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是时候该走了。
上次因为爷爷的原因延误了些时日,即将要到开学的日期,再不出发可真要耽误了。
我要坐高铁去淮市,爷爷去送我,我还是没忍住问他一句:“你真的不跟我去吗。”
爷爷摇了摇头,说道:“早点回来。”
我看见他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然觉得老头挺直脊梁的样子就像是历史书上的一页照片,我能够触摸得到,但是他似乎离我很远。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的衣角,叫了声 “爷爷”。
“怎么?”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的手,说道,“走之前还要撒个娇?”
“……” 我说,“我就叫叫你。” 憋了半天补充了一句,“注意身体。”
爷爷拍了拍我的脑袋——这人手劲大,下手没个轻重,不管自个儿拍得是孩子脑袋还是沼泽前的大岩石。
“到时候我给你写信。” 我说。
爷爷并没有回答我。
后来我上了车,回到了淮市,又从淮市出发,淌过了太平洋,在异国他乡落脚求学,漂泊了有四年。
我这个人大概随爷爷,安土重迁,刚去时水土不服很严重,这种不适感大概足足持续了一年,在失眠时与父亲通电话的时候,会提到爷爷。
他还在那片穷乡僻壤待着吗?
看来是的。因为我看见父亲露出发愁的表情,国家拨了不少资金投在了湿地保护上,爷爷待的那地方是重点区域,前些日子他在百忙之中飞过去,带爷爷去照了相,好裱在当地发给他的表彰证书上。
我说,替我向他问声好,这些天我大概会给他寄几封信。
父亲说,过几天吧,他养了许多年的一只丹顶鹤老死了,他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跟他说话都不搭理。
老死?
我好像忘了,凡是生物都是有生老病死的。
我问,这种鸟的寿命不是很长吗?
父亲无奈笑道,你还记不记得你爷爷多少岁了?
我沉默,心想也是。就算那只鸟被大自然眷顾,一直平安顺遂,无病无疾。五十多年过去,也该到时候了。
我不解地说,他怎么认得,那就是他一直养的那只呢?它们明明都长得一样。
父亲说,不知道,他守着这些鸟南去北往这么多年,别了故人旧了新友的,记性倒是仍旧不赖。
父亲说得确实不差,这叫我想起了爷爷说的那些故事,多少年过去了他仍能记得一清二楚。
我有时候睡着了会做梦,梦见他故事里的人,四年过去,我也还是没有忘记那个叫爷爷说起来神色都变温柔的俞老师。或许他本人就是这样让人念念不忘吧,无关记性好坏。
就在我即将毕业的时候,收到了一件从大陆寄来的文件包裹。看到封上的署名徐致远,我心头一颤,收起了在教室里的电脑,去纽约市立图书馆找了个安静的位置坐着。
爷爷的手写信言简意赅,只有短短半页纸,无非就是问我这几年过得如何,骂我这个白眼狼为什么都不曾给他报个信。我面露愧色,虽然我思念我的故乡,但在这座城市还有忙碌的生活要过,有时忽然有个想给他写信的念头,但是总是借口拖延 “等忙完了这阵再说”,而后这个念头就会被遗落在脑海的一角积灰了。
我在心里默默地为自己开脱——谁让爷爷不愿意配个手机呢。
我敞开信封,除了半页纸,里面还装这几分泛黄的信封。我记得它们,当时爷爷叫我从棕色皮面的书中翻出来他们来,但我没有打开过,“致远收” 的字样还在上面。
我打开了它们,里面的纸很杂,但是因为保存恰当并没有什么损坏,上面的字迹清秀,明显不是老头写的。我的心跳忽然加速了起来,莫名其妙地深呼了一口气,将一张折叠的纸张慢慢展开。
……
因为没有被启封过,我猜爷爷从来没有看过这些信,大概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吧。
但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将它们寄给我,明明他可以亲手打开,看看俞老师曾经想和他说的话。
那样他就会知道,一见钟情的又不止他一个。
……
俞尧第一次遇见徐致远不是在既明大学的九号教室,而是在百乐门。
这少爷正没个身形的泡在姑娘堆里,安静又呆愣地看着不远处的小提琴手,眼皮子被酒精惯得晕醉,正上下打着架,像个忽地感受到光的盲人似的,与身旁的嬉闹格格不入。
明明他的面前没有光,俞尧却觉得这个小少爷的身后拖着一条长而孤独的影子似的。而自己就站在他的黑色里,将这条安静的影一直续到门口。
那时俞尧初到淮市,被好友裴禛拉到这里来 “接风洗尘”,目光偶然被那一处吸引过去,还不知道这个看起来沉默忧郁的俊美少年,就是未来让他焦头烂额的混蛋侄子。
这一幕总是频繁地出现在俞尧的梦里,拖拽着他的意识,让他久久无法醒来。
是因为长时间没有安稳的睡眠了,俞尧比平常起床的钟点晚了许多时辰,他模模糊糊地记起一些很重要的事。
就比如徐致远说今天要去见念棠。
俞尧惊醒时坐起身来,把腰给闪了一下。
“……”
他扶住自己的腰侧,下床掀开窗帘,望向窗外,发现天已经黑了。
一种莫名的不安漫上他的心头,他问管家徐致远在哪儿。
管家说,从早上出去之后就没有回来。
徐致远早出晚归在管家眼里已然见怪不怪,但是俞尧不一样,他知道这兔崽子今天不回来是去找念棠了。
他想要开车出去,管家却拦住不肯。
“夫人叮嘱我说,不能让您再出去。俞先生得在家里好好休息。”
俞尧张了张嘴,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说 “徐致远可能跑了” 吗?且不说可能性多大,他这样担心的原因是什么。
俞尧只低落地点了点头。
无端诽谤、吴深院的牺牲、老板的失踪以及兄长的失联,乱七八糟的事情凝成了厚重的阴云,塞在他的心上,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去了徐致远房间待着,等着等着就睡去了。
直到半夜被细微的声响吵醒,他在朦胧之中见到了正在收拾东西的徐致远。自己的身上盖了一条毯子。
徐致远身上的包裹让俞尧心脏一滞,叫了他一声,徐致远则是停下动作。
“小叔叔,你醒了?” 他往身上扑了扑手,说道,“你…… 为什么会在我房间里。”
“你要去哪儿。”
“我……” 徐致远看向窗外,有些心虚地顿了顿,那是他爬进来的地方,他怕走正门被自己母亲逮住了,今晚和明天就别想出去了,没想到爬进来还能看见自己的小叔叔。于是只好说:“这不关你事。”
俞尧站起来,看着他的眼睛,冷道:“你是要离家出走吗,跟谁一起。”
“不是,是送人而已……” 徐致远转过头去,轻声说,“我都和你说过了。”
“送人你收拾包裹做什么。”
徐致远蹭了蹭鼻尖,说:“…… 就一些杂物而已。”
俞尧的眼里存留着没有缓解的血丝,他难以置信道:“为什么。”
“…… 什么为什么。”
“你今天在哪儿和念棠见的面。”
“既明大学。”
俞尧咽了口气,说:“他有和你说去哪儿吗。”
“去哪儿?” 徐致远想了想,“念老板说去北城。”
“北城正在打仗,你们去那兵荒马乱的地方做什么。” 俞尧咬了下唇肉,道,“别胡闹了,和安荣镇平解释清楚,他们不会逼你到绝路的。”
“他去北城,我解释什……”
徐致远静默了许久,皱眉望着一反常态的俞尧,想起俞尧话里的 “你们”,好像忽然明白了俞尧似乎误会了些什么。
他刚想解释,就听到俞尧说:“如果你真的喜欢他,我可以…… 帮你求情。你不需要采取这么极端的方法。”
徐致远心一寒。把未出口的话咽下去,暗暗地咬紧牙关,恶向胆边生,俯在俞尧耳边说:“你要怎么求情,尧儿?当初我说喜欢你的时候,你是怎么劝我,又是怎么答应我妈的?”
俞尧手指蜷缩了一下,说道:“那时和现在不一样。”
“好一个不一样,” 徐致远说,“是不是我对任何男人发情你都不意外也不介意,可唯独不能碰你?” 徐致远忽然觉得鼻酸,他说道,“你知道我’移情别恋‘的时候,是不是还觉得摆脱了个大麻烦啊?”
“我没有这么想过!你想多了,我只是……” 俞尧胡乱地抓了根稻草,说,“我不想让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那不去北城,我们再换个地方,” 徐致远说,“我要是铁了心地要去私奔,你拦得住我吗。”
俞尧抓住了他的手腕,五指紧勒道他的皮肤泛白,道:“徐致远…… 你哪儿也不许去。”
徐致远甩开他。
俞尧急道:“你不要闹脾气了!”
徐致远面对窗户外的月光,背对着俞尧,喃喃道:“尧儿,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人。”
俞尧登时一愣,听见他说:“怎么会有人觉得喜欢会被很轻易地改掉呢,我不明白。”
“我爹妈他们也年少过,明明知道这种感受。可他们仍然觉得我是可以纠正的。”
“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却觉得有其他人可以代替你来’弥补‘我。”
“说白了你们从头到尾,都觉得我所谓的喜欢是儿戏罢了。”
俞尧道:“不…… 不是……”
徐致远回过头来,慢慢地说道:“尧儿,我今晚走了,就不回来了…… 不会给你添乱。”
晚风轻吹着窗帘,灯光与月光下,俞尧看着徐致远润红的眼眶,忽然哑口无言。
他看着眼前人,冥冥之中有声音告诉他,要是这次不抓住他,他们便真的渐行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