” 那学生急忙大喊。
俞尧目睹这一幕之后也起身,看着那小小的身影远去。
她见这群大哥哥大姐姐忙活了一天也没赚到钱,自己有 “很多” 铜板,就心想着把自己手里的分他们一点,她还没完全学会生存必要的利己和私心。
小孩也不懂怎么开报社,不懂什么是 “盗火”,也不懂什么是 “救亡图存”——这只是天生的温良和怜悯而已。
俞尧心想着,走到那呆愣的学生面前,把几文钱也投了进去。
他离开的时候,听到那学生叫道:“你们别吵吵,别吵了!有人捐钱了。”
俞尧听见他们登时安静,又轰然闹开,最后朝他鞠躬喊 “谢谢先生”,嘴上都是带着弧度的。
他在家门口遇见了依着门框等他回来的徐致远,自己好心情也 “惠及” 到了这小兔崽子的身上。
徐致远一掀眼皮,见他回来,阴阳怪气道:“宝贝,你还知道回来。”
俞尧将手中的玫瑰递给他:“喏。”
徐致远:“……”
徐致远把玫瑰取过来,道:“怎么?”
“送你的。” 俞尧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家门,换鞋换衣。
徐致远惊讶地上前去打量了他一圈。
俞尧也问:“怎么。”
徐致远看了一眼玫瑰,又看了一眼他,皱眉叹道:“宝贝,我看见木头开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