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珏面色一白。
眼瞳骤缩,他难以置信地凝着萧乾近在咫尺的脸。
萧乾微抬着下巴,削薄的唇划开一道锋锐的弧度,眼睑低垂,泄出几丝寂然的光。
“你……这是何意?”方明珏双唇颤抖。
萧乾直起身,往后一退:“相看两相厌,何必自扰之?”
“我不曾!”方明珏惶然出手,去抓萧乾的袖子。
然而他未曾想到,以往次次都能一抓一个准儿,全赖着萧大将军宠人无度,若真不想让他抓着,恐怕方明珏连衣角边的一缕风都摸不见碰不着。
便跟眼下似的。
袖袍擦着方明珏微抖的手指扫过去,轻缓柔软,却像个响亮至极的巴掌,一下子将方明珏兜头扇了个清醒。
萧乾瞥了眼他如遭雷击的神情,径自到桌边倒了碗热茶,灌了两口。
他的语调稀松平常道:“陛下也无须如此作态。您不是本就更喜女子吗?巧了,臣也是。成家立业,儿孙满堂,怎么着也比这高墙深院强得多。”
方明珏猛地看向萧乾。
脑中几乎一瞬间灌满了萧乾妻妾成群,儿孙绕膝的景象,突如其来的忌恨如疯长的野草般将方明珏刹那吞没。
他一想到以后也有一人如自己般见着萧乾种种温情熨帖,便恨不能化身水鬼,拖着这人沉尸湖底,永世不得超脱。
喉头被压死,几近溺亡。
萧乾却老神在在,专心转着手里的茶碗:“自然,这也并非全是臣独享了好处。以陛下谋算,说不得也能生个小皇子,总比与常太师斗狠,抢个不知心向哪边,人小鬼大的端王世子强得多。”
半支的窗外忽来一阵寒风,刹那吹熄了一处烛火。
半片阴影蓦地落满单薄的中衣,几乎将方明珏瘦削的肩背压得垮塌下去。
“我从未……”他艰涩道。
“陛下,”萧乾打断他,不耐地皱起眉,“好心劝你,你当我放屁呢?”
方明珏唇紧抿,眼中蒙上一层水泽,脸色却陡然冷了,“……朕,绝不会废后。”
萧乾讥诮一笑,茶碗一抛,转身便走:“那你自己玩,论玩命,我可少见天底下有几人能比得过陛下的。我呢,小命贱命,不值一提,也无须陛下挂在心头。就当抬抬贵手,放我这条爬虫一条生路。”
方明珏紧紧盯着萧乾的背影,眼看着他潇潇洒洒推开门,真要走了,猛地拔腿冲了出去。
“肖棋,你站住!”
萧乾置若罔闻,迈出门槛,却忽然听身后一阵破风声,微一侧头。
一个纸包擦肩而过,砸落地上。
边角被摔破,些许白色的粉末洒了出来。
方明珏站在门里,落影满身,哑声道:“宫宴,白墙。”
他的脊背僵直:“我就在墙的另一侧。”
萧乾明白了:“你以为我要杀你?”
方明珏不答反问:“你到底和谁,去了辽东?”
事已至此,话都说到这份上,已然是方明珏能做到的最直白。
萧乾听在耳中,却觉着许是热水泡了太久,身乏得很,连带一颗摇摇欲坠的心,也失了拉扯的力道,扑通一声,摔了个稀烂。
当真是累极了。
萧乾弯腰捡起纸包,随手抓了一把粉末一扬,“这是安神香。”
他又迈进门内,从矮榻边的暗格抽出一封信函,放到桌上,“这是同行之人的身份来历。”
做完这些,他再度走出颂阳殿大门,脸上的冷漠与讥讽都消失殆尽,神色平和一如往昔。
他双手一拉,颂阳殿的大门在两人之间缓缓合上。
只剩一道缝隙,门卡住了。
萧乾松手,便见方明珏攥着门边,手背微微擦红,青筋暴起。他几乎用力得要将这红漆门拗断,骨节泛出青白。
“……我信你,”方明珏的表情终于垮了,眼尾扫出凛冽的红,“……别走。”
萧乾笑了,摇头,“做什么呢?你是皇帝,方明珏,怎可对一臣子如此折尊?只这一回,我看过便忘,莫再如此。”
他将外袍脱下,盖到方明珏肩头,“夜深了,歇息。”
说完,转身走了。
方明珏没追。
他坐到门槛上抱着膝盖,被宽大的袍子笼成小小的一团,望着萧乾高大俊挺的背影慢慢融进浓郁的夜色里。
像是点墨,终回砚池。
萧乾搬回了凤仪宫。
当然,他更愿意搬出宫。
只是现下他没那个心力同方明珏去掰扯那些。
缘由简单。
只因着他在严冬的河水里泡了个彻彻底底的透心凉,便是再壮得如头牛,也被这一场风寒,给烧成了烤全牛。
病来如山倒,萧大将军当夜便直接倒了。
翌日也难以起身,像是沉疴旧疾一并发了,立时便给人当头一棒,锤懵了。
霖铃端来药,萧乾支着上身,拿着勺子的手哆嗦着,将药汤洒了一半。
“公子……”霖铃眼眶发酸。
演武场上箭箭靶心的人,一下子便病得手都稳不住了。任谁看了,都心闷得慌。
萧乾也心闷,气喘吁吁地看着自己抽羊癫疯似的一只手,索性勺子一扔,不喝了,咬牙挤出气若游丝的一句话:“……放着。”
深知萧大将军绝不让人喂食的臭毛病,霖铃不再多言,将药碗放矮几上,把脏了的被子撤换了,又出去端新药。
萧乾复又歪歪扭扭躺下。
脑袋里像有一万只鸭子在嘎嘎叫,纷乱至极。
眼半睁着,一时像是敌人头颅抛飞,滚烫的血砸进眼瞳里,灼得视线模糊。一时又像是万箭齐发,城墙上的火光与狼烟烧过彻夜破晓,滴血的云海从天际滚入眼底,遮天蔽日。
有声渐近,有人渐远。
走马灯般,这一生两世,竟好似恍惚而过。
说来,他自小至大,除了死过一回,还从未病成这副狗德行。
混沌里又仔细想想自己遇见方明珏后干的几桩鸟事,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一个从头站到脚,顶天立地的贱字。
活该。真活该。
萧乾浑浑噩噩地骂着。
眼皮越发沉重,像是连着三魂七魄都要在这躯壳里给烧成了灰。
一只温凉的手贴上他的额头。
然后顺着他汗湿的脸颊滑下来,摸了摸他的下颔,指腹拨弄过他冒头的胡茬。
些许刺痛。刺痛是彼此的。
有瓷器碰撞声,清越而振鸣。
萧乾闭紧了嘴。
并没有冰凉的瓷勺碰过来,反而肩头被一只手不轻不重地压住。
像话本里的调调,温热的舌小心翼翼地扫开唇缝,往里滴露似的,送进去点药汤。
又苦又酸。也不知是得罪了几个太医。
“陛下?”
霖铃回来了,声音惊愕,却无甚恭谨,“您如何在这儿?娘娘病得厉害,陪不得您耍弄那些。”
方明珏一僵,低声道:“朕……只是想亲亲他……”
“陛下恩宠,若娘娘醒着,必定感激涕零。”霖铃淡淡道。
没半分讥嘲,却满是讽意。
“朕煮了面,”方明珏没恼,脾气极好般,继续温声道,“等他醒了,给他吃些。”
“奴婢遵命。”霖铃应着。
一时,方明珏也无话了。
霖铃自顾自忙,他却左右是个外人般,在原地僵了会儿,过得片刻,才有脚步声起,远了。
萧乾睁开眼,漠然瞥了霖铃一眼。
霖铃毫无畏惧,甚至还想大逆不道地揍醒自家主子这一颗扑到渣受身上的煞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