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确认他没有扭伤,齐谨逸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听见他问:“……要是我扭伤脚,你会不会背我去校医室?”

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齐谨逸本以为他又在开玩笑,看表情又不像,不禁一脸莫名:“当然。”

见小孩听见答复后垂头不语,不知在想什么,他笑一声小孩心思复杂,讲些自己身上发生的校园趣事来逗他开心。

凌子筠倚着球架,听他讲述他的校园生活,思绪渐渐被他带偏,想着十七岁的齐谨逸,早起来球场练球,接过女生送来的饮料,放课后翻墙出去看戏唱k,直至天光才躲过校警,回到课上补眠----竟觉得自己不曾参与,好可惜。

齐谨逸揉他的头:“怎么会可惜,你不也才十七?大把光阴。”

听他这么说,凌子筠才惊觉自己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嘴。他想说他不是因为觉得自己没有做过这些事感到可惜,而是----而是什么呢,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夜深风凉总让人徒增忧思,有什么东西由心底往上翻涌,摸不到也理不清,情绪压抑太久的后果就是,等你想去抓住心中情绪的时候,却连这份心情是什么都分辨不清了。

他看着身侧宽阔的跑道,心里纷扰,脑中嗡鸣,烦躁感一霎冲上头顶,竟蓦地往前跑,像在逃离什么,又像在奔向什么。

齐谨逸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跟着他步上跑道,可他跑得太快太烈,竟一下子冲出去很远。

看小孩只是沿着跑道在跑,没做其他的事,齐谨逸当他心情不好想发泄,便缓下脚步,站在原地等他。

凌子筠很快跑完一圈回来,他太久不做运动,一时失氧,气喘吁吁地往前倒,被齐谨逸稳稳接住。

“抓到你了,”他笑着说,“----也接住你了。”

缺氧的感觉让大脑昏沉,同时又意外地清醒。凌子筠抓着齐谨逸的外套边缘,嗅见自己身上的药味和他身上的柠檬味,在昏沉和清醒地交界处想着----他被想逃离的东西抓到了,被想奔向的东西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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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谨逸坐在看台,座椅下有洗不掉的锈迹,等着被翻新,小孩枕在他腿上平复着呼吸,手背盖在眼眶。

“你跑什么?”齐谨逸轻轻抚他胸口,帮他顺气,“发酒疯?还是怕被校警抓,练习逃命?”

呼吸仍乱,凌子筠说话断断续续,像在读诗:“想到一首歌的片段,但是想不起歌词,也想不出来是什么歌,以为跑一下,可以理清思路。”

齐谨逸总能被他轻易地逗笑,闷闷笑了两声,才说:“好学生就是聪明,锻炼身体又锻炼思维。”又说,“什么片段,你唱一下,我帮你想。”

凌子筠沉默了片刻,在齐谨逸以为他睡着了的前一秒,他轻轻浅浅地哼唱了一小段旋律。

小孩的音准很好,齐谨逸思索片刻,从头唱了出来:“寂寞也挥发着余香,原来情动正是这样,曾忘掉这种遐想,这么超乎我想象……”

凌子筠没说话,亦没喊停,仍没拿开盖在眼眶上的手,颈后的体温太暖,即使现在已是深宵,也不让人觉得凄冷,耳边似又听见卷起的海浪声,很舒很缓。

齐谨逸的嗓音很有磁姓,比园中繁花更缱绻,比晚间微风更温柔,不算全无瑕疵,却也足够动人,唱出他记挂了一整晚的歌词:“……但愿我可以没成长,完全凭直觉觅对象,模糊地迷恋你一场,就当风雨下氵朝涨……”

是了,风雨下氵朝涨。

下午课两点半开始,凌子筠一点半就到了课室坐定,随手拿书翻看。

午间回家时并未看到一向在家中无所事事的齐谨逸,问了管家才知道他今天有事外出,说是可能会晚归。

背上的贴布药劲凉凉,渗入皮肤,是早晨在齐谨逸的督促下贴上的。一身药味弄得他心情不太好看,书页上的字也只能看出字形,组织不成词义,看不进脑子里,脑中影影幢幢都是某人。

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他却更不识相思,只觉得心烦意乱,理不清缘由,便都归因于齐谨逸出门却不跟他打过招呼。

可齐谨逸出门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又有什么理由要跟他报备----他不过是曼玲的情人而已,又不是他的,能挤出时间陪他都已是附赠福利。凌子筠嘴唇抿起,盯着手中书页出神,原想自我开解,却把自己绕得心情愈差。

有风从半开的窗中吹进来,只让他觉得冷,全无齐谨逸在身旁时感受到的那种温情。

课桌前突然站定了一个人,在他桌上投下一小片暗影,切断了他的思绪。凌子筠抬头去看,见是表情不善的叶倪坚,便视若无睹地低头继续看书,惹他心烦的事实在够多,无需叶倪坚再来添砖加瓦。

叶倪坚被踢伤的腿还在隐隐作痛,见凌子筠低下头去假装没看到他,愈加火大,伸手抽走他手中的书,反手将书脊砸在他手臂上,看他皱起眉,才觉得心情稍缓,笑了笑:“那天让你跑了,那个人是谁?”

近日来,他们家中生意场上处处吃亏碰壁,事事不顺,各家长辈忙得焦头烂额,几人都被家里严加斥责,叫他们不要在外面胡乱惹事,冲撞贵人----叶倪坚嗤笑一声,当他们活在旧社会?见凌子筠不答话,他心中憋火无处发泄,用力一脚踢上他的桌子,桌腿拖出一阵刺耳噪音:“问你话!”

“跟你有什么关系。”凌子筠坐得一贯很直,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给他,眉都没皱,只是声音冷得如冰似雪。

“哦,”叶倪坚拉长声音,坐到前座的椅背上,压着椅子前后晃动,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我知道了,不会是你的----”

凌子筠心情本就烦躁,没等他说完,一拳携风送到了他脸上,打断了他的臆测。

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叶倪坚躲闪不及,被他结实打中嘴角,霎时青红一片,嘴里也尝见血味。他瞪大眼睛,犹如被激怒的狮子,反扑过去,与凌子筠扭打在一起。

他们第一次在课室打架,桌椅掀翻一片,有同样早到的同学见鬼一样避到角落,看他们二人撕打,也无人敢去拉。

两个人身上都有伤,动作不太爽利,最终还是负伤较重的凌子筠落了下风,被叶倪坚扼住了脖子,重重将他抵到墙上。

叶倪坚收紧手指,贴到凌子筠耳边,咬着牙威胁道:“这几天先放过你,你小心点。”说完便嫌恶地把他推开,理好衣服,回了自己的课室。

凌子筠脸色难看地把倒下的桌椅扶正,坐回座位时才发觉自己手脚冰凉,连书都拿不住。

窗外的树梢上有叶片被风卷落,他捏着手中书页,满腔愤懑委屈寻不到出口,只得甩开书册,把头埋进手臂,低低道:“……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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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上课,陆续有同学说说笑笑地步入课室,谁都没注意到坐在角落的凌子筠,他撑着脸侧,侧头看着窗外风动树摇,远处cao场上有人在打球,笑声传得很远。

看不清面目的人着红色球衣,运球上篮,篮球进框落地,像落在他心上,把他的思绪砸得零碎。

他姓格不好,自小就不合群,连跟同学打球都是勉强自己参与,偏偏又在球场认识了叶倪坚。他扭伤了脚,被叶倪坚送去校医室,自此相熟。叶倪坚这个人遍身活力,好似自身就能发光发热,走到哪里都一呼百应,这样的人以一种强势的姿态成为了他的好友,日日相见,像一颗白球直直撞入他的生活,一杆撞得他心里花球纷纷落袋。

惨绿少年,纯白衬衣,能成为密友大概总带着爱,但不巧,他们是个中例外。

骄傲如他,踟躇数月才将心意表白,叶倪坚却在听到后表情犹如见到臭虫,之后再见面时只有送到他身上的拳头,拳拳到肉,一点点将他的喜欢砸回心底,让他又少了一样原本就欠缺封闭的情感。

原来覆盖记忆真的有用。凌子筠看着球场篮筐,脑中只想得到那晚慌乱地接住自己,又蹲下身去,替自己检查脚踝的人。

这让他感到安全,又安心。

他抿起嘴唇,放空了几秒,左手在这几秒内越过大脑擅自行动,拿出手机解开锁屏,按下了那个备注名为“齐生”的号码。

冰冷的电子音间隔数秒响起一声,三声后电话被接通:“阿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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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谨逸没有开车来,站着学校侧门等他。

小孩没背书包,领带解开挂在肩膀上,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见到他时面上也没什么表情,淡淡地说:“不好意思,突然不想上学。”

齐谨逸装作没看见他指骨上的红肿和脖子上的勒痕,心中想着可以送多几家产业给大哥庆生,面上无所谓地点点头:“我懂,春天不是读书天。想去哪里玩?我陪你。”

接到电话时他正跟林睿仪吃饭。数年未见,当时的感情早已过期变质,两人刚刚落座,礼貌寒暄一番,前菜都还未上,就进入了双方都无话可说的尴尬状态,正好凌子筠的电话打来,如同救场,他便没管林睿仪的欲言又止,说有急事,道歉结账叫车赶来他们学校。

凌子筠回望了一眼教学楼,又看向面前的齐谨逸,有点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想去哪里……也不想回家。”

学校有叶倪坚,家中又冷冰冰,整座城市那么大,他却不知道去哪里,能找到的人也只有眼前的齐谨逸。

少见小孩这幅失落的模样,齐谨逸动作轻柔地理顺他的头发,口吻很和缓:“那就不回家。”

总能被他轻而易举地安抚下来,凌子筠心中情绪稍定,想说不如开车兜风看景,就看了一眼他身后,表情有点意外:“你没开车来?----你那架宾利呢?”

“不是我的,还回去了。”齐谨逸正低头看手机,如实答了。他几年没回来,不知道有什么新鲜去处,只好发讯息问齐骁,结果齐骁说话不正不经,发没几条就变成了互相调侃。

凌子筠才发现他穿着正装配牛津鞋,西服暗纹修身,领带和系带同一色系,领带夹也搭了袖扣,看起来风度翩翩,挑不出一丝错处,以为他今日是去见别的情人还车,又见他对着手机笑,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又是一片乱糟糟,烦躁郁结更甚,连从他身上汲取到的温情都感觉变得廉价,让他忍不住伸手把头发揉乱,像是想抹掉齐谨逸的触碰。

他心情憋闷,摸口袋又想起今天没有带烟,忍了半天,还是语气不善地开口找齐谨逸要。

齐谨逸本想阻拦,但见他顶着一头乱发,眼中雾霭沉沉,知他是真的心情不佳,便纵容地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烟递给他。

他本来不抽薄荷烟,看凌子筠爱抽这种,买烟时不自觉也拿了这种,抽起来冰冰凉凉,不涩不苦,小孩子口味。

凌子筠看着手里的烟,雪白的滤嘴上印着一枚蓝色爆珠,是他抽惯的那种,不禁愣了半晌,半天没有动作。他抬眼看向齐谨逸,他记得他是不抽薄荷烟的。

“还要我帮你点啊,大少爷。”齐谨逸会错意,假意埋怨,从烟盒中又抽出一根,捏破爆珠,放在唇间点燃,动作自然地送到凌子筠唇边,再拿回他手上未点燃的那根自己抽。

凌子筠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呆呆地咬住唇间的烟,不懂他怎么连点根烟都可以顺势做出这么撩人的行为,三步上篮走三步是犯规,那他这样,难道就不是犯规?

冰凉的薄荷烟气灌入肺里,齐谨逸咬着烟蒂,除下西服外套搭在手臂,又扯松领带,解开几粒纽扣,挽起袖口,随意地向凌子筠抱怨:“好不习惯穿正装,一点都不舒服,当大人好累。”

他嘴里咬着烟,说话含含混混,像在软软撒娇,凌子筠看着这样的齐谨逸,他总是随和又放松,好像从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忧心挂心,让人站在他身边就觉得安定。午后的日光照着他耳骨上的钻石耳钉,碎钻闪闪烁烁,引得什么东西在他心里一并闪烁起来。

什么是他心中烦忧?

----没见到齐谨逸,现在见到了。

----叶倪坚来找事,叶倪坚是哪位?

----齐谨逸有情人,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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