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冰洋不觉怔了怔,尚未回神,就听那人又说:“拿着。”
他手里被塞了一把伞,然后,他模模糊糊地看到那人从伞下走了出去,淋着暴雨走到公路对面,跳了下去。
夏冰洋扔掉伞,蹲在地上伸手接了一捧雨水清洗眼睛,直到把眼睛洗的又疼又涩,才渐渐能看的见事物。
“啊!”
酷似徐辉的哀嚎声传到耳边,夏冰洋忙跑过去,站在路边看到徐辉在车灯的照耀中趴在草地上,而蹲在地上用右膝压住他的脊背,扭住他的双手反剪到背后的那个男人竟然真的是纪征。
纪征控制住徐辉,在一片风雨中转头看向夏冰洋,喊道:“手铐!”
夏冰洋从武装带里取下手铐朝他扔了过去。
纪征抬手接住,把徐辉铐住,然后提着徐辉的领子走向路边。
他在上斜坡的时候,夏冰洋伸手想拉他,但纪征似乎没看到,只把徐辉交给他,然后压低中心跨了两步登上公路。
徐辉受伤严重,半个脑袋都在流血,雨水也洗不净他头上伤口源源不断躺下的鲜血,他在雨水和鲜血横流中睁大双眼看着纪征,眼角肌肉不断地痉挛。
“是你?”
他即惊又怒。
纪征摘掉雨水淋漓的眼镜,朝他微微一笑:“你还记得我?”
徐辉恍若未闻似的,看着他的脸,又说:“六年前,我在独山路碰到的人是你?”
纪征点点头,一双神光内敛,沉静无波的眼睛看着他:“你在旧桥洞碰到的人也是我。”
徐辉愣了愣,像一条被项圈挟制的野狗般朝纪征扑过去:“操|你妈的!我当时真应该杀了你!”
他并没有机会近纪征的身,夏冰洋抬手捞住他肩膀把他拉了回来,迎面一拳把他揍翻在地。
夏冰洋蹲在徐辉身边,揪住他的领子冷笑道:“你现在谁也杀不了,等着被判死刑吧,傻逼。”
三辆警车沿着公路开过来,便衣刑警们依次跳下车,夏冰洋把徐辉交给小吴,又领着几个人跳进泥坑里推车。
侧翻的警车被撞折了主轴,只能拖车。把车推上案,夏冰洋才有机会问小吴:“娄月那边怎么样?”
小吴道:“真神了!夏队,你怎么知道山坡那埋着一具女尸?”
听他说起女尸,夏冰洋头一个对号入座的就是徐辉失踪六年的初恋女友薛雨蒙。
夏冰洋看了一眼徐辉坐的那辆警车,忽然感到一阵反胃,咽下去一口气才问:“尸体挖出来了?”
“勘察组已经过去了,娄姐在那盯着,要不咱过去看看?”
夏冰洋回头看了看远处漂浮着灯火的山坡方向,想了想道:“留一辆车跟我把徐辉压回局里,你带着其他人去帮娄月。”
“好。”
小吴应了一声,然后指着正在帮刑警调试拖车绳的纪征,问:“夏队,这兄弟是哪个单位的?有点面生。”
夏冰洋盯着纪征被雨淋的湿透的背影沉默了两秒,才道:“证人。”
小吴带着一辆警车走了,现场只剩两辆警车,一辆车里坐着徐辉,另一辆车留给夏冰洋。
两辆警车依次调头,呈纵列停在路边。领头的警车里,一名便衣坐在驾驶座充当司机,夏冰洋习惯性地要坐在副驾驶,但上车时略一犹豫,坐在了后座,还往里让了让,推开车门道:“纪征哥。”
喊这三个字时,夏冰洋的喉咙蓦然有些发紧。幸好他的嗓子有些哑了,所以听不出异常。
纪征本站在路边整理被夏冰洋扔在地上的那把伞,听到夏冰洋喊他,就弯腰坐在了警车后座。
“走了夏队。”
开车的刑警招呼一声,就发动了车子,跟在前面那辆警车后面。
夏冰洋和纪征坐在后座,中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两人各有所思的样子,并不朝对方看,也不交谈,很默契地保持着沉默。沉默把车厢里的空气都噬掉了,让人呼吸有些艰难,于是夏冰洋把车窗放下一半,让窗外的雨珠一颗颗的砸到他脸上,才能保持一二分清醒的思维。
夏冰洋乱七八糟的想,如果车里没有第三个人,或许他会自然些。又想,幸好车里有第三个人,不然他会更不自然。
他看似在看着窗外,其实在牢牢的注意着纪征,面前半扇车窗玻璃模糊照出纪征的侧影;纪征浑身都湿透了,西装裤脚和衣领还在往下趟着水珠,他静坐不动,也在看着窗外,安静的似乎已经坐在那里很久了,又似乎一直都不在那里。
不同于上次在阳台上的惊鸿一瞥,此时纪征就真真切切的坐在他旁边,如果不是纪征的模样变了许多,比以前更添沉毅和稳重,夏冰洋一定会认为他在做梦。但是现在当真见到了纪征,夏冰洋觉得自己似乎飘在海水里,载浮载沉,恍恍惚惚。
见不到纪征的时候,他似乎总有话和纪征说,但是现在见到了纪征,他反倒近乡情怯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了。但是他必须说点什么,不然他觉得他会被自己煎熬死,他酝酿了好几次想开口,都碍于前方开车的同事,又把话咽了回去。
久久地,他从车窗上看到纪征忽然回过头正视着前方,声音温厚又低沉地问:“你的眼睛怎么样了?”
他知道纪征在和他说话,但是纪征并不朝他看,所以夏冰洋也没有直接看着他,而是微微侧过头,用眼角余光捎着他,道:“没事。”
说完,他悔的想咬断自己的舌头,他不应该这么果断的回答,应该留有周旋的余地。
纪征也把头向他偏了偏,手里捏在刚才取下来的眼睛,指腹轻轻擦拭眼镜潮湿的镜片,轻声道:“刚才你的眼睛红的厉害,现在还红吗?”
夏冰洋怔了怔,纪征一直没有正眼看过他,怎么知道他的眼睛红了还是没红?他自己都不知道。
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大可不必这么小心翼翼,坐在他旁边的人是纪征,对他一如既往的关心又温柔的纪征。他转头直视纪征,脸上不自觉露出微笑:“你怎么知道我眼睛红了?”
纪征擦拭镜片的动作一顿,然后慢慢转过头直视着夏冰洋,先看了他一会儿,才道:“刚才看到了。”
纪征的眼睛是很干净很深邃的黑色,眼神清晰又柔软,夏冰洋毫不避视的看了他片刻,道:“我看不到,你再帮我看看。”
像是为了让他看清楚点,夏冰洋手撑着坐垫,向他稍稍倾斜身子。
纪征没做他想,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道:“有点肿,疼不疼?”
夏冰洋点了下头:“疼,疼的厉害。”
纪征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红肿的眼角,柔声道:“可能发炎了,回去用清水洗一洗。”
夏冰洋的身体随着他的碰触而颤了颤,掩饰什么似的连忙垂下眼睛,看着纪征放在他眼前的手掌。
纪征的手很凉,或许是在雨中淋了太久的缘故,他掌心皮肤被雨水浸泡的有些发白,还凝着一层潮湿的水汽,夏冰洋又闻到了他的皮肤里散发出的混合着冰片香的炭墨味。那味道湿润又冰冷,却让他鼻根发痒,像是过敏了。
夏冰洋脑子里有些晕乎乎的,全身骨头似乎都软了下来,看着纪征低声问:“现在呢?现在怎么办?”
纪征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察觉到,他默默地和夏冰洋四目相对,然后笑道:“现在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说着,他抬手横在夏冰洋眼前,遮住了夏冰洋的双眼。
夏冰洋一愣,然后笑着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拉下来,不想给他看到自己的一脸傻笑,所以低下了头。
但是他没有掩饰好,纪征依旧看出他在害羞,但是纪征只是觉得他可爱,并没有多想,以为他的害羞只是阔别多年忽然重逢的朋友之间的‘人之常情’。
回到警局,雨恰好停了。
任尔东带人站在院子里等,还没等警车停稳就跑了过去。
“检察院来人了。”
夏冰洋刚下车,就听到任尔东如此冲他喊。
他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问道:“警车查的怎么样?”
任尔东看到一个陌生男人弯腰从车里下来,下意识把他当成抓捕的疑犯,上前就要扭他胳膊:“找到两根头发,一块指甲盖和几摊血迹,法医队正在——”
夏冰洋眼瞅着他直冲纪征走过去,不由分说就要对纪征动手动脚,于是连忙挡在纪征身前,老鹰护小鸡似的张开胳膊:“你干什么?退后!”
任尔东是只听过纪征大名,从没见过其人的。被夏冰洋这护宝贝似的一拦,很是莫名其妙,指着站在他身后保持沉默的男人正要说话,就见另一辆警车开了进来,便衣刑警跳下车,冲他笑道:“东哥,抓了个活的!”
任尔东孤疑地扫了夏冰洋两眼,才走过去帮忙把徐辉往办公楼里押送。
警局大院因为夏冰洋回来而慌乱起来,又有两名警员朝他喊:“夏队,检察院来人了,在里面等你呢。”
夏冰洋依旧不怎么上心,回头和纪征对了一个眼神,和纪征一前一后走向警局大楼。
纪征‘初来乍到’,自然是紧跟着他。
刚走到一楼大堂门口,任尔东就急急忙忙地从后面追上来,拦住夏冰洋说:“都说了检察院来人了,你怎么没动静?”
夏冰洋不耐烦:“你要什么动静?我给这位检察官唱首歌?”
“你咋不开窍。”
任尔东瞟了一眼纪征,觉得没什么好顾忌,便直接道:“你的老情人,唐樱,唐检察官来了。”
夏冰洋的心思全在纪征身上,此时的反应着实有些慢,听说唐樱来了,依旧淡淡的,‘哦’了一声正要进门,忽然扭头看着任尔东:“她来干什么?”
任尔东道:“监督你办案呗,估计是党灏跟她说了点什么。”
“别瞎猜。”夏冰洋沉思片刻,又问:“她在哪儿?”
“咱们办公室。”
“你把徐辉带到审讯室等我。”
夏冰洋说完,推开玻璃门走进大堂,等到纪征也进来才松手。
上楼时,夏冰洋稍回过头对纪征说:“你在我办公室坐一会儿。”
纪征点头:“好。”
上到五楼,夏冰洋推开办公室房门,一眼看到身着黑色检查官制服的唐樱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正在朝窗外看。
听到开门声,唐樱并不回头,问道:“那个人就是徐辉?”
夏冰洋把房门推开,等纪征先进去,才道:“是。”
唐樱转过身,笑道:“他就是潜逃六年的连环杀手?”
夏冰洋站在门口,勉强笑了笑:“谁告诉你的?”
唐樱看到了纪征,目光在纪征脸上停了几秒,才若无其事般回到夏冰洋脸上,边走向门口边说:“任尔东。”
夏冰洋皱了皱眉,道:“还没拿下口供,现在不能定论。”
唐樱专注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浅浅一笑,道:“你现在谨慎多了。”
夏冰洋也笑:“不然怎么活下去。”
唐樱不太赞同地皱了皱鼻子:“这句话好消极,不像你说的。”
夏冰洋意有所指般看了看办公室,道:“现在像了。”
唐樱道:“你知道我可以帮你。”
夏冰洋不置可否,只道:“谢谢。”
唐樱似乎找不到什么话和他说了,才又看向纪征,面带公式化的微笑,口吻轻巧又冷淡的问:“这位是?”
夏冰洋赶在纪征说话前,抢先道:“证人。”
纪征看着夏冰洋,见他虽然强装冷静,但还是稍显慌乱,看出他有什么隐情,遂接受了夏冰洋给他的新身份,对唐樱稍一点头,道:“你好。”
唐樱看着他,稍稍抬起下巴,又慢慢落下,只对他点点头,没说话,然后又看着夏冰洋问:“有时间吗?我们聊两句。”
夏冰洋看了看手表,道:“待会儿我们在楼下开会,你也参加。”说完抬手向门外引了引,‘送客’之意很明显。
唐樱临走前又回头看了纪征一眼,然后潇洒离开。
等她走了,夏冰洋关上办公室房门,办公室里只剩下他和纪征两个人。
“纪征哥,东西带了吗?”
纪征从西装裤口袋里掏出一只白色透明包装袋,里面装着一张指甲盖大小的内存卡。
夏冰洋接过去,面露喜色,道:“现在就等徐辉那辆警车里的血液和毛发鉴定了。”
他把东西往口袋里一装,看着纪征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说着顿了一顿,走到会议桌前唰唰唰写了一张字条交到纪征手上:“这是我住的地方,门牌号和密码都在这上面。要不你先回去休息,我忙完就回去。”
纪征把一直拿在手里的眼镜戴好,低头看了看他写的字,然后把字条折起来,道:“没事,我在这里等你。”
夏冰洋不放心,还想叮嘱他几句,但一时想不到还能说什么,就看着他干着急。
纪征把字条折了几下握在手里,抬头看到夏冰洋还在盯着他,笑道:“怎么了?不是还要开会吗?”
夏冰洋点点头,转身走向门口,拉开房门又停住了,回头对纪征说:“你别走。”
纪征道:“好,我不走。”
夏冰洋又盯他一眼,仿佛要他说话算话,然后关上房门快步下楼,到四楼技术队办公区找到郎西西,叮嘱她一会儿买点吃的倒杯热水送到楼上办公室,然后帮办公室里的那个人把衣服烘干。
交代完后,夏冰洋从钱包里拿出几张钞票放在她桌上,然后在她肩上轻轻一捏,道:“他不能吃辣,买点口味清淡的。千万要记得,一定一定不能忘。”
郎西西咬着奶茶吸管愣愣点头,夏冰洋逗孩子似的在她鼻尖轻轻一点,笑道:“真乖,我请你喝一个星期的奶茶。”
一名女警瞧见了,笑道:“夏队,只请小西啊?”
夏冰洋抬手在办公区里挥了一圈:“都请,见者有份。”
“嘻嘻,谢谢夏队。”
夏冰洋走后,两名女警凑在一起聊八卦。
“夏队怎么这么开心?”
“大案要破了呗。”
“我看未必,因为他前女友来了吧?”
“他和唐检不是早就分了吗?”
两名女警不得要解,于是又把郎西西拉进她们的聊天队伍中:“西西,你和夏队走的近,你肯定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高兴。”
郎西西自打夏冰洋走了之后就一脸纳罕地仰头盯着和五楼相隔的一层天花板,听到同事问她,就朝天花板努了努嘴:“应该是因为楼上那个人。”
“谁啊?长什么样?漂亮吗?”
“别瞎猜,我刚看到夏队领上去的是一个男人。”
“啊?男人?这是怎么回事儿?”
两名女警好奇心旺盛,哄搓着郎西西以送餐的名义带她们去一探究竟。
郎西西也很好奇被夏冰洋如此重视的是个什么人,正要答应,就听手机响了,夏冰洋发过来一条短信。
夏冰洋仿佛长着千里眼,一眼看穿了三个女人的计划,在短信里写道——小妮子,不准领第二个人去我办公室,敢把里面的人吓跑了,我扣光你今年所有的假期。
一名女警瞧见了,向同伴眨眨眼,笑的一脸暧昧:“我去,金屋藏娇啊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