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给二老挑布的时候,叶峥特地让摊主拿了今年最时新的花样面料出来,给云罗氏挑了块琥珀色带祥云纹路的,云爹不喜繁复,就挑了块玄色滚着细细金边的。
这四块布挑好,爽快付了钱,那摊主看叶峥和云清的眼色登时就不一样了,竖起大拇指夸道:“这位郎君的眼力真是这个,您挑的这几样布料都是我托人特意从县城带来的,顶顶好的花样颜色,咱们镇上可是没有第二家的!”
叶峥还没来得及谦虚,手里的绳子忽然传来一股力,差点拉他一个踉跄,好在云清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又制住了不老实的驴。
原来布摊的隔壁是个菜摊,那莴笋绿油油的生嫩,他家驴受不住诱惑,把人家摊主的莴笋叶子啃掉半拉。
叶峥哭笑不得,忙花钱把驴嚼过的莴笋买了下来,又多买了几支,晚上做个凉拌莴笋好了。
付完菜钱,两人牵着驴继续在集市走。
路过书摊的时候,叶峥想起家里的纸不多了,便买了两刀宣纸,一大张红纸,又添了笔和墨条,付钱的时候照旧一阵肉痛,哪怕今天赚了不少,这么花也心疼呐,果然家里供个读书人不容易,他这是自己会赚钱呢,若是他穿过来啥都不会,估计根本不好意思花云家的钱继续读书。
进入十一月,天算是彻底冷了下来,村里小孩每天跑来跑去也不光屁股了,穿上了夹棉的裤衩,叶峥他们房里的单被也换了新弹的棉花被,暄软蓬松。
大启朝的冬天比云清想象得更冷,十一月没过几天,天空中就飘起了鹅毛大雪,气温一夜间就降下来,叶峥适应不了这没羽绒服没暖气的日子,整日里缩手缩脚的,好在晚上睡觉的时候不冷,云清的身体就像个小火炉,夜里盖着棉被再抱着云清,叶峥一点冷都感觉不出来。
但云清又不是叶峥的连体婴,白天到了总要分开,看着可怜兮兮缩脖子的叶峥,云家早早点起了炭盆,往年这炭盆要到最冷的月份才点,今年为了叶峥,刚入冬就点上了,也算是村里独一份的奢侈了。
给游云寺僧人的卤豆腐每两日送一次,云爹每日晨起去隔壁村豆腐坊拉最新鲜的豆制品回来,云清负责清洗豆制品,云罗氏烧煮,众所周知,这卤的东西要泡够时间才入味,大雪天不怕坏,给僧人们的卤豆腐都是烧好泡够十二小时的,要说味儿那是绝对够味儿,云爹和云清每次送货回来都会把游云寺僧人的好评转述给叶峥听。
不仅如此,自从云清上次在集里自报家门之后,竟然有附近村子和镇上的人打听着摸到云清家来,想要买他卤豆腐、腌咸蛋和肥皂的。
那腌咸蛋和肥皂一批批不间断做下去,数量管够,但卤豆腐就不一定了,若做给僧人的数量多了些,云罗氏就匀出点卖出去,若当日卡着数量正好,那没办法,想要也没有。
打听的人多了,村里人自然知道云家小院这边足不出户也在做买卖,之前其实也知道些,都是村里人买块肥皂,买只野鸡的小打小闹,等见着其他地方来的人一批批往云家跑,村里不免有人开始嘀嘀咕咕。
“想那云家真是发达了,恁多人上赶着买他家东西,你们说这一天得多少银子进账啊。”
“听说还和寺院搭上线了,那云家父子每日赶着牛车出去,都是往寺院送吃食呢,我瞧见过一回,足足三大锅,盖得严严实实,不知里头有啥!”
“我凑近闻过一回,那个香哦,比我婆娘烧的肉还有味儿!”
“吓,你可别瞎扯白话,那寺庙里的高僧咋可能吃肉。”
“那谁知道,兴许就是肉呢,素菜哪能做出那个味儿,你家婆娘烧青菜豆腐能烧出肉香来?”
“嚯,牛老三你这是说游云寺僧人偷偷吃肉?”
“我可没这么说,”牛老三哼了一声:“兴许是叶家偷偷往里头搁肉了呢,等做出肉味来,骗过大师们,就说里头是素斋,为了赚两个铜板做了这等亏心事也说不准呢?”
那牛老三越说越上头,和边上的李狗一唱一和,还把和尚吃肉的情景编了些胡话出来,说得周边人哈哈大笑。
这时有人从旁边路过,瞧见这群不成器爷们,用力往地上啐了一口,嫌弃道:“呸,还是汉子呢,舌头比你家老娘的裤腰带还长,人云家不就是和游云寺做了几天生意,瞧把你们酸的,就差眼红滴血了,连寺庙里的大师都诋毁起来,当心说错话天打五雷轰!”
“哟,我道是谁,”那李狗朝雪里吐了口浓痰,“这不是克死两个男人的草哥儿嘛,咋,你家刘老实没把你再说给那七老八十不中用的老男人换两个银子使?”
牛老三也道:“邻村那个老头年纪大不中用了,你牛哥命硬不怕,咋,要不要试试你牛哥,保管叫你爱了还要爱。”
几个下流胚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草哥儿握了握手里的扁担,忍住打上去的冲动,告诉自己要冷静,他们人多势众,埋头猛往家里走。
他自从回来就经常被这几个无赖打趣,自己不吭声还好些,若吭了声,反而会招致更下流的话语,这几个是村里出了名的泼皮混头子,草哥儿势单力孤,通常是不搭理他们的,就当这是群死人。
但今天路过,听见他们在说云家人的坏话,草哥儿的脾气一时就没忍住,他永远记得那双救了自己命的修长大手,也永远记得那人激励自己的话,拨开他脑中的迷雾,让他对自己的力量有了更清醒的认知。
虽然他俩也许不在意,但草哥儿单方面认定了他俩是自己的恩公,令他再世为人,草哥儿可以不在意那群垃圾说自己,却无法忍受他们说自己的恩公。
第29章
回到四面漏风的破草屋,草哥儿才打开门,小豆子就扑上来,软软抱着他的大腿喊阿爸。
草哥儿生怕寒风冻着豆子,紧赶着关上门,把豆子轻轻往里赶,自己放下扁担和两担柴火,打开冷锅冷灶,放了点发霉的杂粮面,又加了把雪下挖出的野菜,点上火开始做饭。
听到外间的动静,里屋忽然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过不了多久一个老汉有气无力的呼喊:“草哥儿,你老子快饿死渴死了,叫那小杂种拿点水也叫不听,你告诉这狗杂种,再不听话我就把他卖了!”
草哥儿忍无可忍,捡起扁担就冲进里屋一把杵开房门,强烈的尿骚混合着粪便的味儿就冲了出来,里屋床上躺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正是前阵子差点把草哥儿打死又要把小豆子卖了的刘老实。
可现在,刘老实盖在薄被下的双腿不自然扭曲着,脸上泛着蜡黄,赫然已经是瘫了!
草哥儿像没闻到屋里臭气似的,关好房门隔绝豆子的视线,做完这些,他一扁担就砸在刘老实的伤腿上:“你骂谁狗杂种呢?你再骂一句试试?”
刘老实痛呼一声:“草哥儿,我可是你爹,哥儿打爹,天理不容,你这样死了后是要下地狱的!”
草哥儿冷笑一声:“用不着死,我活着就觉得已经在地狱里了,而这一切,都是拜你这个爹所赐!”说完又是一扁担。
刘老实痛得不行,见硬的不行又来软的:“你眼睁睁瞧见我被要债的人打成这样却不理不睬,哎,爹知道是我不好,也不怪你,只是你老子这腿疼得厉害,你去给我请个大夫治治吧。”
“请大夫?”草哥儿不耐道:“家里被你输的一个子儿都没有,连条板凳都叫要债的人搬走了,哪里有钱给你请大夫。”
刘老实是个记吃不记打的,烂赌鬼都这个德性。
他一见草哥儿同他多说两句,立马又觉得机会来了,挣扎着靠近草哥儿,仰着一张丑脸:“我和村南槐树家的牛三说好了,只要你得闲陪陪他,他愿意一次出二十个铜子儿!草哥儿你瞧这不是有钱€€€€”
话音未落,噼里啪啦一阵扁担劈头盖脸地打在脸上身上腿上,刘老实被打得惨叫连连,只能抱着脑袋在床上蠕动,他现在连翻滚都做不到了。
草哥儿简直是恨毒了他,怪不得牛老三刚才说那些恶心话,原来都是这个老鬼闹的!
若非杀人要偿命,草哥儿恨不得直接把他打死!
可是他不能那么做,他若打死了刘老实,自己也要去坐牢,到时候小豆子就无人照管了,为取刘老实一条烂命赔上他和小豆子实在不值,就算刘老实该死,也不能死自己手上。
想到这里,草哥儿收起染血的扁担,云淡风轻整理一下弄乱的头发,从刘老实房中退出来重新关好房门,叮嘱小豆子道:“豆子乖,阿公染了风寒,又被那些人打断了腿,一点冷风也吹不得,阿爸若不在家,小豆子一个人说什么也不能开这扇门,懂吗?”
豆子点点头:“放心吧阿爸,刚才阿公在屋子里一直喊一直喊,小豆子也没敢开门呢!”
“豆子真乖,阿爸给你做野菜汤喝。”草哥儿把扁担头在雪里蹭了两把,抱起小豆子走回厨房。
那刘老实有一点说的不错,那天他的确是眼睁睁看着刘老实被打,在那些要债的人来之前,他就抱着小豆子躲了起来,刘老实以为他还是那个听话的灯草,对他从不防备,他轻易就能抱着儿子溜出去。
他安顿好儿子,又偷偷跑回家附近,看到那些赌坊要债的打手和人牙子遍寻不到他们父子二人,便一布袋套了刘老实,拖到屋外毒打,这是赌坊打手特有的折磨人的手段,用那布袋子隔着,棍棒专打说不出的部位,内里打个稀烂,外表还不大看得出来。
他看着刘老实挨打,脑中浮现起他阿娘在雪地里挨刘老实打的情景,心里升起阵阵痛快,直希望他们把刘老实打死才好。
可赌坊毕竟要的还是银子,人打死是轻松了,但银子也没了,故而他们丢下最后期限,走的时候到底给刘老实留了条命。
看着刘老实在布袋里哎哟哎哟,屋子外又空无一人,草哥儿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勇气,一个箭步冲上去,捡起根棍子就冲着刘老实打起来。
刘老实哪里知道赌坊的人已经走了,只以为自己还在挨打手的打,一点也不敢反抗,只抱着肚子和脑袋任由别人打。
草哥儿一棍棍打在刘老实身上,也彷佛打在长久以来的阴影和禁锢上,终于将那些缠绕他的妖魔鬼怪和枷锁打个稀碎。
最后,草哥儿不知想起什么,眼睛瞄准刘老实已经挣扎出布袋的双腿,一咬牙,高高举起棍子冲着关节处就是几个猛击。
草哥儿是干惯了粗活的人,力气本就比那些娇生惯养的哥儿大,当他使出浑身力气打下去的时候,刘老实的惨叫响彻天际。
就这么,刘老实的两条膝盖骨被草哥儿打烂了,打得血肉模糊,他成了个瘫子,再也站不起来,今后只能像个蛆虫般在地上蠕动。
打残了亲爹的双腿,草哥儿心里不仅没有害怕愧疚,反而重重松了口气,他丢下棍子,将已经昏死过去如一滩烂泥的刘老实扛起来。
期间有村民经过,草哥儿披着刚才用力过度而松散下来的头发,露出布满伤痕的手臂和脖颈,脸上一副心如死灰的表情。
不用他说一句话,过路村民自会脑补。
草哥儿听到他们说:“刘老实真是不做人,吃酒赌钱惹来了赌坊的打手,还连累了自己哥儿一同挨打。”
“谁说不是呢,草哥儿这孩子可怜€€,我前儿还见刘老实没命地打他,和打仇人似的。”
“刘老实也太不是东西了,他还要卖豆子这个孙子呢,哪有做阿公的卖亲孙,呸,真给俺们村丢人!”
核心内容就一句话,刘老实垃圾,草哥儿可怜。
这样就成了,只要不怀疑他,草哥儿才不在意他们怎么看自己,无论说多少个可怜,自己挨打的时候他们也没上来说过一句话,拉过一次架。
当然,草哥儿也不怪他们,刘老实这坨鼻涕虫一样的垃圾,当然是谁都不想沾惹,帮他说句话不难,可沾上刘老实就像癞□□爬脚面上,不吓人恶心死人,自然是能躲则躲。
想到这里,草哥儿手上一用力,把刘老实架起来,任由他两条伤腿在地上拖着,磕磕碰碰架进里屋去了。
把昏迷的刘老实往他自个儿铺盖上一扔,草哥儿关上屋子,出门去接豆子。
秋风清凌凌地吹在身上,草哥儿不觉得凉,只觉得心内无比轻松,那看不到尽头的日子好像终于有了条道似的。
*
十一月底的时候,爹和云清出门送卤豆腐,带回一个消息:刘老实没挨过这冬日大雪,昨夜死在了自家铺上。
爹和云清都不是说八卦的料,一件涉及到赌坊上门追债,追债不成打人,人被打了病重死了的曲折故事,叫他俩三两句就干巴巴说完了。
叶峥不过瘾,第二日拉着云清故意从村口那只大磨盘底下路过,那儿可算是溪山村消息集散中心,长舌嘴协会综合体,八卦只要打这儿过,没影也编出影来,何况刘老实的确死了呢?
“你们是没瞧见,那人给打得哟,血肉模糊,都不成人形了都,血流得哟,那刘老实家门前的土地都染得一片红,比杀猪还吓人呢!”
“吓,王阿公你又来了,照你这个说法,刘老实当场就该给打死了啊,咋能又挺了半个月才去呢?”
王阿公神秘兮兮压低声音:“你们年轻人懂个啥,那刘老实的确是当场就给打死了,后头半个月那是个行尸走肉,根本不是刘老实!”
“嚯!”众人一惊。
叶峥连忙捂住嘴,防止喷出来,坏了王阿公满嘴跑舌头的雅兴。
云清拍着叶峥的后辈防止他被口水呛到,心里十分无奈,他这夫君外表看着谪仙一般,咋就热衷凑这种接地气的热闹呢。
有人就问王阿公了:“那刘老实既然被打死了,咋不当场断气,非要化作行尸走肉,硬挺半个月才死呢?”
王阿公既这么说,当然是有逻辑的,把眼一瞪:“那是阎王爷也看不惯刘老实,不叫牛头马面即刻收他的魂,非要他受尽苦楚才给断气嘞!”
这么一说,倒获得不少赞同:“王阿公说得不错,那刘老实简直太不是东西了,老天有眼,定是看不下去的。”
“正是如此,这才叫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只可惜了草哥儿这个孩子,幼年丧母,现又丧父,后头日子还不知怎么过呢。”
“刘老实这么个父,我看丧了恐怕对草哥儿来说还是个好事,至少不用挨打受骂,豆子也不用被亲阿公卖了。”
人死了,但在场有一个算一个,就没唏嘘刘老实的,都只同情草哥儿和豆子,可见刘老实一世为人,有多失败了。
不过明明是个鬼故事,最后却能偏到天道轮回这教育意义上去,可见古人虽迷信,但也蕴含了朴素的道理在里头。
叶峥满足了八卦欲,伸个懒腰,牵着云清的手往家走。
路上正好遇到话题的中心,草哥儿。
明明是大冬天,草哥儿却只穿一件薄夹衫,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和脚腕,脚上蹬着一双破草鞋,脚趾头上长满了冻疮。
瞧见叶峥和云清,草哥儿没像遇见其他人那般视而不见,而是主动迎上前来,他从身后的破背篓里取出一条长长的鲢鱼,捧在手上递给云清,话却是朝两个人说的:“上次我差点就做了傻事,幸得你们搭救,我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报答,这条鱼送给你们吃,算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
草哥儿当然知道他们的恩情根本不是一条鱼可以抵偿的,但他此刻手里只有这条冻了一个凌晨才捕到的鱼,他已经倾尽所有,却回报不了点滴。
看草哥儿这幅冻得半死不活的样,云清怎么会要他的鱼,不仅不要,反而握住草哥儿的手臂:“你这样会冻死,去我家吧,我有穿不下的棉衣。”
云清身材高挑,他穿不下的旧棉衣都是叶峥在穿,他那里倒有几件新棉衣,但不这么说的话草哥儿可能更不接受。
云清的手温热,透过薄薄的布料传到草哥儿胳膊上,草哥儿本已冻得麻木,感受到这温度没忍住打了几个寒颤。
“走吧,别废话了,”云清的眉蹙得更紧:“你若冻病,小豆子就更难了。”
草哥儿实在不想去,刘老实算是在他的无视下冻死的,他不后悔自己的冷漠,却觉得自己身上背了一重罪孽,不想把晦气传染给两位恩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