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一鹭和屈凤挤在一顶轿子里,胳膊贴着胳膊腿挨着腿,屈凤身上那股安息香的味道熏得谢一鹭晕乎乎的。
“你就不能雇顶轿子?”屈凤埋怨他,表情却一点埋怨的意思也没有,“你总这么挤我的轿坐,人家要说闲话的。”
“说什么闲话,”谢一鹭没精打采的,大半张脸肿着,一副狼狈相,“我说我自己走,是你非让我坐你的轿。”
“得得得,算我倒贴行了吧,”屈凤拿肩膀挤他,“哎我说,怎么从月末到现在,你一直垂头丧气的?”
“没事,”谢一鹭长出一口气,“疼,难受。”
屈凤眉头一动:“你不会……又去见那个什么书友了吧?”
被他说中了,谢一鹭懊恼地别开脸,屈凤挤着他追问:“怎么,你不合她的意?”
轿子颤了两颤,落下来,长随在外头禀报:“大人,到了。”
谢一鹭赶紧下轿,屈凤紧随其后,这是南门内的一条小巷,名字叫沙窝,巷子里停的全是官轿,时来时走,屈凤吩咐轿夫到隔壁巷子去等,然后挽着谢一鹭进去。
小巷里有一处院子,院门上挂一块方匾,写着“同春园”三个字,门口设一张桌,桌后是一个书记,旁边还站着个宦官,谢一鹭要进门,被拦下了:“钱呢?”
谢一鹭蹙眉:“什么钱?”
那宦官嗤笑:“这是给钦差采办太监戚畹戚公公接风的宴席,当然是接风钱,”他很瞧不起地扫一眼谢一鹭的补子,“你给二十两。”
北京官场上没这种规矩,谢一鹭不理他的茬,屈凤拽了他一把,掏出五十两银子放在桌上,报了姓名,推着他进去。
谢一鹭愤愤不平,正要指摘,绕过影壁一抬头,是一派园林风景,这时节绿还不浓,盈盈的带着黄意,白墙黑瓦,檐头飞翘,侧耳听,潺潺的是石洞桥下的流水声。迎候的把他俩往园林深处请,一路上有太湖石,有芍药栏,荼蘼架上烟丝醉软,谢一鹭感叹:“到底是戚畹,来了南京还这么大排场。”
屈凤摇开折扇,贴着他的耳朵根:“做东的是织造局。”
听到“织造局”三个字,谢一鹭的神色便不对了,有些酸,有些涩,还有那么一丁点恍惚,屈凤问他:“戚畹什么来头?”
“司礼监正四品太监,‘老祖宗’跟前的红人,这些年没少出来搜刮。”
两人边走边聊,席面设在园林北侧,绕湖岸连绵摆了二三十桌,主桌在一块探入水中的小沙洲上,对面湖心亭上设戏台,请的是华林部,这时候已经开唱了,演的是《红梨记·亭会》。
谢一鹭和屈凤拣下首的桌坐,官阶低的早到,这是铁律,越往后,来的越是大员,渐渐的,云雁补子、孔雀补子都齐了,这时,一个须发花白的锦鸡补子踱到两人跟前,审慎地把谢一鹭看了看,沉声对屈凤说:“起来,前头坐去。”
屈凤立刻起身,瞥都没敢瞥谢一鹭一眼,绕去前头了,谢一鹭纳闷,但也不意外,屈凤家是有门槛的,他早料到了,只是没想到是二品官。
月牙上了柳梢头,屠钥才带着一伙人,簇拥着郑铣到了,今天的郑铣浑然是一支带露的花、一朵出岫的云,穿着大红妆花云龙过肩缎,腰上扎玉带,佩金银绦环,他人本来长得就艳,脸上还揉了胭脂,这月下水上的,不用看别人,就看他了。
他去主桌,沿着湖岸过来,一路上大小官员纷纷起身作揖,他恁地目中无人,单单在谢一鹭面前停下,叫了一声“春锄”。
谢一鹭忙回礼,但没说话,郑铣等了等,没等来他的阿谀,笑笑过去了。
周围的同僚窃窃私语,他们羡慕谢一鹭的声名,却不敢公然与织造局作对,甚至连跟他多说一句话,都怕受了牵连。
戏唱了一折又一折,等天彻底黑透了,宴席的主角才姗姗来迟。
戚畹是廖吉祥陪着到的,两个人肩凑着肩头贴着头,极亲热地说话,戚畹一身紫金坐蟒大袍,廖吉祥和他比就逊色多了,月白色织金曳撒,云头小靴,走起路来微微地颠,看着有些可怜。
他俩后头是一大票煊赫的随从,个个穿金戴玉,打头的是梅阿查和戚畹的一个亲信,两人好像也是旧识,挽着手热络地说话,随后是金棠、阮钿之流,腰刀擎得端正,膝襕上的蟒纹映着流动的水波,绚丽得晃眼。
文武官员争抢着问安,谢一鹭也忍不住去看,不是看万岁钦点的戚太监,而是看羸瘦的廖吉祥,他到现在都难以相信那个传书的人是他,那一笔丰筋遒丽的字,那些“昨夜云清,风时拂,念君”的悱恻之语,怎么可能出自一个太监?
错了,一定是哪里错了!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人家,廖吉祥却目不斜视,眼光甚至没往他这边多斜一斜,谢一鹭认得清,那人的位子在众人中心,在峥嵘的高寒处,而自己呢,不过是凡尘俗世里的一粒沙。
戚畹入座,廖吉祥坐他左手,郑铣坐他右手,南京城数得上的实权人物都出面了,菜色是驴炙、海参一类的珍馐,各部只有堂上官能上主桌。
戚畹并不像郑铣说的,是个讨人厌的“老家伙”,他四十多岁,白面皮,模样也是好的,只是臃肿发胖了,外加有个鹰钩鼻,鼻头烂糟糟地红。
草草吃了两口菜,他开杯:“咱家这次来,是给万岁爷办贡的,”他有一对笑眼,乍看是个和蔼的人,“咱们万岁爷呀,想喝浙江茶了,”他絮絮的,闲话家常一样,“咱家这回是路过南京,叨扰各位,先敬大伙一杯,一千岁!”
官面上干杯不说“干杯”,说“千岁”,满桌人哄然举杯,说着客套的吉祥话,胡乱把酒吞了。
酒放下,戚畹接着说:“咱家带了六百艘马快船来,三百艘去浙江,三百艘留下,”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是叫南京城上贡,“这金陵啊,是个好地方……”话锋忽然一转,“是吧,老八?”他问廖吉祥。
“三哥放心,”廖吉祥应得干脆:“你在南京的事,我办。”
戚畹笑起来,大手在廖吉祥纤长的手掌上握了握:“我这个阿弟,书读得多,心肠好,你们这些人可不要欺负他!”
这话把一桌人都说愣了,尴尬地面面相觑,郑铣听得明白,这话是说给他听呢:“我看谁敢!”他把酒盅狠狠掷在桌上,“织造局有用得着人的地方,我有的是兵!”
戚畹回过头,今晚第一次拿正眼瞧他:“老九,别的我不夸你,就夸你痛快!”他豪爽地端起杯,朝众人拱了拱,“来吧,二千岁!”
大伙战战兢兢举杯,囫囵吞下这第二杯酒,戚畹向他那干练的心腹眨了眨眼,一张贡表便递上来,直接递到户部尚书手里:鲫鱼四十四扛,天鹅二十六扛,香梨百二十扛,用冰;腌菜二百坛、蜜饯樱桃七十坛、鱼鲊两万三千金、春茶二十万斤……
“这……”户部尚书惊讶于这个数字,话还没出口,戚畹就从腰上拽下什么东西,一把扔到桌上,是一面金牌,御笔亲书。
席面上唰地静了,戚畹提起筷子,吃着菜慢慢等,等来等去终究没人说话,他便笑弯了眼睛,指着大伙的酒杯:“三千岁,喝!”
没人敢不喝,酒硬咽下去,辣得喉咙痛,百官随后按着官阶排队上来敬酒,谢一鹭也在当中,因为离得近,他看见郑铣从户部尚书手里拿过贡表,一打眼,乐了:“三哥,这金陵香梨……”
戚畹不明就里:“怎么?”
郑铣噙着笑,闪动的目光投向廖吉祥:“这你得问织造局了。”
不等戚畹问,廖吉祥直说:“树我砍了。”
戚畹愣了一下:“砍了多少?”
廖吉祥答:“全砍了。”
戚畹的脸瞬间冷了,可能碍于两人都是“老祖宗”名下的人,他没发作,但神情显然不对,心浮气躁的,他一斜眼看见长队里的谢一鹭,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实在醒目,正直勾勾往这边看,戚畹辨了辨,他看的是廖吉祥。
“狗东西,看什么看!”他随手抄起桌上的酒盅,甩到谢一鹭身上,人群哗地散开,酒不多,只沾湿了前襟,但一道道探寻的目光叫人受不了,谢一鹭惶惶抬头,正和廖吉祥四目相对,那双眼睛里好像有东西,谢一鹭说不清是什么,只看见他菩萨似的嘴唇要动不动的,这时,郑铣抢先一步:“三哥别动气,来来,给你引荐个人。”
这是替谢一鹭解围呢,谢一鹭却恍若未闻,他紧盯着廖吉祥,想知道他是不是要说些什么,还是自己看错了,等戚畹朝郑铣转过头去,廖吉祥便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眼睛。
只是一次偶然的对视,谢一鹭却觉得心口绞得疼,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放不下了,那人如果是个妓女,可能见了面也就淡了,偏偏他是个太监,还是个恶贯满盈的大珰,这不合情理的倒错让谢一鹭欲罢不能。
郑铣引荐的是屠钥,他带着手下几个总旗、小旗,并一排缇骑,端着海碗,热热闹闹上来敬酒,除了酒,还孝敬了一个十六七的大姑娘。戚畹的眼睛亮了,他喜欢这个,早年在京里就有为窑姐一掷千金的韵事,屠钥这是搔到了他的痒处。
姑娘生得粉嫩,最可人是那一对三寸金莲,她穿八宝裙,鞋头在裙边上若隐若现,颤悠悠走到戚畹身边,戚畹立刻捧花儿似地把她捧住:“哎哟哟,我的嫦娥娘娘,快歇歇,别走坏了小脚!”
他让姑娘坐在他膝上,他殷勤地给擎着腰,边说话儿边把大手往下捋,一直捋到人家裙子里,姑娘靠着他的膀子嘻嘻笑,他扯了扯,扯下一只鞋,小鞋不足一搾长,满绣着缠枝纹莲花,郑铣也常玩这个,替戚畹把酒盅斟满,轻轻放进鞋里。
这叫金莲杯,是嫖客的雅好,他把鞋给那姑娘,让她敬酒,姑娘含羞答答,扭捏着不应承,不过是吊胃口的手段,游曳花丛的都懂,郑铣朝身后扬了把手,一声莺啼,过小拙薄施着粉黛,款摆着腰肢出来了。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往好处牵……”
他唱《寻梦》,身上是翠生生的裙衫,头上是艳晶晶的花钿,一个回眸,活脱脱是杜丽娘从画轴上走下来,戚畹看得一愣,他不好男色,却免不了为这少年一晌贪看。
过小拙的酒在座的都喝过,可他的戏,听过的就不多了,那柳枝似的身段、芍药色的眼角、蜜一样的嗓子,袍袖在谁鬓边抖上一抖,都是一阵香风,能要人的命。
过小拙知道自己的美,也享受男人们的垂涎,他一侧头,看见廖吉祥背后有个傻头傻脑的黑小子,背着长刀,盯他盯得痴狂,他抿嘴偷笑,那还是个没长开的孩子!
大姑娘看戚畹的魂儿都被这假女人勾去了,娇娇的,忙把金莲杯往他嘴边送,戚畹大口吞了,叫再满上,让她去敬廖吉祥。
在别人看,这是抬举,可在谢一鹭看,却是肮脏、淫亵。他着看那只妓鞋横在廖吉祥嘴边,想起他的诗,“梅作熏乡客,松为伴座人”,“天上风云真似梦,人间岁月竟如流”,还有那句悲愤的“难鸣”……这样的人怎么受得了妓女的折辱!
廖吉祥的手却动了,和谢一鹭想的不一样,他径直执起鞋,浅浅一笑:“三哥,”他把鞋端到戚畹嘴边,淡淡说了句,“手执此杯行客酒,欲客齿颊生莲花,弟弟敬你。”
满桌的人一时间懵了,懵他的谦逊乖巧,懵他的出口成章,谢一鹭心上像被人重重击了一锤——是他了,不会错,风采、气韵,都是那个人。
谢一鹭今天喝多了,多得脚步蹒跚,晕头转向醉倒在草丛里,等醒过来,宴席早散了,远远的,有朦朦的说话声,他没在意,捋了捋袍子要走,忽然,那边传来一声“三哥”,是廖吉祥。
“老八,你误我啊!”这是戚畹。
谢一鹭蹑手蹑脚探过去,借着月光张望,那两人在湖心亭上,廖吉祥坐着,戚畹烦躁地来回踱步,风时起时落,听不大清。
“……梨子,这时节没梨,南京就得折银子给我……”
说的是矮梨树,谢一鹭躲到湖山石后,听戚畹的声音越来越高:“贡表上写的清楚,万岁爷要的是梨,一棵树能结多少梨子!”
这是讹诈,和阮钿一样的手段。
“一颗梨我收他一两银子不多吧,一棵树就是上百两!”
谢一鹭惊得张大了嘴巴,一颗梨子一两银,一棵树最少摊派一百两,后山那片梨树林他见过,恐怕有上万棵,这一趟下来就是百万两,办事的衙门还要层层盘剥,这不是让老百姓倾家荡产,是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我特意拐来南京为什么?吉祥啊,我走的时候分你两成,你这一年的孝敬钱就够了!”
谢一鹭浑身往外冒汗,是吓的,被戚畹的贪婪,和他卑劣的手段。
“……万岁爷已经不高兴了,要不是老祖宗……没银子,你这织造还想不想干!”
谢一鹭一点听不到廖吉祥的声音,他沉默着,像个哑巴。
“……还有郑铣,你不要事事和他比,老祖宗怎么说的,他是南京镇守,是万岁爷三千里外的亲臣!”
谢一鹭没听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太监的心太毒了,要不是廖吉祥事先砍了树,整个南京城都……等等,他慢慢冷静,廖吉祥为什么砍树?真是因为矮梨树的香气让他不能安枕?阮钿在妓女巷的表现,梅阿查夜访兵部,浙江兵进城后兵部罕见的失语,还有张彩在梨树林的那些话……谢一鹭像被冷水激了,脑子一片空白。
这夜之后,他夜夜都去灵福寺,夜夜都失望而归,没有信,怎么可能还有信呢,他嘲笑自己的贪心,明明是他先拂袖而去的,柳满坡外的小老泉,那个微风轻拂的山坡,还有坡下满身檀木香气的人,他腿不好,那么远的路,他是怎么回去的?
想想,谢一鹭便觉得眼睛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