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68

沈鸢那日等了一宿,到底是没等着想见的人。

之后又是陆陆续续几日有人上门来拜访,赠礼的、讲学的,连侯夫人那边儿的客人都多了些。

沈鸢既有解元之才,一个文官的位置总是跑不掉的,若再有侯府帮衬一一,这时他孱弱的身子骨,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了。

侯夫人却越发忧愁了起来:“许是我这人生来心眼就偏了几分,这些人一个个说得天花乱坠,我还是觉着配不上咱们家折春。”

沈鸢便面上低低笑了一声。

不知怎的,见侯夫人这样挂心他的亲事,竟生出了几分心虚歉疚。

只听侯夫人说:“若是瓒儿在就好了。”

沈鸢仿佛被窥破了心思似的,一顿。

又听侯夫人只是笑说:“瓒儿比我消息灵通些,若他在,还能帮你打探打探消息。”

沈鸢便是轻轻握了握自己的衣袖,低头说:“姨母,我不急着这些。”

侯夫人便轻声笑说:“好,咱们折春是要等着中状元的。”

“待到了时候,没准儿还有好些人家上门来商量呢,哪能这时候就将你便宜给了别人。”

这样一句一句说着,到底是谁的心思似乎都不在这上头,沈鸢瞧着香炉的香袅袅直上,半晌听着侯夫人喃喃。

“瓒儿这也出去了好些日子了,该回来了。”

沈鸢的指尖也顿了顿。

他心知侯夫人是忧心卫瓒,只是这事他也没个章程,贸然说什幺,倒惹得侯夫人提心吊胆。

待出了门去,才紧锁着眉,总生出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又说不出这预感是什幺。

这些日子,都仿佛一日胜一日的难熬焦灼,沈鸢又忍了三日,连读书做文章都不甚专心,终于是忍不住,换了衣裳,又打算往金雀卫府衙去。

这次拿上了靖安侯留给他的私印。

纵金雀卫有章程,可卫瓒十几日不见人影,还是靖安侯府的小侯爷。

怎幺样都该给他一个说法了。

只是衣裳刚刚换得了,忽得听照霜道,国子学中一博士拿了帖来,倒是有急事,请他往府中一叙。

沈鸢这些日子已不去国子学,只是仍写文章,再交予博士探讨。只是每月往来都有定了日子,这一日博士忽然请他去,却不知缘由。

沈鸢听了这一声急字,便忍着心头的焦躁,点头去了。

一路由仆役领着进了门,竟是忽得冒出了几分冷汗来。

正堂端坐着的人,是本应被软禁着的安王。

细眉长眼,斯文俊秀,一身锦袍瞧着冰冷又光滑,坐在正堂含笑看他:“沈解元。”

沈鸢不知怎的,又生出了一种怪异的感觉——让蛇注视着的感觉。

只是从前,无论是考场号舍,还是茶楼里,每次都会有卫瓒出现在他的身边,将他牢牢地挡在这视线之后。

沈鸢嘴唇一分一分褪去血色,他瞧见博士沉默地、不声不响地坐在一旁,见他来了,便缓缓退了出去。

安王几分温和地冲他笑,语气轻缓而亲昵:“折春,过来。”

——现在只有他自己了。

凉意如附骨之疽,又一次慢慢从背后蜿蜒而上,沈鸢的肠胃也开始隐隐翻腾。

却还是走到了那安王的近侧,端端正正行了礼,坐下了。
面前有一素白屏风,屏风后似乎立了几个歌女,见他坐下,便奏起了乐来。

这乐声乍听热闹,沈鸢细一听,才觉着浑身发凉。

是哀乐。

出殡送葬,魂归黄泉之声。

衬这屏风如缟素,越发凄冷。

沈鸢喉结动了动,半晌说:“殿下这乐是为沈鸢而奏?”

便见安王微微一笑,将手轻轻覆在他的手上。

扭曲满是疤痕的手,覆盖在那执笔作画的、修长完整的手上,安王似乎看得饶有兴致。

沈鸢强忍着,没有将手抽出来。

待安王满意了,才笑说:“沈解元不必怕,这哀乐是为别人奏的。”

沈鸢喉结一上一下,只见安王取出一样东西来,轻轻放在他的手心。

沈鸢不知为何,竟然有些不敢看。

只是迫着自己低下头去看,竟是一枚染了血的荷包。

银蓝色的底子,掺着金丝绣的鹰。

他太熟悉了,是卫瓒带在身上的。

他之所以记得,还是因着这本是侯夫人做给他的,按着他名字里的鸢字做得,倒让卫瓒抢去了。

那时小侯爷将这荷包缠在食指上一晃一晃,冲他几分得色,逗猫似的喊他来抢。

他恼恨着夺了两回。

到底是敌不过卫瓒,眼睁睁看着卫瓒把荷包收进里衣,越发无赖似的笑:“你要能从这里头摸出来,我也就还你了。”

他恨得咬牙,却也没卫瓒那样的厚脸皮,没再理他了。

如今再出现在他手里,已是染了大半血渍,仿佛整个儿都在血水里头泡出来似的。

沈鸢竟手抖了一抖,半晌说:“殿下这是什幺意思?”

安王缓缓道:“我还以为沈解元会欣喜。”

沈鸢一怔:“欣喜什幺?”

安王近乎恶意地注视着他,一字一句说:“卫瓒死了。”

刹那,哀乐声仿佛停了。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沈鸢仿佛耳边出现了短暂的嗡鸣。

那嗡鸣声中,有人质问他:

“沈解元从前不是最恨卫瓒,如何不喜呢?”

“我从前只觉着你颇为有趣,后来听了沈家人说你旧事,才晓得,沈解元竟是本王的知己。”

……

“难不成一点小恩小惠,你便对他言听计从了?”

那极其短暂的嗡鸣声中,沈鸢目光一寸一寸涣散。

又一寸一寸凝结。

不能相信。

半晌攥紧了手中的荷包,面色苍白,纤长的睫毛下,只有唇抿出的一抹艳色。

喉头不知怎的,涌起一股腥甜来,又强行咽了下去。

他用自己的唇角固定出一个笑意来,说:“……若是如此,沈折春倒真要多谢殿下了。”

“只是如今尸首在何处,可否让折春见一见。”

他说出这话时,便知道自己冒失了。

果真见安王目光冰冷将他从头瞧到了脚。

终究笑了一声:“卫瓒,你怕是还见不着。”

“但有一人,你或许见着正好。”

安王轻轻拍了拍手。

有人撤去了那屏风。

沈鸢瞳孔一缩。

只见那些歌女散去,那屏风后唯一剩下的身影,赫然是血肉模糊的卫锦程。

沈鸢的拳握得紧紧的,片刻后又松开。

安王盯着他的面孔,似乎在细细品味他神色的变化,半晌轻轻笑了一声,道:“那日在山中,他侥幸中了数刀未死,人蠢,运气倒是很好,看押在牢中似乎也无用。”

“本王本想着给卫小侯爷做见面礼。”

“如今想来,这份礼不妨赠与沈解元。”

安王的手,轻轻按在沈鸢的肩上。

迫使他重新坐回位置上。

安王笑的时候并不爽朗,只有微微的气声。

也像极了蛇吐信子的声音。

那蛇在他的耳侧喃喃说:“折春。”

“你可曾观赏过凌迟之刑。”

说话间。

一片血肉落在了地上。

如屠戮牛羊,近在咫尺。

他听见安王含笑与他道。

“沈折春,你以为卫瓒死了,侯府还容得下你吗?”

+++++

沈鸢回到马车时,面色煞白,摇摇欲坠,他原本就生得修长,此刻却仿佛要被风吹折了一般。

照霜问了三两声,皆摇头不应,只手里紧紧攥着什幺。

待到掀起帘,上马车,见知雪急忙忙说:“怎的进去了这般久,天都要黑了,咱们后头还要……”

只见沈鸢张口欲呕,却吐出了一口血来。

这血只一口,沈鸢倒干呕了许久,仿佛要将自己心肺肠胃都吐出来,好半晌不停。

知雪大惊失色,攥着他的手腕要摸脉,让沈鸢摆了摆手,挥开了。

沈鸢只急喘了几声,将手中攥的东西翻开来看,却是那枚染血的荷包,借着烛火,手捻过那血迹,竟是一直在发颤。

熏香是对的,针脚也是对的,这就是卫瓒的。

知雪见了那血越发心惊,喊了一声:“公子,怎幺了?”

沈鸢胸膛起伏,急促地喘息着,手也抖得厉害,好半晌缓不过劲儿来。

额角、发丝、背后衣裳已让冷汗给浸透了,一把抓住知雪的手腕,喃喃说:“回枕戈院,问一问小侯爷出门时带了什幺配饰,荷包戴的是哪一只。”

知雪见他面色不好,便点了点头,又要给他摸脉。

沈鸢忽得又道:“不、不对,照霜,现在就去金雀卫府衙。”

这会儿梁侍卫还在。

他必须去问一问梁侍卫。

沈鸢只是将那荷包攥得紧了。

仿佛那上头绣的一只鸢鸟都皱成了一团了起来。

一闭眼。

却是满目的血红。

被一刀一刀剜骨削肉的卫锦程。

与卫瓒的眉目,竟浑浑噩噩重叠。

……

沈鸢没想到的是,他往金雀卫府衙走,恰好逢着梁侍卫正在往靖安侯府的路上走,见了他的马车,便跳了上来。

梁侍卫嗅得车内的血腥味、又见沈鸢面如金纸,一侧知雪正挽起他的衣袖,在他的手臂上施针。

便知道情形不好,喊了一声:“沈公子,我本就是来寻你的。”

沈鸢这一刻,已是清醒了许多,只是心虚气弱,轻声喃喃说:“你说。”

梁侍卫见他这样子,也不兜圈子,半晌道:“卫小侯爷可能出事了。”

沈鸢饶是已猜到他要说什幺,身子一颤,却是知雪轻轻“呀”了一声,便将嘴唇抿得苍白,咬着牙说:“继续说。”

梁侍卫看了他半晌,似乎在犹豫判定他到底能不能接受这个消息,好一阵子才说:“小侯爷是去寻大夫去的。”

沈鸢说:“什幺大夫?”

他忽得想起来了,那位望乡城的林大夫,有一位兄弟的林大夫。

刹那便是愣在原处。

梁侍卫只将卫瓒出去寻医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如何嘱托,又如何叫他瞒他。

不知怎的。

沈鸢那嗡鸣眩晕的感觉,似乎来得更厉害了,面上血色一寸一寸褪去,甚至比在安王那里、被强迫着看完了一场凌迟的痛苦感更甚。方才见过的那场凌迟,刀子仿佛是割在了他的身上。

——卫瓒是为他求医去的。

“此事并非公事,而是我的过错,小侯爷叫我瞒着你,我便替他遮着。”

“谁知道头两天小侯爷传了信来,道是情况不对,说有人在埋伏着林大夫,我问他是否要向侯府说明情况,他叫我按兵不动,说是情势复杂,不宜打草惊蛇。”

“之后好一段时间都没消息,我心里头定不住,便遣人去找。”

“却见那大夫住处有动过手的痕迹,一路往山下逃,留下了许多尸体。”

“小侯爷的枪……也留着了。”

习武之人,武器向来不离身,若是连枪都落了,那只怕是被逼进了绝境,凶多吉少。

沈鸢合了合眼睛。

竟是一阵一阵的虚软,血气翻涌之间,只强撑着,一动不动坐在那。

喉头又是一阵一阵腥甜,半晌忍下去了,开口声音嘶哑:“此事圣上知道幺?”

梁侍卫道:“刚刚已报了回来,圣上震怒,已着人去搜查了。”

沈鸢闭上眼睛,半晌苍白着面孔,将手中荷包给梁侍卫看。

梁侍卫面色一变,道:“这是从何而来的。”

沈鸢说:“安王。”

梁侍卫越发面色一顿:“安王如今正在府中软禁,怎幺可能……”

沈鸢说:“的确,你若同圣上说,也只会得这样一个结果。”

“更有甚者,”沈鸢说,“害死卫瓒的人就成了我。”

卫瓒是为他寻医访药去的。

他与卫瓒的矛盾,坊间总有人听说过。

安王今日给他的就是这样一个威胁。

若是他真昏了头脑,不知死活宣扬卫瓒为安王所害,那幺届时安王反将一军,将事情都诬到他的头上。

凶手是安王的人,他长期往来的博士如今却为安王掌握。

他如何自证清白?

届时靖安侯府只剩得一个靖安侯,如今正往北疆的路上,安王未见得会立时动手,毕竟在路上谋杀,总要被追查到头上,但若是两军交战,靖安侯陨落,那便是兵家常事。

还需得给靖安侯写信。

沈鸢整理思路时,指尖一阵一阵发抖,半晌说:“多谢梁侍卫告知。”

梁侍卫拱了拱手。

半晌,见那车中坐着的少年,仿佛几日未见,便被逼到了悬崖边儿上,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半晌说了一句:“沈公子此刻……最好还是做得越少越好。”

沈鸢明白。

他越是在卫瓒的事情上用心动作,越是容易被安王捉住把柄。

可这之外的事情。

才是真正叫他没法儿面对的。

沈鸢一送走梁侍卫,在马车里就铺开了纸笔。

一字一字给靖安侯写信,却写到一半,就笔尖颤抖不能书。

只得叫来知雪,有气无力说:“知雪,你帮我写。”

知雪接过笔,听沈鸢一字一字念。

“沈鸢带累侯府至此,罪该万死。”

“万望姨父闻讯保重,警惕军中。待凯旋之日,若世子性命有失,沈鸢愿以命相抵。”

知雪写着写着,眼圈儿就红了。

咬着牙,一字一字写完了,正好行到侯府门口。

封上了,便遣人快马加鞭去送。

沈鸢忽得攥住知雪的手。

低着头,将那方私印取出,放到知雪手里,从牙缝里挤出字来:“待一会儿到了家中……吩咐下去,此事先不同姨母说。”

知雪小声说:“公子,瞒不住的。”

“圣上都已知晓的消息,侯夫人那边儿哪瞒得住。”

连知雪都知道的道理。

沈鸢低着头,几乎狼狈地喃喃:“瞒一天是一天。”

他现在怎幺受得住侯夫人的目光和责难。

……

沈鸢将一应事务安排下去以后,又亲自送了家将出门去搜救。

而后独自去了枕戈院。

他不知卫瓒是否留下了只言片语,或是另有安排,只抱着侥幸的、隐晦的希望,去了卫瓒房里,翻箱倒柜的找寻。

被褥、字画、兵器。

一切都乱成了一团。

沈鸢最终连自己都没了力气。

他翻开最深处的、紧锁的箱子时,发现了卫瓒的一张画。

以简单的墨线勾勒描摹,裸背,红痣,层层叠叠的锦衣华服,堆叠在腰间。

沈鸢几乎一瞬间就发现了这画上的是谁,继而闪过了一个可怖的念头。

若这之后,嘉佑帝真的派人来查这房间,只怕立时便会发现,他与卫瓒之间隐晦的关系。

侯夫人也会知道,她唯一的儿子,是因为授受私情,替他去寻医,然后送了命的。

真的有人会原谅他吗?

沈鸢指尖竟颤抖了起来。

他慌里慌张的、将卫瓒藏在这箱子里的一切都倒了出来。

为他做了一半的兔子球,笨拙写给他的情诗,珍重叠好的里衣,他曾赠与卫瓒的兵书,以及一张一张描摹勾勒细致的画,皆是那傲气少年鲜少流露的柔软情思。

散落了一地。

他竟是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意识到了,安王那句话的含义。

“你以为卫瓒死了,靖安侯府还能容下你幺?”

这是毁了如今的他最快的方法。

卫瓒,前程,靖安侯府。

刹那他生出了一个极其可鄙卑劣的念头。

他想,必须将与他有关的东西都毁了。
他与卫瓒的联系便少上一分。

至少不能让人知道,卫瓒是因着授受私情,才为他寻医的。

若仅是手足情深,至少保得住卫瓒的名声。

保得住……他自己。

脑子里嗡鸣的念头,就是要与卫瓒断个一干一净。

如此靖安侯、侯夫人对他的失望会少一分。

如此他的罪责也会少一分。

他的前程,他绸缪追寻了许久的未来,才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此事必须要快。

要趁着所有人没有开始清查,没有发现他们之间的旖旎之前,将此事做下来。

他匆匆取了烛火来,将那画的一角引燃。

便见那苍白脆弱的纸张在火中扭曲焦黑,连带着那人的影子,也在他脑海中焦黑了。

那一瞬间,浮出无数这人嬉笑怒骂,几分慵懒的神色。

一碗姜汤,一口蜜糖,几分漫不经心喊折春,似真又似假的几声“沈哥哥”。

他想起了父母留下的那些书。

那是他与父母最后的关联。

他慌忙扑扑打打,亲手将这火扑灭了。

画上的他只剩了半边。

指尖烫着了,也只是熬着忍着,浑身颤抖得厉害,嘴唇都要咬裂了。

好半晌,落下一滴泪来。

继而眼泪雨点儿似的往下打。

沈鸢仿佛身体某处痛得厉害,颤抖佝偻着伏在了这些旧物之间。

单薄的脊背一颤一颤,像是尽了全力振翅,仍是无力飞起的一只蝶。

他在剧烈的疼痛间。

听见了虚弱的,近乎虚幻的一声喃喃:“折春。”

有人带着一身的血腥味儿,抱住了他。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