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有鲠在喉

萧乾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到三日便又生龙活虎地窜了出来。

徐慕怀因着霖铃半夜给他做的一顿宵夜,一宿没睡好,翌日天还没亮,便听见窗外狂风扫落叶,剑鸣不止。

他把枕头和被子全按到脑袋上,继续睡。

然而萧大将军舞完了剑,便又满院子溜达,挑三拣四。

“这花坛谁清理的?杂草这么多!”

“蛛网都摞了鸟窝那么厚了,也不知道擦擦?”

“你看你,扫地的姿势都不对,如此怎么扫得干净?”

叽叽喳喳,比个属麻雀的恶毒婆婆还聒噪。这就是十层棉被塞进耳朵里,也能听个一清二楚。

他还不是真训斥,笑闹着,声响更大。

徐慕怀把脸扒拉出来,怔怔地想,果然欲求不满的男人最是无理取闹。慢吞吞起床,拖着沉重的步子和一对黑眼圈,徐慕怀推开门,正对上萧乾抬起正要敲门的手。

那手腕一转,收了回去。

“都日上三竿了,”萧大将军丝毫未有扰人清梦的愧疚,跟个脑袋都朽了的老夫子似的,抄着袖子训斥,“一日之计在于晨,不可懈怠。随本宫下会棋。”

徐慕怀特想一门板拍萧乾脸上。

但终究不敢,幽怨地瞧了萧乾一会儿,捂着脸回屋整理他的花容月貌。

萧乾毫不避讳地跟进来,眼看着徐公子将一盒盒胭脂唇纸、黛粉朱膏排出来,往脸上涂抹着,深觉做个娘娘腔也是极为不易的。

开完眼,盹都打了俩,徐慕怀也没拾掇好,萧乾不耐,直接提溜着人到了湖心亭。

凤仪宫的湖心亭,四面残荷碧水,凛冬的寒色已然褪去三分。

南越本就冬日短暂,雪只下了一场,春雨便紧跟着来了。

霖铃将棋盘摆好,给两人倒茶。

徐慕怀捧着茶碗,娇羞得脸都红透了,一个劲儿低头盯着不远处一盘点心。霖铃看了看,伸手悄悄往他那边挪了下点心碟子。

瞅着眼前一幕,萧乾总觉着有人硬往他嘴里塞东西似的,撑得慌,不由下手狠辣,片刻便将徐慕怀杀了个片甲不留。

“你下棋,太过小家子气。”萧乾挑眉道,“斤斤计较,无甚胸怀。”

徐慕怀嘴角都笑僵了:“草民出身商贾,见识短浅,娘娘勿怪。”

萧乾扫棋的手一顿,“出身商贾,想必算账利索?”

徐慕怀有点淡淡的骄傲:“那是自然。”

萧乾大手一挥:“那日后宫内收支,一应账册便都送到偏殿。”

徐慕怀脸上的粉差点震掉了:“娘娘……此事关系甚大,草民……”

“哎,”萧乾甩手掌柜当惯了,自有一套洗脑技能,“能者多劳。你整日于宫中无所事事,终究不妥。管管账也好,有霖铃日日帮衬着你呢,便尽管放心。此事关系大不大都无妨,最要紧,便是本宫信任你,你管账,本宫放心。”

徐慕怀脸色一变,难堪至极。

萧乾心想,不至如此,他的洗脑神功莫非已经废了,连个娘娘腔也拿不下了?

然而他一抬眼,却见徐慕怀突然起身,跪下了:“草民叩见陛下。”

徐公子垂着脸,恨不得以头抢地。

霖铃也好,小德子也罢,许是都是一根筋的愣子,便是觉出不对,也未看出皇帝与皇后之间究竟出了何岔子。

但徐慕怀不同。

他自幼深宅里关着,除了账本金银,也只能见着情情爱爱的。

耳濡目染,加之他天生便有这么高情商的一窍,只一眼便看出小皇帝和这位威武的皇后娘娘,闹掰了。

之前他也曾猜测几分,都模棱两可。

直至方才,他亲眼见着皇帝小心翼翼凑过来,又在听见“信任”二字时陡然僵了步子,心里便倏忽一片敞亮了。

不禁又有点恍然,果然,不管何物都能拿来称斤断两的天家,哪儿有真心这种玩意儿?

皇后也是看透了。

徐公子眼里看透一切四大皆空的皇后娘娘站起身,行了一礼,“拜见陛下。”然后当即转头,对霖铃吩咐了句,“去拿件披风。”

冻得牙都要掉好几颗的徐慕怀:“……”

方明珏背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松开,淡淡扫了徐慕怀一眼:“平身,退下。”

徐公子动如脱兔,飞快逃离没有硝烟的战场。

萧乾倒了杯茶递过去,方明珏接过来,喝了一口,微凉。

茶水顺着喉咙淌下去,漫过五脏六腑,全都冻结了。

方明珏恍惚想起他卧床的那一夜,似乎自那以后,只要这人在,他便再没喝过冷茶。

如今凉意没齿,酸涩难当。

“朕三日后出宫春耕,”方明珏将一碗茶喝了个干净,放下茶碗,道,“城防卫随行,你若想让顾战戚动一动,便让他走动一番,自有人安排。”

萧乾颔首,听出点不同的意味:“陛下想借着这回动谁?”

方明珏抓了把棋子,随手一撒,轻轻拨了几下。

“右。”萧乾无声地念了句,明了。

南越不同于大晋的朝堂清肃,官制混乱,买卖严重。

位极人臣的官位,其实严格来讲,并非是常太师和杨晋这位一品将军,而是左相与右相。

左相之位自先帝之师逝后,空悬至今。而三朝元老的右相又常年卧病,久不上朝,据说如今正窝在不晓得哪处的山沟沟里坐等灭国。

方明珏拨乱棋子,低声道:“右相不问朝政,但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我想得到右相支持。三月,我将加冠,亲理朝政,右相曾接辅政之任,必然回京观礼。此时若是有人行刺……”

萧乾一怔。

是了。

方明珏二十弱冠,再不是只需在奏折上画些无人理会的朱批的年纪。常太师再无理由断那些朝政之事,便是再操纵某些事,也只能在暗地里把持。他已然占不到明面上的理字。

南越朝堂极乱,民风也极为开放。百姓尽管妄议朝政,大臣们没人敢管。说书先生们更是百晓生,个顶个的长舌,一人一根指头便能把常太师的脊梁骨给戳破了。

于是,便是方明珏在朝堂上是个狗不理,眼中钉,也平安活到了弱冠之年,无人敢明面行刺。

但这玄之又玄的平衡即将被打破,小皇帝要亲政了。

怪不得杨晋也狗急跳墙了。

“陛下放手去做便是,”萧乾道,“顾战戚忠君,定能保陛下平安。”

方明珏指间的棋子几乎捏个粉碎。萧乾这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将他的眼都烫疼了。关切与护佑还是一如既往,但到底,疏离至此。

“朕想让你……”方明珏一顿,生硬地拗口,“……请你,一道前去。”

萧乾咳嗽了声,老神在在道:“臣大病未愈,还望陛下体恤。”

方明珏干巴巴笑了下,抿紧了唇。

霖铃正巧回来,萧乾接过披风,手一摸,果然被烘暖了。

说着厌恶了小皇帝,却还是少不了这份细心。到底还是这人太过招人疼,眼一垂,唇一抿,便让人忍不住想去亲亲他,哄他笑一声。

萧乾将披风抖开,披到方明珏肩头,却没系。

“亭中风寒,陛下保重龙体。”

方明珏清瘦的身子被裹进宽大厚重的披风里,探出一只手,慢慢攥住了领口垂下的殷红丝绦。

玉白的手,衬着烈烈的红,扎眼得很。

他自己慢慢打了个结,迈出了湖心亭。

眼角余光一瞥,萧乾又坐下饮茶了。

方明珏回到颂阳殿,坐到矮榻上。

小德子小心翼翼地往火盆里添了几块新炭,小声问:“陛下,皇后娘娘可是……要人手?”话到嘴边,打了个弯儿。

二愣子也终于学会了点察言观色。

虽然皇上出门前说着让他收拾了皇后的柜子,那架势摆明绑也要把人绑回来。但此时却很显然,皇上无功而返。再问,恐怕他明天就该去菜市口报道了。

方明珏摇了摇头,看了小德子一眼,“他不愿随朕去春耕。”

小德子真是一颗老姨母心都要操碎了,又诡异地从皇上嘴里听出了几分委屈巴巴的自嘲,搜肠刮肚地拽着词儿:“奴才大逆不道,妄言一句……皇后娘娘其实最是口是心非,此时的话哪里能当得真?娘娘定然还是牵挂着您的。”

只是您老人家好心当成驴肝肺,心思太深,皇后个糙汉也承受不住了。

最后这一句,借小德子八个萧乾的胆子,也不敢说出口。

方明珏有自知之明,没因着这没头没脑没半分依据的话雀跃起来。

他躺到矮榻上,将披风解下来盖到身上,手脚都缩进去,闭上了眼。

不能再如此了。要想办法。

方明珏心中道。

三日后,天街小雨润如酥,御驾出行,城防卫遣队随护。

车马缓行,南越老百姓燃烧着八卦之魂夹道观望,直至出了京城大门才好些。午时天晴,山道泥泞,车队靠边休整。

方明珏掀开车帘出来,立时便有几名御前侍卫并着城防卫过来护驾,其中一个黝黑黝黑,眼神晶亮的男子,便是顾战戚。

方明珏初见此人,打量之后一时觉着皇后看人果然不错,一时又觉着自己当初的用人真是毫无道理,虽说退路在后,却仍有点孤注一掷的信任。

只是后来,怎的就变了?

“此处开阔,留两人便可,”方明珏道,“你等下去歇息。”

随行的几人面面相觑,还是混进其中的一名萧乾的奸细率先应下,做了领头羊,带着几个动摇的侍卫走了。

剩下顾战戚和他一个裤衩的把兄弟。

一个随着方明珏在疏林中缓步,一个一边撒尿一边放风。

方明珏对待属下向来不曾废话,几句将事情交代下去,在顾战戚准备领命下去时,突然脚步一顿,干咳了声:“听闻……顾爱卿早已成家?”

顾战戚一时怔愣,但还是道:“回陛下,确是如此。微臣成家已有三年。”

“若……”方明珏思忖着该如何开口,艰难地拼凑着词句,“若做妻子的不信任丈夫,还曾猪油蒙心……险些错杀丈夫,该如何重修旧好?”

话一出口,方明珏耳根便噌地红了,恨不能立时剁了自己的舌头。

也怪他周遭除了太监便是宫女,一帮藏在暗处的下属也全是一叫三声响的单身狗,只有寥寥几本话本可以参谋。

但经上回偷亲一事,小皇帝发觉话本显然是不靠谱的。人都没亲醒,也没心疼自己,再度和好。

眼线还说,他醒来竟还将煮的面扔了。

虽说自己时至今日还煮了送到凤仪宫,也没再被扔出来。但心灰意冷,也算是嚼了个遍。

需要个成过亲的活人参谋一番,而顾战戚,好巧不巧,不仅成过亲,还是个活人。

顾战戚琢磨着方明珏这话,心想这指向也太明显了,难不成皇后竟然惹皇上生气了?

也对,皇后究竟什么身份皇上应当不知,再加之皇后曾日日扬言要为杨晋杀君,皇上问出这话半点都不稀奇。

不过便是如此,皇上还愿意给皇后一个机会,也是相当痴情了。既然如此……

顾战戚脑补完一套宫斗话本,一咬牙,嘴角扯起,露出个贱兮兮的笑容:“陛下,这事简单。成了亲嘛,便是夫妻。夫妻打架,床头打床尾和。”

方明珏失望地看着他,未成想活人与话本也无甚两样,都是陈词滥调。

但贱得顶天立地十个萧将军拍马也赶不上的顾战戚,怎会这般简单?

他没注意方明珏的神情,自顾自在怀里掏了一阵,摸出个指甲盖大的小纸包,嘿嘿笑道:“但这事,妻子嘛,面皮总是太薄。丈夫也在气头上,僵持起来,便成不了事。这个时候,便需要个小小的帮手……”

方明珏恍然,盯着近在咫尺的小纸包如临大敌,眼睛都瞪了起来。

“这……”

顾战戚正色道:“此物男女各半,毫无毒性,乃是宁御医特制。陛下,修身齐家治国,家若不齐,怎能安心治国?微臣一片赤胆忠心,只为陛下分忧。”

方明珏此时已然蒙了,不然他合该问问,一位随身带着春.药的臣子,从哪儿看出来的赤胆忠心?

猥琐倒真是猥琐得淋漓尽致。

“陛下……”

远处传来人声,该出发了。

方明珏还在死死盯着那小纸包,脑中忽冷忽热,额上都滚下了汗珠。

顾战戚尴尬地往回缩手,“陛下,其实也并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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