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苑把菜上好了之后,把在俞尧怀里的裴林晚一薅,说道:“你们吃,我带小晚先去玩哈。”
徐致远有些不解地看着将要匆匆跑开的她,见裴禛抓住她的手臂,说道:“让小晚自己一个座就行,苑你也来坐。”
“不不不……”
“就当是家庭饭局,不需要分桌。” 裴禛说道,“以后也是,家里来客人你都可以过来。”
“这怎么行,徐少爷和俞先生都是大客人。” 吴苑执拗地摇头,说道,“我跟小晚不能在这吃。”
“为什么呀。” 裴林晚仰着头看她的六姨,“我以前都是跟爸爸和阿尧吃饭的。”
“小晚乖一点,六姨在厨房给你留了糖瓜。” 吴苑赔笑了一声,抱起裴林晚躲去厨房了。
“哎!” 裴禛跟着过去了。
眉间尽是疑惑的徐致远小声地问俞尧:“…… 她分桌是怕跟陌生人吃饭么。”
俞尧说:“一些农村有这样的规矩。家中为宾客摆席时,女士和孩子不可以上桌吃饭。”
徐致远 “哦” 了一声,想了想自己的母亲好像在此没什么规避的,以至于他也不是很了解。想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那我妈…… 是算男的还是女的。”
“……” 俞尧道,“…… 小心安荣教训你。”
两人的窃语刚结束,裴禛就抱着裴林晚回来了。吴苑动作僵硬地跟在后面,脸上是歉意和尴尬,嘴里不休地念叨:“这怎么能行呢,这不让人落话柄吗…… 我在哪儿吃饭不一样,你快去吧,啊,别让俞先生和徐少爷等急了。”
“不许再走了,” 裴禛无奈地笑着,将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摁在了椅子上,说道,“开饭吧。”
吴苑也不敢说话了,双手放在膝上,小心地盯着几人的神情,俞尧朝她一笑,问道:“苑姐,来这里还适应吗。”
“啊,适应,适应。” 吴苑眨了眨眼睛,立马回以笑容,说,“裴医生这房子又大又舒坦,周围人也好…… 比以前的老房子可是强太多了。” 她自己说着话,却两三句就拐到了裴禛身上,笑道,“…… 裴医生在我们那可是了名的,连村头捏泥巴的小屁孩都知道,他们不好好读书挨揍的时候,就老是听见爹娘把裴家儿子拿出来当样板……”
“嚯,” 徐致远觉得好玩,便损道,“你这是被当成门神镇小孩了。”
裴禛无奈笑道:“猴年马月的事了。”
俞尧夹来一筷子青菜,给兔崽子碗里铺好,阻止他说话,道:“别瞎说,吃饭。”
徐致远把绿油油一片给他倒回去,嫌弃道:“我不吃素,不爱吃菜。”
吴苑见他皱眉头了,抿着嘴唇,站起起身来把大鱼大肉往徐致远那边挪,说道:“是我准备不周到…… 不爱吃菜还有肉,看这些喜欢吃吗?要不然小少爷喜欢吃什么?我这就去做。”
嫌弃蔬菜是徐致远每顿饭要进行的一大仪式,平时从来都被爹妈掐灭在一声 “臭小子你敢不吃试试” 里。她这一通热情的关切和迁就把徐致远整得有些懵,他端着饭碗,看着吴苑眨了眨眼,迷茫地 “啊” 了一声。
“不用劳烦您了,他开玩笑而已,” 俞尧哭笑不得,安抚道,“这孩子属兔的,从小就爱吃菜。”
徐致远转头看着他:“?”
吴苑看见俞尧的笑容才松了口气,放心地坐下,道:“哦哦,这样啊……”
徐致远:“我其实……”
俞尧将菜夹到徐致远嘴边,慈祥道:“吃。”
“……”
被迫从小爱吃菜的兔崽子忍辱负重,一口吞了,委屈吧啦叽地满嘴嚼着。
俞尧问:“好吃吗。”
徐致远:“…… 好吃。”
“您看,苑姐。” 俞尧说,“他喜欢吃。”
吴苑被逗笑了两声,她对于旁人的善意也十分敏感,能察觉出俞尧和小少爷是在有意地去缓和她的紧张,心中也生出一些感激和亲近来。
她终于肯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夹了些菜,放到了裴禛和裴林晚的跟前。暗暗地咧开一个笑容,仔细地听着他们说话。
“阿尧,你什么时候出发北上?” 聊到尽兴时,裴禛忽然问。
“两天之后。”
“到时候我请半天假,去车站送你。”
俞尧并没有拒绝,就像这次送行宴一样,拒绝了大概也不管什么用。
“对了…… 等一会儿,” 裴禛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向里屋。吴苑见了,放下正在给裴林晚剥的虾,拿没摘的围裙擦了擦手,站起来朝他喊:“唉,你要拿什么啊,我去就行了。”
“你不知道在哪儿……” 过了一会儿,裴禛的声音渐近,他将一坛珍藏许久的酒放在桌子上,指弯敲了敲瓷身,笑道,“阿尧,要不要来一坛。”
“不要,” 徐致远皱着眉道,“尧儿他胃不好。”
“偶尔少量饮酒,不打紧,还对身体有益。” 裴禛道:“送行宴若是无酒做伴,就没有味道了。”
裴禛 “一本正经” 的语气早在徐致远心目中留下了坏印象——所以他老是觉得庸医这样说话时,总带着一股不怀好意。
“我不会喝,” 俞尧一笑,叹气道,“一坛就不了,一盅就好。”
裴禛去给倒上,顺口问道:“小少爷呢,喝过酒吗。”
徐致远瞥着俞尧面前渐渐满杯的清醴,莫名不开心,说道:“你们要喝就喝,别扯上我。”
……
年关一近,各种味道也接踵而至。糖味酒味硝石味,谁家做馒头蒸出来的面香气,和肉里的盐渍咸——如此这般的烟火气在平常日子就隔三差五的有,尤在年末浓郁地混杂在一起,被唤作了年味。在每户的大门口前,嗅到这股味儿的小孩大人们揣着衣兜,心里就知道又去了一岁。
徐致远就坐在宅子门口,看着戏场散来的人们回家,吴苑走过来问道:“小少爷,进屋来,坐这不冷吗?”
徐致远道:“六姨,您忙您的吧,我不冷。”
“来,拿块尝尝。” 吴苑端上来盘海棠糕,说道,“这饭菜还没吃完,你怎么就出来了?”
徐致远取了一块要在嘴里,谢了她的好意,模糊不清地说道:“没什么…… 就是他们大人谈话,我坐那无聊。”
“小少爷这眼睛亮,模样又俏,猜就是机灵活泼的性子。” 吴苑弯眼笑道,“我见过你这般年纪这般脾气的小孩,那都是不屑得听长辈们啰嗦那些老生常谈的…… 怪可爱的。”
徐致远失笑道:“我小叔也不老,就比我大七岁。”
“俞先生稳重,又懂人情,所以叫人觉得老成可靠,” 吴苑真诚地说道,“照老辈的说法,这样性子的年轻人是成大事的。”
徐致远蹲坐着,两只手臂搭在膝盖上,望着自己的手指想事情。他听见裴禛开门走进院子的声音:“小少爷还在外面坐着呢?”
徐致远像一切讨厌跟父母走亲串门的小孩,吆喝道: “你们什么时候聊完,我要回家睡觉。”
“等急了?” 裴禛一手扶着门,身体斜靠着,用带着笑意的慵懒腔调,说道,“阿尧有点醉了,待会回去的时候你看他点…… 要不然我送你们?”
“……”
“俞先生醉了?” 吴苑发愁道,“你这是给他灌了多少酒。”
裴禛食指和拇指比出了一小段距离,说道:“真没灌,就开始那一小杯。我们两个人造作的加起来,那一坛酒也就只下去了这么一点。”
“……” 徐致远倒是相信他这话,他小叔的酒量的确是非常差。只是裴禛眯眼的笑容让他觉得这副皮下仿佛藏了只狐狸。
徐致远看着他,说道:“…… 不用你送。”
“好吧,” 裴禛爽快地就答应了,“那你们路上小心。”
吴苑道:“这么晚了怎么能放着俞先生他们走回去,还是去送送吧。”
“夫人放心,” 裴禛拍了拍她的肩,道,“小少爷在,能有什么问题。”
徐致远:“……”
有些人就像魔术师的黑帽子,你知道里面一定有东西,但却猜不到是什么,也不知道这东西何时出现,怎么出现的。
徐致远眼里的裴禛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们离开裴禛的宅子,这次换了徐致远在前面引路。俞尧面如常态,走的时候还跟裴林晚挥手作别来着,徐致远不信他已经醉了,但一路上他又安静得反常,于是徐致远停下来。
俞尧不小心撞到他的后背,问道:“怎么了。”
徐致远垂下眼睛来看他,隐约能看到耳朵和眼角有些晕红。这时候他才发现俞尧脖子上的围巾不见踪影,问道:“你围巾是不是落在他家了?”
俞尧愣了一下,转身回去,道:“等会儿我去……”
“都快到家了,明天再说吧。” 徐致远抓住他的手臂。
“哦。”
“小叔叔,” 徐致远鼓起勇气问道,“你刚才跟裴禛都聊些什么了?”
俞尧直勾勾地看着他,盯得徐致远都不自在了,好一会儿,俞尧才认真道:“他说过两天后去车站送我。”
“…… 这都什么时候说的了,” 徐致远还以为他这么长时间酝酿了什么大事。说道,“我问刚才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聊的话。”
俞尧又想了好一会儿,说道:“…… 他说送行宴没有酒,就没有味道了。”
“你不要搪塞我,” 徐致远道,“我又不是问裴禛说了什么东西,我是问你们……”
徐致远顿了一下,恍然明白了什么,上下打量着俞尧。
“我忘记他说什么了,” 俞尧还在继续说着,他揉了揉眉心,像是在努力回想算法口诀的学生,声音越来越小道,“他说了好多话…… 我记不住那么多。”
“…… 小叔叔?”
“…… 啊?”
徐致远又试探地问了一个问题:“你两天后要出发回哪儿?”
俞尧说:“我们现在不是正回家吗。”
徐致远又问:“我们现在正回哪儿?”
俞尧:“回北城啊。”
徐致远:“你是不是醉了。”
俞尧:“不好喝。”
“……” 徐致远咬着拇指,看着俞尧。这几句回答单挑出来是没有语句和逻辑上的毛病的——毛病在于回答不对题目。
说白了就是答非所问。
原来他小叔醉酒后的症状是这个,如此超凡脱俗的醉相徐致远还是头一回见。
徐致远觉得有趣,又问:“我是谁。”
俞尧:“兔崽子。”
“?” 徐致远道,“为什么这个你答得这么清楚?”
“因为你是徐致远…… 哎。”
俞尧正被个石头绊着,踉跄了一步。
徐致远赶紧把他扶着。他越来越觉得俞尧的醉是 “慢热型” 的,就跟酿酒似的,时间越拖症状越明显。
“那徐致远是你谁?”
“是小混蛋。”
徐致远问:“你的?”
俞尧点头。
徐致远心中莫名其妙地发热,就像是有人一遍遍地划着火柴,炙热一次次地瞬间消逝,避寒人捧着手心里不痛不痒的余温,犹如隔靴搔痒。
他忽然问道:“那小混蛋想牵你手,怎么办。”
俞尧伸出一只食指来。
徐致远:“?”
俞尧说道:“可以牵。”
“啊?” 徐致远才明白过来,便轻轻地抓着,笑道,“这样吗。”
“行。”
俞尧便在前面走着,他的手指细长,能摸到分明的骨节。徐致远就在身后,捏着那一小节指肚,那么小、那么轻的用力,像一座摇摇欲坠的桥,两人唯一的关联就停在上面。
可一路走到家门口竟没有断掉,又仿佛那么的无坚不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