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牟先生眯眯着眼睛点头,说是回去上报了,只剩下徐家父子与俞尧三人。
徐镇平冷声对徐致远道:“现在给我滚回家去,你妈找了你两天。”
“我不走,”大概是被那句 “亲手解决” 给刺激到了,徐致远空长了一个顶撞父亲的胆子,说道:“你这么能耐,干脆把我也关进来算了。”
徐镇平:“你说什么?”
“我不走,就在这和我小叔一起。”
“致远,” 俞尧抓住徐致远的手腕,将他向身后一拉,气头上的徐镇平这才没跟他动起手来。
俞尧看着徐致远,亲自劝道,“你还记得不记得我刚才说的话?先回去和安荣报个平安,不要任性。”
徐致远望进他温和的眼眸里,闭口不言。
“我不跟你废话,混账东西。” 徐镇平怒火压着,徐致远的顶嘴以及在俞尧身边低眉顺目的模样却给他火上浇油,他负在身后的拳头握得青筋鼓起,他道,“你究竟回不回去。”
徐致远感受到手腕上的力度逐渐缩紧,又看了俞尧一眼,只好缄默地走出牢房,将铁门摔得哐当直响。
待脚步声消失了,徐镇平才缓缓开口,说:“他给你添麻烦了。”
虽说是 “致歉”,徐镇平的语气中的冰冷和怒意却仍未消融。他对于俞尧这荒唐的纵容心存不满,但又不好和儿子对话那般撕破脸来说。
俞尧说:“抱歉。”
徐镇平深深望了他一眼。俞尧以为他会问起自己究竟是不是加入了同袍会,但是徐镇平没有,两人像是各自有着一层不为人知的膜,透过模糊的视角相互静默。
“警察撤销立案也需经过程序,再委屈你在这里待一天,后天我来接你。” 徐镇平留下这句之后离开了。
狱里空荡荡的,怕被发现偷钥匙的巫小峰赶紧溜回来把锁上好,环顾四周之后,悄悄问道:“俞先生,您需要什么东西尽管和我说。”
“不用了,” 俞尧抵着额头,疲惫地在石床上坐下,抬眼看着他说道,“请你这些天帮我留意一下致远。”
巫小峰点头道:“好。”
……
徐致远离开工部局的公共监狱时,心乱如麻, 阳光灼疼了他脸上的伤痕,晃得眼前白花花一片,脑海里还在不断回放着刚才的情境。
他被俞尧宠溺习惯了,将说服父母这项 “工程” 设想得太过天真,而现实用一巴掌惊醒了他。
他期盼着的被父母、朋友包容支持着的平淡生活在这份天真破碎时,也倏然变成了触及不到的镜花水月。徐致远越想心越寒,眼前仿佛被成形的冗杂情绪拥挤着,只能看得见脚下走的这条路。
他撞到了人,匆匆地说了声对不起。那人的首饰被撞到了地上,徐致远捡起来还回去,发现对方是个同样魂不守舍的女人。
她在伸长了脖子朝工部局张望,神色急迫又迷茫,徐致远叫了好几声 “女士” 她才回过神来。
是个中年妇女,身着锦衣绣裙却不修边幅,憔悴的面容让人看得出是因他事失了魂,无心修理妆容。
女人呆愣愣地将徐致远递去的手镯取回,点头道谢,嘴中念念有词地向工部局走去。而那几个巡逻的士兵似乎见怪不怪一样,直接略过了那女人。
徐致远只是留意了一下,没有思忖太多,独自走回了家。
李安荣开门时眼睛发红,看见是徐致远,扬起手来就要打,可儿子落魄的模样映入眼帘,也没舍得将巴掌真的落到他身上。
“你还知道回来!” 李安荣收回手来,生气道,“上次也是这样,你总是在最危险的时候和我玩失踪,徐致远,你什么时候长记性!”
徐致远只说了一声 “对不起”。
母亲能饶了他,但是徐镇平却不能善罢甘休——管家和李安荣两人拦着才没有让他大动干戈,但徐致远这番任性之行不可不训,徐镇平只好退而求其次地让这逆子在老地方跪着。
徐镇平在客厅来回,踱步骂了他近半个时辰,最后难以启齿地问:“给我说实话…… 你跟俞尧究竟怎么样了。”
徐致远似乎觉得再把堪堪愈合的伤口咬破皮才痛快,说道:“你觉得该做的,不该做的,我们都做了。”
李安荣一直以为叔侄两个早就恢复了正常关系,听到徐致远亲口承认时心头一颤,空张了张嘴。
徐镇平火上眉梢,吼道:“混账东西,那是你小叔!”
“他又不是你亲兄弟,” 徐致远喑哑道,“就算是,我们两个又不生孩子。”
“你……”
李安荣提前拽住了丈夫,说道:“算了,任他闹吧。”
徐镇平蹙眉看向她。只见李安荣面色苍白地说:“阿尧是知事理的人,他自己有定夺。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容他们两人商量去。”
徐镇平不解地凝目望向她,而徐致远的眸里似乎也点了擦亮了一丝火光,刚想说话,母亲便给他泼灭了火苗:“但我不会同意的。徐致远,你想怎样都好,你和阿尧我是不会同意的。” 她没有一丝波澜起伏地说完。
她的身影被多日的担忧和失眠折磨得微微踉跄,却拒绝了管家和丈夫的搀扶,慢慢地独自上楼了。
徐镇平也骂不出什么东西来了,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对管家说:“就这样让他跪半个时辰,看着,他别让他离开一步。”
管家点头答应。
徐致远听见脚步声渐渐通往楼上,想要自嘲地笑一笑,却连嘴角都提不起来。
半个时辰过去,管家想要提醒他,但门外似乎来了什么人,于是他出去一趟,没一会功夫就回来,对跪着不动的徐致远道:“少爷,起来歇歇吧。”
膝盖麻得没什么知觉,徐致远到沙发上躺了一会儿,问道:“刚才是什么人?”
“没事。”
“您不用瞒着我。”
管家资质老,认识的人和消息门道也多,深叹一口气道:“是工部局廖德的夫人,自从在家门口见到廖大人惨死的尸体,精神就出了点问题,人都说她疯了…… 可还是能正常说话交流的。”
徐致远蹙眉,拖着发麻的腿蹒跚一步,走到窗边,看到了那个女人的身影。巧合此物真当玄乎非常——他从监狱回来时今天撞到那女人便是廖夫人。
徐致远问:“她来我们家做什么?”
“不知道,我问过夫人,她也没和廖夫人有什么约会。” 管家道,“在廖大人死之前我们两家并无联系,反倒是这几日廖夫人来拜访得勤,加上今天是第三次了,可她到了门口也不进来,只问主人在家吗,我说完她就走了…… 看样子是真的有点疯。”
徐致远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心里回想着廖夫人在工部局门口急切地张望,背后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真,他猜测得没错——傍晚时分,他在自家后院的栅栏墙外的老地方,见到了前来报信的冬以柏。
冬以柏双手抓着生锈的铁杆,轻声喊道:“姓徐的!徐致远!”
徐致远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声音,翻身下楼,赶紧过去道:“怎么了。”
“你一定要跟俞尧说……” 他好像是跑着过来的,声音里带着些气喘吁吁,他道,“让他提防廖德他老婆。”
他这一点醒,让徐致远的心中吊起了块大石,说道:“什么?”
“我爹前些日子他经常见她,我本来觉得没什么,廖叔生前和他本来就是常见面的好友……” 冬以柏道,“…… 但是你知道吗?那女人疯了。”
“知道。”
“我今天才偷听到老管家和我爹的谈话,他们给那女疯子洗脑说…… 是俞尧杀了廖叔!他们要教唆她去找俞尧报仇。”
徐致远脸色阴沉下来,手劲没有控制住,掰下一块铁锈在手心捻成碎末,他骂道:“…… 他妈的。”
“你一定跟俞尧说,现在就去,” 冬以柏难得语气中露出些恳求来,道,“明天寺山会请俞尧去做客,这是洗清他罪名,撤销立案的条件…… 到时候廖夫人和我爹都会在场。”
徐致远:“知道了。”
冬以柏松了一口气,拍了一下手中的锈迹碎屑,将要离开,听见徐致远叫住了他:“你等一下。”
“怎么了。”
徐致远别扭地张嘴:“谢谢你。” 说着扔给他一个铁盒,冬以柏接住的同时认出来,那是俞尧曾在办公室试图给他但被他拒绝的糖果。
“拿着吧,你俞老师的。”
“……”
在那算不上正式的 “联络地”,两人之间的前嫌似乎冰释了些许。
而在即将笼罩淮市的夜幕之中,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隔着一条街的繁华处,停着一辆不起眼的吉普车。
车上的老管家和冬建树看着他们家的少爷屈尊降贵地将简陋糖盒往兜里随便一塞——冬建树身为父亲最清楚,儿子这副嫌弃的表面下明明是开心的。
见冬以柏的身影又偷偷沿着小路跑回去了。老管家才对冬建树道:“先生,我们走吗。”
冬建树一面达成了 “目的”,一面又知道了儿子一直在通风报信——虽然早有察觉,但还是心生怒意。于是脸上混合出了一个扭曲的表情,阴沉地哼了一声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