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一经传来,南越朝野沸腾。
不管之前晋军曾夺下几座城池,但如今一对比天密关,便都显得无关紧要。天密关占据地势天险,易守难攻,但若真的攻下来,那便是一马平川,直入南越腹地,再无其他要塞关隘可以阻挡。
大臣们都急得头都要秃了,方明珏却是从容不迫,带头开了私库,捐出一笔银钱做军饷。
皇帝做了表率,大臣们也不能干看着。一个个都咬着牙从裤腰带里掏钱,掏少了还不行,捐得太少过得太好,第二天上朝就得被曾子墨这臭石头喷一脸。
有大臣不服,上书劝方明珏,说陛下啊,咱们赶紧跑,这打不赢的,去年萧大将军一天一夜破天密关的事您这就忘了吗?咱那仨瓜俩枣顶不住啊,现在跑还能留条小命,继续繁衍咱方家天下呢……
这封奏折在方明珏案头还没放热,曾经一天一夜破天密关的萧大将军新的战报便八百里加急送来了。
萧乾的人马比晋军提前三日秘密到达了天密关。
天密关原有驻兵两万人,加上萧乾带来的人,凑合一下也就顶得上对面晋军的一半。而且对面那扬尘滚滚,铁甲凛凛,一看便是虎狼之师,而反观这边,除了南大营有那么点血气,其他都是老弱病残酒囊饭袋。
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但就是这般的强烈差距,天密关一战,却硬生生打了五天四夜。
晋军主帅王诩以追赶自己曾经的顶头上司萧乾为目标,也想创造个一天一夜拿下险关的记录。但万万没想到,时间越拖越久,伤员越来越多,战况紧张,却毫无进展。
“第五天了!”王诩在营帐里走来走去,面色阴沉,“连个鸟都没送进去,你们先锋营还自诩战无不胜?都是干什么吃的?!几块滚石几块木头就都把你们砸傻了吗?!”
先锋营的主将单膝跪地,垂首道:“将军,先锋营三千将士,已然损伤过半。不是我等贪生怕死,实在是南越守卫太过刁钻。那圆木上滚了火油,落下便会引燃,就算躲过了木头,被火焰扫到,也要受伤。”
王诩冷笑:“本将军听不得借口。”
先锋营主将垂头不语。
王诩道:“天密关内的圆木也不是无穷无尽的,这几日下来,也到了头儿了。今日入夜后,本将军亲自带兵攻城,你们先锋营抽五百人,绕路去天密关的山谷,将运输木材和滚石的人都给我劫下。”
“是,将军!”
王诩转眼凝视着沙盘,“投石车也都运到了,今夜若是还不成,你便不用回来了。”
王诩这边酝酿着最后的攻势,萧乾在天密关内也显然是到了最后关头。
关内的情况比王诩想象的还要不如。不仅圆木与滚石告罄,就是箭矢都不足以再应付一轮强势攻城了。新的粮草一直未曾运达,关内伤兵无数,还有百姓,几乎每日都有饿死的人。
萧乾一天也只有一顿饭,两大碗粥,清汤见底,米粒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他匆匆喝完粥,如牛饮般灌进嘴里,然后继续低头,在沙盘上不断推演。田克站在旁边,一头雾水,根本看不懂为何在天密关打仗,却要推演大晋境内的沙盘地势。
“将军,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咱们迟早被晋军困死在关内。”田克低声道。
萧乾头也不抬:“你想弃关而走吗?”
田克急了,想也不想立刻否定:“怎么会!咱们走了,那些老百姓怎么办?咱们让晋军吃了这么大亏,在这儿耽误这么长时间,他们火大着呢,攻进来了还不都是老百姓遭殃。”
“我在等一封信。”萧乾突然道。
田克有些反应不过来,“啊?”
萧乾却不再多说,抬起头,身体向后一靠,倚在虎皮椅背上,转而道:“最迟今夜,王诩必定发动最后的总攻。他等不及了,咱们拖他们这么长时间,已经狠狠打了他们的脸,再等下去,朱昆怕是要让王诩提头回京了。”
田克一愣,“那、那该如何?咱们先把老百姓转移走?”
萧乾眯着眼,眼眶下是浓重的青黑,但却有极亮的光从他的眼中射出,他笑了下,对田克勾勾手,一指沙盘上的一处地方,“未时之前,你带两百人在这儿多挖几个坑。”
“挖坑?要埋东西?”田克疑惑。
萧乾一笑:“对,埋尸体。”
安排两队人马,萧乾便出了营帐,来到城楼上。
顾战戚正在城楼的楼梯上坐着,逗两个小孩玩,用草编的蚂蚱偷偷塞进小孩衣襟里,吓得小孩差点一屁股坐地上大哭起来。顾战戚又嬉皮笑脸地去哄,一点架子没有。
萧乾过来,看了一眼,道:“今日申时之后,全城戒严,让百姓都待在自家的地窖里,别出来。”
顾战戚闻言神色一变,拍着两个小孩的屁股把人赶跑了,转头道:“将军,晋军等不及了?”
萧乾摇头,“是我等不及了。”
顾战戚目露诧异。
站在天密关的城楼上,前方一望无际,土黄与墨绿交错蔓延,不分痕迹。原野广袤,沙尘如暴,凛冽狂卷,呼呼地打在高耸的血红军旗上。
天色渐渐暗下来,远处烽烟弥漫,有火光如潮涌,呼啸奔至,又如一线黑幕,从天际沉沉覆盖而来。
但今日他们的速度却似乎有些慢。
“投石车!”顾战戚眼睛尖,一眼看到那些晋军簇拥着缓慢推来的物件。
如今大晋的投石车可不是南越那些只能扔扔石头的小投石车可比,当年萧乾嫌弃那些投石车鸡肋,因此改进了一番。不仅准头高了不少,还能投一些掺了火药的巨石,落地便炸,凶残至极。
再看见这玩意儿,萧乾恨不能穿回几年前,一巴掌扇醒闲得蛋疼非要改进投石车的自己。
“隐蔽!”萧乾见士兵们有些慌,显然回忆起了曾经被投石车支配的恐惧,便立刻高喊一声。
这喊声惊醒了士兵们,他们条件反射般往后一钻。
这时城楼上的火光点起来,才看见这城楼与白天完全不一样了。剩余的不多的滚石都被搬上了城楼,倚靠着城墙的凹陷处,垒出一个个造型极其古怪的龟壳一般的小堡垒,兵将们都躲在后面,石头的缝隙微微捅开点,一支支利箭从中冒头。
王诩看了哂笑一声:“这么几块破石头,还真能抵抗住投石车的威力吗?痴心妄想!”
“攻城!”
宝剑出鞘,呼声顿起。
“杀啊——!”
震天的喊声由远及近,十万大军经过连日的消耗已然不足七万,但此时全部集结,却仍如一片黑压压的潮水般涌了过来,铺天盖地。
“放箭!”顾战戚怒吼。
箭雨倏然落下,箭头带着火光,如星火划破天空。
第一波箭雨很快与冲在前面的先锋营撞在一块,无数士兵倒下,也有冲破箭雨的封锁,扛着梯子冲到城墙下的。远处的投石车正在蓄力,一块块巨石被搬运上去。
“啊!”
搭梯子的先锋营爬了没几步,却忽然梯子一歪,纷纷掉了下来。慌乱之间抬头,却见有南越士兵端着大锅往下倒,很快有人被泼了一脸,抹了两把大喊道:“火油!是火油!”
整个天密关的城楼外墙眨眼便被泼满了火油,墙面太滑,梯子很难搭住,但仍有人前仆后继地往上爬。另一边,一队大晋人马在盾牌的掩护下扛着巨木冲到了城门前,奋力撞向城门。
城门发出咣咣的轰鸣声。
萧乾从石头堡垒后跳出去,“加两百人到城门后!一定守住!”
城门后堆着小山一般的滚石,更多的士兵跑过去,共同抵着城门。
萧乾的箭囊很快射空了两个,他的手指因为太过快速地拉动弓弦,被刮得血肉模糊。他望了一眼另一个方向漆黑绵延的群山,还没来得及想些什么,眼角的余光便忽然捕捉到了飞来的巨石。
“趴下——!”
萧乾的吼声在呼啸而至的烈火爆炸里仿佛被撕裂。
十几枚犹如半人大小的巨石飞射过来,如同天外陨落的星辰,裹挟的狂烈的火焰,砸入关内。爆炸声不绝于耳,几乎震得人头蒙,惨叫声和哀嚎声都被爆炸掩盖了,烟尘顷刻遮蔽了半面城楼,犹如阴云压空。
大部分石头都投入了城内,没有砸在城楼上,只有两颗,擦着城楼的边缘砸过去,滚滚碎石落下,城楼眨眼塌了一小块。
有南越的士兵哀嚎着栽下去,被炸得血肉横飞,葬身火海。
而晋军便如闻见腥味的猫一般,立刻聚集到破损的城楼处,纷纷向上攀爬。
萧乾冲过去,直接甩下一个火把,将整面城墙燃烧起来,然后长弓往身后一背,双手抽刀,凡是爬上来的连头都没来得及冒,便被砍翻下去。
晋军的弓箭手注意到了这边,弦声密集颤动,纷纷射来。
萧乾又一脚踹下一个人,便立即闪身一蹲,躲开了这波箭雨。顾战戚矮身跑到了他身边,满脸都是血和烟尘,低声吼道:“将军!坚持不住了!那些投石车再来一次,就全完了!”
第一回投石车估量不好距离,没投准,但第二回,可不会再犯了。
萧乾抬头望了一眼,突然眼睛一亮。
不,不是他的眼睛亮了。而是有一簇火光,遥遥地隔着烟尘烽火,烧进了他的眼底。
不远处本来一片黑暗的山峦中,陡然亮起无数火光,如蜿蜒的火蛇,游动过来。这动静自然也被看在王诩的眼中,他狐疑的神色一闪而过,便是不屑轻蔑:“援军?不过是多一批送死的。”
然而就在此时,先锋营的主将却快马冲来,肩头中了箭,半伏在马背上,一脸焦急地大喊:“将军!我们中埋伏了!”
王诩一惊,旋即皱眉,“他们还有多余兵力去埋伏你们?”
主将冲过来,几步到王诩面前,两马相靠,“南越早就设好埋伏了,我们一到那山谷就被前后夹攻……”
他越说却声音越小,王诩不耐烦皱眉,不由歪头靠近了点,“什么?”
话音未落,寒光乍现!
王诩猛地瞪大眼睛,几乎在那主将拔出自己肩头箭矢的同时便抬剑去挡。
但却未料到,那断箭只是虚晃一招,在宝剑挡住断箭的一刻,那主将已然用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悄无声息地踢出一脚,脚尖一勾,竟正中王诩后心。
“你!”王诩目眦欲裂,嘴一张,却哇地吐出一口黑血来。却原来那主将的鞋尖弹出了一把刀,刀上淬了剧毒。
“保护将军!”
“抓住他!”
晋军内顷刻大乱,众多刀枪围攻过来,那主将却翻身一转,从马腹下旋身而过,拉扯着王诩当肉垫,驾马往外冲。
而此时,一直死死闭合的天密关城门却轰然一声开了,那撞击的巨木来不及躲闪,险些被反撞出去。
烽烟密布,一匹骏马当先跃出,为首的人脸上半面银质面具,被火光映出血色的微芒。他奔出城门,身后跟着两千轻骑,直杀入晋军阵营。
晋军不得不承认他们一瞬间还有点懵。印象中只会抱头鼠窜的南越军竟然敢打开城门冲过来了?这不是在做梦?然而当冰冷的刀刃切过他们的脖子时,他们才意识到,变了,南越军变了。
不,确切的说,是这一批南越军变了。
两军瞬间冲撞在一块,彼此厮杀。
混乱中,高衡也险而又险地从敌军中央逃出一条小命,踹下王诩的尸体,快速离开战场。他身后仍有箭矢追杀不断,眼看便有几箭要射中他,斜地里忽然窜出一人一马,挥剑斩落羽箭,将他拦腰一扯,拢在在身前。
“疼疼疼!……轻着点!”高衡浑身没一处好皮肉,血流不止,疼得嗷嗷叫。
顾宴放轻了力道,一夹马腹,纵马飞奔,赶去与孙长逸他们会合。
这场晋军的总攻持续了整整一夜,待到天光熹微,晋军才如见不得光的黑色潮水一般,缓缓退去。
萧乾坐在马背上,视线扫过脚下尸横遍野的惨景,掠向远处,目光深邃。
“将军……”顾战戚喘着粗气,骑马过来,“您的人带来的消息,王诩死了,晋军后续的粮草也被烧了一批。他们这次退了,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再打来了。”
萧乾微眯着眼,溅到脸上的血污顺着银面具的边缘滑落,“他们还会再来。七万人,这次折损了不过一万不到,只是暂时败退。新的主帅来了,他们随时都会卷土重来。晋军从来都不松散懈怠。”
顾战戚面色沉凝,没有说话。
萧乾道:“但我们等不了了。坐以待毙,只是送死。”
顾战戚神色一动,“将军,您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