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尚未开始准备兵马粮草,消息就传到了晋阳。
“兵马十万,这是举国来犯啊。”在信陵递上最新的军报后,梁峰立刻招来了文武,商讨此事。
刘曜这次可是下了极大的本钱,不但匈奴精锐尽出,还征召羌、氐两族部帅,共同举兵。如此一来,非但刚刚收复的河东处于兵锋之下,连司州腹地和并州,也要受到威胁。
他们是防备过匈奴出兵,谁料规模竟然如此之巨。难道要撤出河东,固守旧地吗?
“此战皆因蝗祸而来,匈奴缺粮,不如坚壁清野,严守城池,耗光他们的粮草。敌人当不攻自破。”段钦首先进言。
“不妥。”张宾摇了摇头,“此战伪汉必会携大量骑兵。若是避战,骑兵便如过境蝗虫,长驱直入。并州可守,司州却未必。况且若是匈奴来犯,幽州的段部鲜卑也要蠢蠢欲动,到时冀州受袭,可就是前后夹击的困局了。”
拓跋部都开始缺粮了,何况搅入平州大战一年有余的段部鲜卑?一旦和匈奴开战,这群鲜卑人必然会趁火打击,大抢一笔。
对于并州而言,集结同样规模的兵力并不算难。但是用这点兵力,抵御数量更多,且两面夹击的敌人,却着实不易。
“派兵奇袭长安呢?”郗鉴在一旁道。
“有潼关天险,进入雍州并不容易。何况长安是不逊于洛阳的大都,只要有兵坚守,极难攻克。”张宾立刻摇头。当初奕延奔袭幽州,是一战功成。但是奇谋就在于出其不意,刘曜也是久经阵战,而且同样喜爱奔袭,必会考虑到这点。长安绝不是能轻松攻克的。
“不如由末将领兵,在河东拦住敌军。”奕延道。
这也是个办法,只是如此一来,就要打成正面对抗。届时若是兵力被匈奴牵制,段部骤然发兵,又要如何应对?
谋士和将领们各抒己见,座上,梁峰手指轻叩膝头,突然道:“我亲自领兵,前往河东。”
“不可!”几个声音齐齐响起。
奕延已经半坐了起来,急声道:“兵凶战危,主公怎能涉险?!”
梁峰却一抬手,拦住了他,扭头对张宾道:“如今雍州、秦州,信佛的羌氐有多少?”
这几人中,唯有张宾面色未改,冷静道:“人数怕已过半。”
“既然有如此多信众,何不用用佛名?”梁峰挑起了唇角。
羌人本就信佛,之前竺法护久居长安,更是引得雍州佛法昌盛。这样的地方,信陵怎会放过?随着匈奴迁都,佛子之说也慢慢渗透入了雍州地界。连续两年的天灾虫祸,更是让并州披上了一层神话般的外衣。
这样的攻心术,放在平日可能不显,但是到了战场上呢?佛子率兵迎战,只是这个举动,就能让不少人动摇军心。
看着张宾神情未改,梁峰便知,这个主意,他恐怕早已想到。只是有些事,不是臣下可以轻易开口的。
既然如此,就由他开这个口吧。
况且他领兵出战的好处,也不止一样。
“若是传出消息,我带兵抵御匈奴,离开晋阳。段部鲜卑岂会置之不理?怕是立时就要发兵。拓跋部不是缺粮想要贩卖牲畜吗?不用如此麻烦。让他们以牲畜为干粮,协同冀州兵马夹击段部。只要能胜,我就给他们粮草!”梁峰断然道。
拓跋部缺粮,而游牧民族在缺粮时会做什么,人人心知肚明。而且给粮还是其次,段部占据的幽州,对于拓跋部而言何尝不是一块肥肉?有了拓跋部的精兵相助,击退段部,并不太难。
如此一来,他面对的就不再是单一的战场。然而谁说,并州就没有同时打两场仗的实力呢?
只是如此决断,仍旧太险。
奕延的神情已经全然变了:“战场不比纸上谈兵,若是发生意外怎么办?主公绝不能出战!”
那声音中,冷静尽失,几乎不像臣子应有的态度。
梁峰抬头,直视那双灰蓝眼眸,摇了摇头:“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法子。若是避战,才是遗祸三州。当年对王浚如此,现在对伪汉,依旧如此!”
“主公……”
奕延还想说什么,梁峰袍袖一展,站起身来:“张参军,你着手安排出兵事宜。段主簿负责粮草后路。并州内务,转由郗治中代掌。传令下去,三州进入战时戒严!”
说罢,他也不做停留,大步向外走去。看着那人果决背影,奕延牙关一咬,追了上去。
一前一后,两条身影消失不见。张宾收回视线,微微一笑,对同僚们道:“此战怕是比当年对战幽州,还要艰辛一些。主公领兵,必能士气大振。还望诸君同心协力,共御强敌……”
听到身后急促脚步,梁峰在心底叹了口气,这小子果真不会轻易放弃。
一只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袍袖,梁峰脚下一顿,扭头回望。只是区区几步,奕延额上已经渗出汗水,抓着他的那只手,攥地死紧:“主公,这可是十数万人的对垒,不比平日。你怎能以身涉险?”
“正因为是大会战,作为主帅,才更为安全。”梁峰的声音纹丝不动。
这是大实话,但凡大军对战,罕少有主帅毙命的事情发生。因为大帐周围必有中军,中军之内又有亲兵,如何能够突破重围,杀入帅帐?一旦局面不妙,中军便会撤退,还有前后不知多少兵马掩护。
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是戏说和传奇故事中才有的事情。这也是为什么,历史上多有御驾亲征失败的,但是土木堡之变只有一例。
然而这话,对于奕延并无用处:“那也是大战!刀枪无眼,更何况匈奴骑兵甚多,万一有个……”
“奕延!”梁峰断喝一声,“你多少次领兵,奔驰千里,孤军奋战。我可曾说过一句?”
“那不同……”奕延还想说什么。
“那是你的职责。我信你能做到应做之事,能战胜敌人。”梁峰话音一顿,“现在,是我应尽职责的时候了。只多我一人,就可能避免成千上万无辜百姓枉死,能避免数郡生灵涂炭,我怎可能避战不出?你有你的责任,我也有我的。你是不信任我,还是不信任自己?”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奕延的话,哽在了喉中。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主公了。然而事实是,两人相遇之初,就是在一个小小的战场上。一人指挥,一人破敌,并肩作战。
见奕延神情有变,梁峰轻叹一声,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臂:“正因此战重要,你更不能因为私情误了军机。此战,我是主帅,你却是主将,如何取胜,如何破敌,如何保住三州百姓的性命,才是你唯一该考虑的事情。”
而不是区区一人的安危。
“主公才是并州根基命脉。一旦出战,必会引来敌人觊觎……”奕延闭了闭眼,压住了声音
这才是他最害怕的事情。如果能杀了佛子,整个并州都要为之崩溃,匈奴将重新占据“天命”。这是何其诱人的饵料,匈奴的攻势,必然不同以往。
梁峰笑了:“那就用我做饵,埋伏、诱敌,攻其不备。就像军棋中的帅棋,只是一子,就能生出万千变化。敌人越不冷静,我们获胜的希望就越大。而这,也会牵制敌军,让他们无法分兵,危害其他郡县。”
这是个一本万利的法子,攻心,诱敌,并且尽可能集中双方的军事力量,打一场大规模会战。也只有如此,才能让伪汉兵马集结一处,使得境内其他郡县免于战火。而这一战,也事关大局。就如同官渡,如同赤壁,一战就决定一个势力的生存或是毁灭。
而这一战,他有胜的决心,也有胜的希望!
那双黑眸熠熠有光,如同夏夜中最为明亮的星子。他的主公确实从未怕过,不论是面对何等强大的敌人。
一直揪紧的心,渐渐止住了震颤。持着那只略显冰冷的手,奕延缓缓跪了下来,跪在梁峰面前:“末将愿为主公前驱。”
他已经很久很久未曾这样跪在自己面前了。同样的记忆,回荡在脑后之中。梁峰上前一步,扶住了对方的肩头,把那人揽进了怀中:“我亦会为你擂鼓助威,看你再破敌阵。”
不同于当年梁府初战,也不同于当年孤守晋阳。这次,他会前往战场,同他并肩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