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怎么,那一年的国庆,特别的冷。
原本这个时节,在n城,秋日的懊热会一路顺延着走过来,长得象是再不会到头似的。
可是那一年,国庆节的时候,天气已经非常寒凉了,落叶如毯,铺了满地,枯枝高擎着指向淡青的天空,暖阳如织,风凉如水的季节,却并不见萧瑟。人们都已穿上了厚厚的毛衣。
这一年国庆,一号的晚上,要放焰火。以前,千越与以诚他们住的古生物研究所后山就是北极阁,那是放焰火的一个点,以前每次看焰火,那巨大的放炮声轰轰地就响在耳边,眼前是绽放在黑夜里炫亮多彩的焰花,非常非常地震憾呢。
现在以诚住的这个地方,四周全是高楼大厦,视线被遮住不少,以诚问千越,“今晚咱们去个好地方看焰火?”
千越问,“去哪里?”
以诚说,“老地方?”
千越愣一下,随即笑了,“老地方是什么地方,你可没告诉我。越越知道,我不知道。你得告诉我,我才好往下演啊。”
以诚深深地看他一眼,“越越……”
千越打断他的话说,“以诚哥,我们带些啤酒好不好?”
以诚看他故意垂下的眼帘,看他躲闪的姿态,温和地说,“好。”
以诚要带千越去的老地方,是研究院里的一座旧楼,原先,那里是标本陈列馆。这两天,新的陈列馆已经建了起来,这里就空置了下来,说是准备要拆了盖新楼。
千越说,“人家研究院怕是不让进去。”
以诚的脸上突然显出一分少见的调皮来,“有办法。”
那天晚上,天黑得挺早,街上全是人,一派热腾腾的景象。
千越和以诚带了不少的啤酒,打了车到了玄武湖的解放门那儿。
以诚有点儿神秘地拉着千越顺着城墙一路走下去。
这一路人少,城墙上漫天漫地长着爬藤,枯了的枝叶,在晚风里哗哗地响成一片。
再往前,是研究所的后墙,那里也长满了古老的枝藤,居然在那一片枯枝中,掩着一道窄窄的小门,门锁是锈的,以诚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枚钥匙,开了那锁,用力推了推,那门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堵着,只开了窄窄一线,只容一个侧身穿过。
以诚小声地说,“这门,是我爸妈他们弄的。那时候,我已经去当兵了,我妈每天去玄武湖锻炼身体,嫌从正门走绕了太多的路,就私底下弄了这么个门。我们家搬走后,又把这里堵了起来。”
两个人偷偷地钻了进去,复又把门堵好。
千越凑过头去,在以诚的耳边慢慢地吹气似的说,“哦——,原来你这个老实人,也会干坏事。”
以诚觉得耳朵痒痒的,忍不住伸过手去捏千越的耳垂,离得那么近,两人的呼吸热热地扑在对方的脸上,都有片刻的失神。
以诚拉着千越走到那旧楼跟前,楼洞里黑乎乎的,一路上了楼,老旧的木楼梯嗝吱嗝吱地响着。
推开顶楼的小门,天台上,落了极厚的一层树叶,干燥的,在脚下发出脆响。
两人刚刚坐定,第一道炮声就在耳边炸响。然后,一朵红色的焰花在天空里灿烂地开放。
接着,一朵,又一朵,在墨黑的天空里幻化出炫烂的景色,五彩缤纷的光影为城市的夜空披上了一袭夺目的彩衣,在那些瞬间,充盈在心底的回忆,回忆里的欢乐,旧日无邪的时光,也随着焰火升空,无边地蔓延开来。
以诚侧过脸去看千越。
他的脸被天空中明亮璀灿的光芒洗涿分外明净,象是半透明的,他的眼光,很奇怪,象是特别特别地不舍,那目光里,仿佛要伸出手去,挽住那一天一地的华彩。那一种渴切,震得他整个人都在微微地抖。
以诚揽住他的肩,问他,“越越,你冷不冷?”
千越回脸,微笑着说,“冷啊。我们喝酒好不好以诚哥?”
以诚拉开一罐啤酒,递给他,又拉开一罐,轻轻地与他手中的相磕。
一罐又一罐,千越很快显出了醉意,把头靠在以诚肩上,吃吃地闷笑。
以诚扶起他的头,问他,“越越,你不要紧吧。”
越越不回答,突然笑起来说,“喂,你看我。”
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平台上的边上,有一道窄的边沿,千越冲着那边沿就走过去,一边说,“以诚哥,你看我,你看着我,我走钢丝给你看。”
以诚吓得魂飞魄散,也不管轻重,上前一把把他扯住,往后拉。
千越象是被拉痛了,挣了一下,哎哟一声就摔倒了,后背重重地磕在地上。
以诚也顾不上问他摔痛了没有,只顾着死死地抱住他,把他压在身下,那一刻,他只觉得无边的恐惧爬上心头,象是蛇的信子,吞吐着,他觉得唯有紧紧地抱住身下的这个人才能稍稍安心些。
千越被压得有些喘不上来气,嘴里开始含糊不清地嘟囔,象是受了委屈又不敢说的小孩子,伸了手去推是以诚。
以诚说,“不准乱动,你别动。”
千越的眼半睁半闭,努力地在一片昏黑中辨认着近在咫尺间的面容。把头歪过来歪过去地,看啊看啊看啊。突然他象是认出人来了,整个人都松下来,慢慢地笑开来,眼睛里落进了啊亮的星,又混了五分的醉意与五分的顽皮,那晕开的笑容里有五分的囧囧,五分的稚气,他在以诚的身下轻轻地挣动,嘴里乱七八糟地说,“喂,狗熊,起来。笨猪,你很重。”
以诚觉得自己心里的那浅浅的醉意,被眼前的千越激得象火一样地烧起来,漫延开来,他心底好象有两个小人在争吵,一个说,你起来,快起来。另一个却沉默着,固执地不肯放开怀里的人。
忽然,那另一边通过天台来的小门被推开,然后有人走上来,瘦高的身影,许是值班的职工,有点沙哑的声音在问,“那边是谁在哪儿?”
那声音很快地被又一声惊天动地的炮声打散了,天空再次被焰火照得缤纷而明亮,那个值班的人发现了以诚他们,大声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以诚一跃而起,拉了千越飞也似地下了楼,一路跑出去,穿过窄门,倒还记得锁好了,又拉着千越沿着古城墙飞跑起来。树影与藤影在身边飞掠而过,象是黑暗里的精灵,风把头发撩到后面,心里其实在那一刻是什么情绪也没有的,却是那么地鼓涨。
在后来,许多许多时候,千越看着以诚的睡脸,都会想起这一个晚上,他想,哥,只要能再有一次,再一次象那一天一样,我们在清风里,在黑暗中,在古墙边,焰火下,我们再跑一次,只要再有一次,就很够很够了。
我们倒底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才能换回片刻我们在不经意间渡过的好时光?
一直到回到家,千越的腿还在打着颤。摇摇晃晃地走不稳。
以诚扶着他上了楼,一关上门,他咚地一声撞到了以诚的身上。
几乎是在一瞬间,以诚的嘴唇压了下来。
千越迷迷糊糊地想,他的脸一定红透了吧。因为他的嘴唇热得象着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