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悠悠地颤,金棠捧着一本《千百年眼》,一目十行地看,沿街老远跑上来一个高丽宦官,和随轿的耳语了两句,靠近来。
是自己人,金棠推开轿板,不看他,只出个耳朵,小珰显得有些紧张,低声说:“早上督公把阮钿叫去了。”
金棠淡淡瞥他一眼:“怎么处置的?”
“抽的鞭子,说给他留面子,不抽脸。”
金棠似有若无地笑了,摆摆手,小珰乖乖退下,随轿的走上来,恭敬地等着,金棠随口说:“赏他。”
轿板推上,金棠接着看书,没看一页,轿子晃了晃,落下来,只听跟轿的在外头嚷:“前头怎么回事!”
已经到戚畹的行辕附近了,他暂住在九公子园,这里街道窄,总有小摩擦,跟轿的查看清了回来禀报:“爷爷,是道让戚畹封了,有个小官不知道,打这儿过被打了。”
“嗯,”金棠爱理不理的,“让他滚起来把路让开。”
跟轿的这就上前头去赶人,轿子重新悠悠地颤,颤得金棠很惬意,可能是心情好,他推开轿板,只开了一条缝,就看见路边一顶被砸烂了的轿子。
“停下!”他狠狠跺了下脚。
不等轿子停稳,他掀开帘子跨出去,推开戚畹的人一看,地上趴的确实是屈凤,没受伤,只是满身泥土,被人拿脚踩着肩膀。
金棠扫视一圈,打人的都是没有品级的火者,看见他,立刻站正了哈下腰,跟轿的亮出廖吉祥的名帖,金棠没说话,径直走向屈凤,不费多余的客套,架着胳膊把人拉起来,屈凤比他高不少,他不得不用整个身子擎住他。
那么近,屈凤看见他的眼睛,腾地红了脸,像少年做了蠢事被最不想见的人撞破,羞耻而不知所措。
“你们知道这是谁吗!”金棠看起来是真的气愤,指着那帮火者,“这是礼部尚书的小公子!”
别说是礼部尚书的儿子,就是礼部尚书,宦官也是不买账的,火者们面面相觑,碍着金棠的面子,才顺从地道了“知罪”。
屈凤的样子很狼狈,最狼狈不是挨了打,而是挨打被金棠看见了,想想上次两人见面的情形,他想道谢,道谢的话却说不出口。
仗义解了围,金棠照理该上轿了,可他却弯下腰,直接用手——那是一双细致洁白的手,戴着开过光的宝石戒指——拍打屈凤官袍的下摆,他不是充好人,屈凤能感觉到,他是真心的,真心想让他干净体面地离开。
就因为上次自己一时好心叫住了跛脚的他?屈凤恍惚间抬起头,发现金棠的人都用一种惊诧、甚至是敌视的眼光瞪着他,记得过去有个同窗说过,“太监的性子最难拿,但若是拿得着,对了他们的心思,却是头也可割与你,乃至替你出死力”,眼下看来确是对的。
“多谢。”屈凤忽然说。
金棠拍袍子的手应声顿住,似乎很意外,他以为屈凤是瞧不起他的,是不屑于与他言语往来的,他直起身子,两手手心上沾满了尘土:“坐我的轿吧,我……”
屈凤突然往他手里塞了什么东西,一低头,带着长随和轿夫,灰溜溜走了。
金棠缓缓往手上看,是一方小帕,雪白的,不是丝,是织得细腻的丁娘子布,他赶忙喊跟轿的:“快快,提水来!”
他让底下人收着帕子,自己拿净水洗了手,用熏过橄榄香的丝绸汗巾擦干,才把帕子要回来,挑帘上了轿。
九公子园不大,但景色好,有几棵上千年的老树,还有一片丁香林,金棠就坐在丁香林下的花廊里等戚畹,茶是好茶,泡得也得法,就是不热。凉茶不是个好兆头,果然戚畹久久没到,金棠从日头在东时开始等,一直等到日头偏西了,人才穿着便服迟迟地来。
上次屠钥送的那个大姑娘跟着,给他端茶盏,戚畹没什么架子,从枝头折下一支待放的花苞,坐到金棠身边。
金棠连忙站起来,恭敬地弓下腰,戚畹将花枝放在鼻边嗅:“坐,”他把他从上到下看一遍,“你是姓……金吧?”
“二祖宗好记性!”
“什么二祖宗,下头人拍马屁的话,”戚畹笑了:“老八身边的人都不错,你们几个都很好,你,还有老七。”
气氛融洽,金棠赶紧从怀里掏出礼单,正是上次梅阿查掏给郑铣那份:“二祖宗,我们督公特地让我来赔罪……”
戚畹把礼单接过去,朝大姑娘挥了挥手,让她下去:“老八太见外了,”说着,他居然翻看起来,金棠很惊讶,一般太监到了这个位置,都是羞于亲自看礼单的,他刚觉得不妙,戚畹便问:“廖吉祥的书信是你替他管着?”
称呼变了,不称“老八”而改称全名,金棠知道,他得小心应对了:“是,公文、私信都是我管。”
戚畹眯眼看着礼单,假装漫不经心地问:“我来南京之前……老祖宗来过信?”
是来过的,金棠多精明一个人,立刻答:“没有,或许是来过,督公没给我看。”
“哦,他不知道我来……”戚畹把礼单放下,玩弄手里的花枝,“对了,听人说他晚上睡不好?”
“夜夜发噩梦,”金棠说,“跟二祖宗说实话,督公他……是在甘肃呆伤了。”
让廖吉祥去甘肃的是当今天子,这话犯忌讳,戚畹不言语,金棠只得接着说:“年前从普陀山请了个大法师,诊了太素脉,还用子时三刻断喉的小母鸡骨头请了鸾笔仙,笔仙儿说非砍树不行,我们……”
“法术没错,能这么行吗,”戚畹突然在礼单上拍了一巴掌,“好几千棵树说砍就砍,他要干什么!”
这是震怒了,金棠做出惶恐的样子,“扑通”一声跪到。戚畹并不叫他起来,手上稍一使力,把花枝从中折断:“有人说,他是知道我要来,才砍了矮梨树。”
金棠猛然抬头:“妄断!”他膝行到戚畹跟前,摘下纱帽扔出去,“没了矮梨树,督公能得什么好处?”他一把拔掉簪髻的银笄,“叮”地甩到脚边,“二祖宗要是疑心,就砍了奴的头,让奴替廖督公证清白!”
一颗奴才头,戚畹是不吝惜砍的,戚畹也知道这小子信他会砍,跟他敢把脑袋拿出来拼,不是廖吉祥真无辜,就是这姓金的是死忠:“哈哈哈!”戚畹大笑,“你小子,有意思!”他边笑边把碎花枝丢掉,蹭了蹭手,“起来,戴好你的冠儿,上我屋儿,喝口热茶去!”
没等入夜,谢一鹭就急惶惶跑到灵福寺,紫红的天光照在白石灯上,泛出一抹艳丽的血色。昨天夜里他来送信了,信是给廖吉祥的,但还是老规矩,不署名,开头他这样写:
君乃富贵子,我为贫寒士,虽如夏花之于冬雪,但求一晤。
“但求一晤”,这是谢一鹭眼下全部的心思,想见他一面,好了结这段孽缘。
隔着三四步远,他看见石灯里有东西,是信,他走近些,一看那纸,便知道不是自己的去信,对方这么快回信,说明廖吉祥日日着人来看?谢一鹭不禁有些飘飘然,胡乱甚至粗鲁地摊开纸,上头一笔快意风流的字:
“富贵颈上刀,贫寒自逍遥。
明日,旧时,旧地,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