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镜像(31)

柳至秦马不停蹄从茗省赶回洛观村时,花崇正在向钱宝田了解搭建红房子时的情况。

那房子不在村子的统一规划中,本来就属于“违建”,之前镇政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钱宝田便乐呵着赚钱,如今一听红房子下面可能埋有和命案有关的东西,立马吓得魂飞魄散,看着众人把自家招揽客人的红房子拆了。

但拆到最后,却没有在下面的坑里找到任何东西。

钱宝田心有埋怨,但自己搞“违建”本来就不占理,况且那地方确实是死了一户口本儿的地方,也就他胆子大,敢跑去做生意发财,这么一闹,他也打了退堂鼓,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继续跟那儿卖纪念品了。

“卖纪念品是我家闺女的主意,她现在住城里去了,哎你们别去打搅她啊,她跟这事没关系。”钱宝田抽着叶子烟,眉头皱得老紧,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把房子盖在这儿是我的主意,这不其他地方都被人占了吗,只有这块儿没人敢搭房子,村长他们也没说什么。”

柳至秦实在闻不惯叶子烟的味,从烟盒里抽出两根烟递给钱宝田。

钱宝田接过烟,点燃抽起来,指了指身后的坑,“这木头房子就一层,不住人,不用搞那些复杂的地基,打几个桩就行。我们自己家的人盖的,当时就没挖出来什么。不过……”

花崇见他欲言又止,问:“不过什么?”

钱宝田抓抓脖子,“那儿本来有一棵树,也不知道是谁栽的,就一个树苗吧,看着要死不活。我本来想在盖房子之前把它挖起来,如果还没死,就移植在房子旁边。结果后来一去看,树苗没了。这倒是给我省事了。”

花崇立即想到,骨灰盒可能正是被埋在树苗下。但赶在钱宝田在那儿盖房子之前,有人把骨灰盒从地下挖出来了。

这人是谁?

不可能是邹鸣,否则那天他不可能专程去红房子。在他的认知里,刘旭晨的骨灰盒仍然在红房子下方,而红房子正好是一个完美的墓碑——它漂亮,有人气,每天都挤满了爱热闹的年轻人,这些人陪伴着刘旭晨,让同样年轻、永远年轻的刘旭晨不至于寂寞。

这想法让花崇感到极不舒服,甚至心生寒意。

不是邹鸣,那就只能是钱闯江。

两年前,钱宝田“突发奇想”,要在刘家开店卖旅游纪念品,并且说干就干。钱闯江知道邹鸣把刘旭晨的骨灰盒埋在那里,并通过某种方式告知了邹鸣。邹鸣认为应该将计就计,将上面的房子当做墓碑,反正骨灰盒埋得很深,没有因施工而被挖出来的风险。但钱闯江或许抱着和他不一样的想法,赶在钱宝田动工之前,拔了树苗,将骨灰盒挖了出来,藏在另一个地方。

骨灰盒在哪里,只有钱闯江知道。

时至今日,邹鸣都认为兄长还在那栋童话小屋一般的红房子下安眠。

让肖诚心将钱宝田送回家,花崇把自己刚才的想法告诉柳至秦。柳至秦蹲在被挖得乱七八糟的土坑边,抽完一根烟,站起来,“这是个突破口。”

花崇心领神会,“带邹鸣来这里,让他亲眼看到——他哥的骨灰盒不见了。”

“对他来说,刘旭晨的骨灰盒是最重要的东西。骨灰盒不翼而飞,他的情绪必然出现破绽,崩溃也说不定。”柳至秦说。

花崇想了想,“不过在这之前,我得向钱闯江确定一件事——骨灰盒以前确实埋在这里。”

“应该的。”柳至秦点点头,“这案子现在缺乏关键性的证据,光靠我们的推测,不足以将凶手绳之以法。”

“骨灰盒?我不知道。”钱闯江垂着头,频繁地抠弄自己的指甲。

“撒谎之前先照照镜子。”花崇毫不留情地戳穿,“你这模样像‘不知道’?钱老三,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我清楚,你也清楚。你想给人顶罪,就老实配合我。你想保护某个人,我他妈也想早点解决这破案子。你什么都不说,那也行,我大不了接着查,不管花多少时间,我都会把凶手揪出来。”

钱闯江肩膀一僵,抬起眼皮,看了看花崇。

“你以为我他妈想赖在这儿不走?”花崇一副烦躁不耐的模样,食指向上指了指,“上头给的任务,什么时候抓到凶手,什么时候回去。”

柳至秦盯着钱闯江的眼睛,声音近似蛊惑:“刘旭晨救过你,他是你的恩人。他在羡城被人害死。在了解到当年的真相后,你带走了他的骨灰盒,并想替他报仇——为他报仇和报复整个村子并不冲突,你很聪明,烧死周良佳三人的同时,又毁掉了洛观村的将来。”

钱闯江重复着抿唇的动作,似乎想说什么,却仍在思考。

柳至秦语速放慢,“上次你说过,在村小的木屋外,听到有男孩哭泣,那个男孩就是刘旭晨的弟弟,刘展飞吧?”

钱闯江猛地抬起头,嘴唇颤抖。

“那时你还小,不够强大,也没那么勇敢,你不敢跑进木屋阻止你的大哥,也没有办法救下那比你年纪还小的男孩。”说着,柳至秦微扬起下巴,顿了几秒,淡淡道:“后来,他死了,寒冷的冬天,孤零零地被冻死在河里。”

这句话就像定音之锤,让一切尘埃落定。

钱闯江终于张开嘴,吐出一声沙哑艰涩的:“我……”

“你慢慢想,想好了再说。我们就在这儿等着。”柳至秦露出一个毫无感情的笑,“记住,我们和你一样,也希望这个案子早早了结。我们需要一个凶手,懂吗?我们是‘需要凶手’,不是非要‘抓到凶手’。而你,正好是这个凶手。我想,我们可以配合。”

钱闯江猛力呼吸几口,目光依然木讷,眸底却隐隐多了一丝光。

“现在告诉我,刘旭晨是不是救过你?”花崇问。

半分钟后,钱闯江点头,“是。”

“他的骨灰盒,是不是你从周山公墓拿回来的?”

“是。”

“你把骨灰盒埋在刘家,希望他入土为安,直到钱宝田在那里盖房子?”

钱闯江沉默了很久,“嗯。”

“那骨灰盒呢?”花崇不由得向前一倾,“骨灰盒现在在哪里?”

警室里的气氛近乎凝固,每个人的心跳都在加速。

“我是凶手。”钱闯江突然道:“是我杀了周良佳、盛飞翔、范淼。袁菲菲帮了我的忙,但她并不知道我会对他们做的事。”

这一句不长的话,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

花崇明白他的意思——他在要一个承诺!

“是,你是凶手。”花崇道:“人是你杀的,和其他人没有关系。”

闻言,钱闯江好似松了一口气。

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在一步一步走向刑警们布好的“圈套”。

“我,我不知道哪里最安全。”钱闯江说:“洛观村到处都是客人,连虚鹿山上都不安全。我……”

花崇猛地想到一个地方,“你把骨灰盒埋在老村小?”

柳至秦眉梢不经意地动了动,为花崇的反应所折服。

钱闯江点头,“嗯,在教学楼西边。那,那里基本上不会有人去。”

警室外,得到消息的李训立即带人赶去老村小。

花崇放在桌下的手忽地握成拳头,柳至秦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虚假的笑容渐渐染上几分热度。

“我就是凶手。”钱闯江再次强调,“是我杀了人。我有动机,两,两个动机。你们可以,可以结案了。”

花崇站起,没有立即告诉他刚才这场对话的真相。柳至秦也跟着站起来,低声道:“走吧,去村小看看。”

在村小教学楼西侧,一个老旧的骨灰盒被挖了出来。

骨灰盒的一侧,封着一张比小孩巴掌还小的照片。照片已经泛黄褪色,上面的男子非常年轻。

“刘旭晨……”花崇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骨灰盒。盒子是极易保存指纹的材质,但时间过得太久,附着在上面的指纹不一定还存在。

“我马上拿去检验。”李训说。

“等等。”柳至秦指了指骨灰盒,“先打开看看。”

“这这这……”肖诚心有点慌,“这里面除了骨灰,还会有其他什么东西吗?”

“难说。火化之后,殡葬师肯定是直接将骨灰装在盒子里。但是这种盒子……”花崇看了看盒身与盒盖贴合的那根线,说:“封盖之后,还能直接打开。”

说话间,李训已经拨开了盒盖,几秒后,一盒子骨灰与碎骨出现在众人面前。

李训戴着手套的手探进骨灰中,找了片刻,摇头道:“这里不方便操作。”

花崇说:“行,你先带骨灰盒回去。”

李训利落地收拾好,与另外两名痕检科的成员大步朝派出所走去,刚迈出几步,却又回过头来,“花队,我想起一件事!”

“嗯?”

“我们第一次来村小时,我和张贸不是找到一个挂坠吗?”李训说:“就是在这附近!”

花崇登时看向柳至秦。

肖诚心也知道那个挂坠,却没想明白其中的干系,小声问:“怎,怎么了?”

“红房子是两年前搭建的,钱闯江转移骨灰盒的时间必然在红房子开建之前。”花崇说:“而我们上次分析过,那个挂坠掉落的时间不早于三年前,这两者在时间上没有冲突。那个游戏叫什么来着?”

“《白月黑血》。”柳至秦说:“角色叫麟争,一个萝莉女战神。我查过钱闯江的电脑及一切通讯设备,他确实玩过《白月黑血》,但上线时间不多。网购记录里没有这个挂坠,但不排除他以另外的形式购买。”

肖诚心说:“那个挂坠就是钱闯江的啊?”

花崇垂眸盯着地面,踱了几步,显然已经想到了更深远的地方。突然,他抬起头,吩咐道:“派个人去邹鸣那儿,‘不经意’地告诉他——警察不知道在钱宝田的红房子那儿找什么线索,把红房子都给推了,掘地三尺,却什么都没找到。”

“派谁去啊?我?”肖诚心问。

“你不行,要找群众。”花崇果断道:“去找钱宝田,让他去派出所的走廊上哭。邹鸣现在在二楼的警室,只要钱宝田声音够大,他就能听到一件事——刘旭晨的骨灰盒不见了。”

肖诚心终于利落了一回,“我这就去办!”

花崇转向柳至秦,“关于那个挂坠和《白月黑血》这游戏,我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如果挂坠确实是钱闯江掉落的,那他为什么会有挂坠?他根本不像是热衷于购买角色周边的人,这个挂坠很可能是某人送给他的。”

“这个人是邹鸣?”柳至秦脑子飞快转着,“他们玩同一款游戏?”

“也许对他们来说,《白月黑血》不仅仅是游戏!”花崇眼神变得极深,“我们可能拿得到关键证据了!”

看到物证袋里锈迹斑斑的挂坠时,钱闯江没有立即反应过来,他盯着那个已经辨不出面目的小玩意儿看了半天,露出困惑的神色。

“你玩过一个叫《白月黑血》的游戏吧?”花崇在物证袋边点了点,“这就是那个游戏所出的角色周边。”

钱闯江瞳孔骤然一缩,脸色“唰”一下变得苍白。

花崇耍了点花招,添油加醋道:“刚才我们照你说的,去老村小教学楼西侧寻找骨灰盒。找到骨灰盒的同时,在旁边发现了这枚挂坠。那地方没什么人去过,挂坠应该是你埋骨灰盒的时候不小心掉下的?”

钱闯江似乎非常紧张,眼珠子不断左右移动。

花崇靠近,再问:“是不是你的?”

“是。”钱闯江木然地开口,颈部的线条紧紧绷着。

“喜欢麟争?”

“什么?”

“这个挂坠的角色叫麟争,你喜欢她?”

“喜欢!”钱闯江忙不迭地点头,“喜欢!”

花崇眯了眯眼,露出不大相信的神色。

钱闯江立即强调道:“我很喜欢。”

“是你自己买的?”

“是!”

“在哪里买的?”

钱闯江犹豫了,“在……在……”

花崇说:“在漫展上?我听说你们年轻人都喜欢去漫展买东西。”

“嗯,就是在漫展上。”钱闯江说。

花崇知道钱闯江在撒谎,但钱闯江是否说真话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钱闯江为什么要顶罪,也不重要了。他已经能够确定,挂坠是钱闯江掉下的,而钱闯江在拼命掩饰挂坠与邹鸣的关系。

当初在头绪全无时,柳至秦说过一句话——

“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东西突然出现,自有它出现的意义。”

如今看来,的确如此!

它是一条本身没有多少信息量的线索,可是它指向的,却可能是足以给真凶定罪的证据。

现在,柳至秦就在搜索这些可能存在的证据。

钱宝田又一次被肖诚心拦住时,整个人都快崩溃了,险些扬起叶子烟的烟杆就去敲肖诚心的头。

当着别的刑警的面,他不敢造次,但单独和肖诚心在一起,他就没那么多顾虑,拍着大腿骂道:“我那个房子噢!好端端的立在那儿,镇政府那些当官儿的都没打过它的主意!你们倒好,说拆就拆,一点时间都不留给我!你们好歹提前通知我一声,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啊!赔偿什么的我都不敢想了,你们说它是‘违建’,它就是‘违建’了,我一个平头老百姓,哪里敢和你们理论?你们都带着枪啊!”

肖诚心被吼得一个头两个大,“瞎说!你看看我,我就没带枪!”

“我搭那房子也花了不少钱呢!我他妈这也只能认栽!算了算了跟你说也没用,我没什么可以配合你们的了!”

“有啊,怎么没有?这样,你把刚才说的那通话拿去派出所再说一遍。”肖诚心说:“群众的诉求我们总得听不是?”

钱宝田狐疑地瞪了瞪眼。

“你听我说。”肖诚心一把揽住他的肩,“到了派出所,你就这么喊……”

听肖诚心说完,钱宝田吓了一大跳,“你想坑死我啊?”

“我坑你干什么?你就照着我说的去做。我呢,尽量给你争取一些补偿。行不行?”

钱宝田倒是不相信肖诚心能争取到什么补偿,但发泄一通也好,毕竟肖诚心说了——你上二楼尽管骂,声音越大越好,引来越多人越好,绝对不会有人来阻止你。

邹鸣站在窗边,沉默地望着虚鹿山。

他所在的警室看不到红房子,也看不到早已废弃的老村小。他的目光毫无温度,表情看上去和平日没有太大区别。但他知道,自己的心脏跳得有些快。

那个叫花崇的警察,已经窥探到了他的秘密,甚至还猜到了埋在红房子下的东西。

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好在这没有关系,他们没有证据。这些年以来,自己一直非常谨慎,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唯一的知情者钱闯江。

想到钱闯江,他笑了笑。

钱闯江什么都不会说。

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他信任的人,那就是钱闯江。

花了十几分钟,他将最近发生的事重新梳理了一遍,确定没有留下马脚。唯一有问题的是七氟烷。七氟烷太特殊了,警察一定会追查这条线。而邹媚用七氟烷杀了人,并且可能继续用七氟烷杀人。警察说不定会查到邹媚头上去。

但这些都不重要。只要自己不露出破绽……

眼皮突然跳了起来,他狠狠皱起眉,抬手压住不停跳动的地方。

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刚才的想法都是自欺欺人的安慰!

他已经暴露了,已经被盯住了!

没错,他一直很小心,小心到从来不用普通通讯工具与钱闯江联系,从来不在有熟人的地方与钱闯江见面,每一次去羡城、来洛观村都费尽心思。他伪装得很好,“刘展飞”也早已死去了,只要警察不将他与刘展飞联系起来……

他倒吸一口凉气,手指开始发抖。

是自己错估了警察的能耐吗?为什么警察能查到现在这种地步?他们不是,不是……

不是很蠢吗?像袁菲菲一样蠢?

十年前,他们将村子查了个遍,也没有查出真相。为什么过了十年,他们就变了?

脑海里,是十年前那场大火。从市里赶来的警察面目模糊,东问西问,自己和钱闯江不过是撒了个慌,就被排除在“相关者”之外。

眨眼间,警察们的身影重合在一起,变成了同一个人,那人的五官变得清晰,他定睛一看,居然是不久前审问过他的那名警察。

那人叫花崇,据说是市局刑侦支队重案组的组长。

他握紧了拳头,听见了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他心虚地安慰自己,联想到一起又如何?他们没有证据!自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米皓,11岁时被邹媚领养,改名邹鸣,不是什么刘展飞,刘展飞早就被冻死了,全村人都能够证明!

他双手撑在窗沿,因为太过用力,手臂上浮出并不明显的青筋。

看着自己的手臂,他苦笑了两声。

那个重案组组长大概觉得他不像从小流浪拾荒的小孩。当然不像!如果不是周良佳那群可恶的人,他怎么至于流浪拾荒?他家里很穷,但是再穷那也是个避风港,他没有父母,连养父也早早死去,可是他有哥哥啊。哥哥还在的时候,他哪里过过拾荒的生活?

他急促地深呼吸,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没有用,一想到哥哥,他就难以控制住奔涌的情绪,以前如此,现在仍是这样!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有太多过激的行为,这间警室里虽然没有别的人,却一定装有监控设备。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那些警察们的眼中。

他低下头,轻轻咬着下唇,片刻后转过身,像靠椅走去。

这时,他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骂声与抱怨,由远及近,由模糊到清晰。他不由得走到门边,在听清来人骂的是什么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肩膀开始猛烈颤抖。

——“那是老子全家营生的房子啊!你们说拆就他妈给老子拆了?下面埋着东西?房子也拆了,坑也刨了,有什么东西?不就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坑吗?你们警察干的这叫什么事啊?啊?真有东西老子就忍了,但里面根本没有啊!你们编个理由来整我,当我们农村的老实人好欺负啊?你们赔我房子,赔我房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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