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致远是个偶尔顽劣的小孩,和他的那些学生很像——俞尧心里一直这么觉得。
于是无论徐致远怎么闹,他总有一种迁就他的意识。
与成年人辩论时,俞尧的立场总是很坚定,虽温温和和地不会发脾气,但从不会让人觉得好欺负。
可对待小孩不一样。
裴禛调侃他若是以后做了父亲,说不定会惯坏孩子,应了那句 “慈父” 多败儿。
俞尧出去前,不放心地往楼上望了一眼,本以为徐致远又要闹许多天的小情绪,于是回来时买了一份海棠糕,打算哄哄看。
…… 要是不行那就跟之前一样把他晾三天,应该就自己就想通了。
但是没想到徐致远一直在门口候着他回来。俞尧心中放下块石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致远,给你买了东西,进屋吃。”
徐致远抬头,冷冰冰地看着他。正巧送他回来的汽车上,裴禛走了下来,追过来说道:“阿尧,围巾忘拿了。”
俞尧道谢,正想取来,裴禛先给他脖子上紧紧地围了两圈,道:“这围巾做工这么精细,徐太太肯定花了功夫,你还是围住别摘下来了,省得你这忘性辜负了人家的好意。”
他抚了抚围巾,刚好和冰霜同座的徐少爷对视了一眼,笑道:“…… 快点进屋吧,你们叔侄俩好好谈谈,我就不打搅了……”
“他是你男朋友吗。” 徐致远问俞尧。
这个问题就像是碧空晴日下起太阳雨,忽如其来,以至于 “没带伞” 的俞尧一时没反应过来:“…… 嗯?”
徐致远指着裴禛:“他。”
俞尧被困惑淋了满头,道:“啊?”
几乎是片刻明白他话中意的裴禛笑了一下,说道:“还不是,正在争取。” 他添油加醋道:“怎么了小少爷?你也要竞争么。”
徐致远听得出他在逗自己玩,眼中的阴森浓郁几分。俞尧终于明白了徐致远在问什么,眉头深深地蹙了起来,责道:“裴医生。”
裴禛哈哈笑了几声,双手一揣口袋,说道:“小少爷很有趣。”
徐致远差点就要送给他一拳头,幸亏裴禛的玩笑懂得分寸,及时悬崖勒马,几句圆场之后就与他们挥手作别了。
俞尧的眉间的褶皱一直没舒展开,待裴禛走了,他们两人进屋,俞尧仍是这副神情。
他把糕点放在桌子上,但笼罩在阴云里的徐致远没看一眼就要上楼,俞尧在他扶上最后一段护栏时唤住了他。
“致远,” 他说道,“刚才为什么那么问。”
徐致远一声没吭,只用关门声回答他。
……
既明大学的排查已经结束,之前的墙上红字好像一只扔进死潭的小石子,没听见有什么消息,除荡起一圈涟漪以外,再无波澜。
徐致远与傅书白再次相聚还是老地方,吆喝传街的小酒馆。在招牌前等傅书白的时候,徐致远掰着指头想了想,这些日子勾起他情绪时晴时阴的,无外乎是俞尧。而说来好笑,每次起落前后,都跟老傅有一场 “吃馆子”。
他忘记自己是怎么与傅书白熟识的了,反正很早开始傅神棍成了他的排忧解难的御用垃圾篓。徐致远的脾气别扭得像朝天长的根,有些事越刻意地去想,越迫使自己开口,反倒越往心里藏。大概只有自在地举酒倾吐时,才会不经意间露出真情实意。
他先是找了张桌子,听旁桌的长衫先生推着眼睛高谈阔论,也打动不了徐致远昏昏欲睡的眼皮。傅书白迟迟不来,他只好去门口瞎转,走着走着,迎面遇见乌鸦拖着他的小车,蔫蔫地走到他身边。
“少爷……” 他扯出个笑容来,说道,“要上车吗,给你免费。”
“不了,” 徐致远头也没回,阴阳怪气道,“我可不敢坐你的车了,省的叫一些人看到了 ,说我欺压百姓。”
“哎呦少爷,” 乌鸦委屈地撇嘴,“我可不敢这么说……”
徐致远沿着路边走着,乌鸦就拖着他的小车在旁边跟着,说:“傅书白让我给少爷带个信,他这次不能来了。”
“怎么?”
“不是前几天查学生么…… 风声虽然给压了下去,但是人查到了。” 乌鸦缩头缩脑道,“谁能想到是个女学生,听说姓吴,警察问她平时看些什么书,又跟哪些人接触,她…… 平时性子挺孤僻的,没多少朋友。傅书白倒了大霉,正好跟她有些来往。”
傅书白是个老好人,人缘几乎散布整个既明,朋友遍地跑,跟什么样性子的都能聊上几句。认识一个 “被孤立” 的女学生并不奇怪。
“不过傅书白平时又不参与什么乱七八糟的聚会,没什么不好的言论,聊会儿就放出来了。”
徐致远虽然平常不关心这些事,但冥冥之中却感到了一种细密慢性的压迫感,这群学生就好像是戴着镣铐的驯兽师,面前有一只饥饿的疯狗,他们想要趁着它正沉睡时戮其颈以绝后患,却还要防备台下观众的谴责和起哄。
这些人似乎还想把他们脑子里将其脱俗于愚蠢的思想给挖出来,踩烂。
“少爷……”
徐致远揉了揉眉心,说:“做什么。”
乌鸦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说道:“我能再见俞先生一面吗?”
徐致远刚揉开的褶皱又蹙了起来,斩钉截铁道:“不能,你想干什么?”
乌鸦还以为徐致远要打他,于是一缩肩膀,眯着眼睛道:“少爷,不是,您误会。”
“瞎说,你知道我想什么吗就说我误会,” 徐致远边说边扬起一只手来,却突然发现了一些不同。这不同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仅仅是乌鸦脖子上搭的白毛巾洗干净了。
“少爷……” 巫小峰眯眼瞥他,见徐致远停手了,再一次鼓起勇气感叹道,“您以后别气俞先生了,他是个大好人。”
徐致远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敢哪壶不开提哪壶,语气十分不友好:“嗯?”
“少爷你听我说,” 乌鸦赶紧道,“…… 我祖上十八代要么当农民,要么当下人,就属我最有出息了,能混到淮市来,还认识了徐少爷这样的朋友。”
“……”徐致远决定有时间一定要向巫小峰学学话术,他是怎么一句话里 “不卑不亢” 地把自己和别人都夸到的。他瞅了一眼黄包车有些生锈的踏板,不屑地说道:“…… 是挺有出息的。”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俞先生这种身份的老爷跟我说什么…… 尊重,还请我平起平坐地喝茶。” 巫小峰拿手指蹭蹭鼻子,说道,“我寻思着,就算是从我爹娘往上数两三辈,都没有遇见过这种老爷。”
徐致远看着他。
巫小峰不好意思地笑道:“也怪不得俞先生是个大学老师,我爹娘说能当老师的都是最有出息的大好人。” 巫小峰缩起了脖子:“少爷,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盯得我背后发慌。”
“没事,” 徐致远拿回目光。
他想,“大好人”“有出息” 大概是他没学过文化的爹娘能从心窝里掏出来的最好的词汇,就这么无修饰地传给他了。
这个人好像是一片土地上最普通也是最贫瘪的一株野草,混在成千上万的同类之中。平时琢磨出一些利于生存的狡黠,随风飘荡,随踩弯腰,无公害地讨好谄媚。若是遇到愿意分他滴雨露的,土生土长的憨傻就露了出来。
“只是件小事而已,怎么就大好人了,我对你不好吗?你要是想喝茶随便进徐府。” 徐致远虽然心里那样想着,嘴上还是不肯退步。
巫小峰嘻嘻笑道:“少爷你气消了。”
徐致远:“滚蛋。”
徐致远加快步伐,他也快步跟上去,他说:“我送你一程。”
“算了,我没带钱。” 徐致远瞥了一眼他的人力车,说道。
……
今天仰止书店进书,徐致远散步到那里的时候,看到老板在清点数目。正好岳剪柳也在那里,好心帮忙,正当书本将要倾倒之时,徐致远去扶了一把。
岳剪柳愣愣地叫了声徐少爷对不起,徐致远微笑道:“叫我致远就行。”
他顺势展现了一下自己乐于助人的好形象,与雇佣的搬运一起帮老板收拾了一番。老板感激地给他们两人递上两杯茶。
岳剪柳问道:“少…… 致远你也经常来这家书店吗?”
“是啊,” 徐致远顶着老板远远的目光,淡然地昧着良心道,“平常没事就喜欢看些书。”
“我也经常来,我之前没有见到过你。”
“之前缘分未到,时间不对,错过一次缘分便攒一回,攒够了,这不就遇见了吗。”
岳剪柳道:“…… 我猜你平常净看些不正经的小说。”
“都看。” 徐致远道,“剪柳平时都看些什么。”
“我学习古汉语文学,平日常读历史居多…… 近来俞老师给我推荐了几本书,我与老板说了,进货时多留意了一下。” 岳剪柳认真道,“少爷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我写了读后感,我可以互相交换,交流看法。”
“你平常还写东西吗?”
“尽是些评论感悟,再就是模仿的拙作,原创的很少…… 有诗和散文。” 岳剪柳道,“致远你呢。”
“我…… 平常……” 徐致远瞎扯道,“平常听我小叔讲那些普朗特什么量子就够累了,实在是没有空闲去写一些杂笔。”
岳剪柳真心感叹道:“好厉害。” 她垂下眼睫来,说道,“忙那便算了,还是你的事要紧…… 我还以为能和少爷成为互换随笔的书友。”
“不过……” 徐致远最不忍看见女士失落了,弯眼一笑,“我可以抽空去写,毕竟这也是我的爱好。”
岳剪柳惊喜地眨了眨眼,道:“好。” 她把随身带的本子递过去,说道:“这是我的。”
徐致远翻看,只见第一页就写着:“鸟儿的歌声是曙光从大地反响过去的回声。”
“这是我摘抄的,我买下本子的时候正好是个清晨,外面有鸟啼,就将这句写在扉页了。” 岳剪柳补充道。
“剪柳姑娘还蛮有仪式感。” 徐致远道。
又随便聊了几句,直到式微时,岳剪柳才与他告别。出来这一趟虽没有傅书白跟他聊天解闷,但徐致远还是觉得轻快了许多。他口袋里揣着那本笔记,心里正想着下次交换时该如何应对,回到家刚好看到徐镇平、俞尧和一位他不认识长衫老头坐在一块喝茶。
徐致远的轻快戛然停止。
徐镇平见徐致远正好回来,将他叫过去,让他恭敬地唤了那老头一声 “先生”,徐致远感到心头不妙,果不其然徐镇平接着说道:“这是岳先生,以后便是他教你念书了。”
徐致远心凉了一截,看了一眼俞尧,又看了眼自己的父亲,不可思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徐镇平道,“拜托阿尧教你读书本就是你妈的心血来潮。他是大学教授,公务缠身,哪有那么多功夫管其他事,现在先生请来了,你以后都要老老实实在家中学习……”
徐致远忽然道:“我不。”
徐镇平大概没被徐致远顶撞过,肃然变了脸色,道:“你说什么。”
“小叔叔……” 徐致远捏紧了拳头,对俞尧说道,“是你说的不教我了吗?”
“是我说的,跟你小叔没关系。” 徐镇平尽量平和道,“我们大人自有安排。”
“我又不是小孩。”
徐镇平严厉道:“徐致远。”
“孩子长到这般年龄,自我意识总是会变强,这是好事,但要有个度。父之言不可违,便是条底线。” 长衫老头老气横秋道,“徐老爷,致远虽是徐家的一棵独苗,但还是需要多加管教管教。”
徐致远瞪了他一眼,可在这两道目光的注视之下怎么也神气不起来。见俞尧一言不发,忍不住他又问道:“小叔叔,你是不是又觉得我顽劣了。”
“不是的,” 俞尧终于开口说道,“我会继续教你小提琴,其他时间岳先生会代替我…… 先生比我更加专业。”
“可是我不想他教。” 徐致远愤愤不平的语气中掺杂了委屈,“你能不能问问我的意见,至少商量一下。”
他这话对着俞尧,却也像是对着徐镇平说的。俞尧一怔,看向他时,他已背对着徐镇平的训斥,跑到楼上房间,把门锁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