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江瑞却不以为意:“放心,是姨父孤才说的这话,若不在孤宫中或还有外人,借孤十个胆子孤也不敢啊。”
蓝尚捷提醒:“你这太子宫就算再铁桶一块也需知隔墙有耳的道理,这样的话,便是在我跟前,以后也不要说了。”
太子听话点点头:“姨父教导的是,孤以后再不说了。”
见侄子不是那等油盐不进的,蓝尚捷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作为一朝太子,就是大启继承人,今上再欣赏大皇子,那也只是口头夸奖几句,也没见立淑妃为后€€€€长姐故去至今后位一直空悬,也不是没有朝臣上书建议另立新后,但上这些折子的大臣无一不被今上骂回去了,你想为的什么?还不就是为的你太子位名正言顺……浮华虚妄都是空的,这些具体措施里才体现今上最真实的想法,你要看清!只要你自己稳得住,不要出岔子动摇,那边就蹦不出天去。”
听到这话,太子眼前迷雾顿开,恍然大悟道:“还是姨父看得清楚,孤受教了!”
“那么依姨父之见,我们就按兵不动?”
蓝尚捷脸上带起一抹笑:“按兵不动倒也未必,大皇子的灶如今烧得这么旺,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我们怎么的也要想法子,不动声色给这把火添点柴火浇壶油啊。”
“哈哈哈,姨父英明!且看他何时引火烧身。”
同时,凌江瑞还有发散思维:“我猜父皇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兴许也是在考验孤,看孤的态度。”
比起蓝尚捷对朝堂局势的理解,凌江瑞对于解读父皇的心态,也自有一番研究:“父皇因着幼年经历,一向最厌兄弟不和、后宫不睦,最喜看到兄弟齐心一团和气的景象。如今他凌江晁如此锋芒毕露,把连带孤在内的几个兄弟们都打压得抬不起头来,这会子看着风光,等父皇意识到这点后必然不喜€€€€姨父你在朝堂上烧灶,孤也做不得别的,就努力在做个友爱兄弟关心父皇的好哥哥好儿子吧。”
“此大善也!”
第二件就是随着明光帝寿诞日的接近(十一月中),来京庆贺送礼的官员也多了不少,因着各有派系理念,朝堂上怎么说多了点摩擦导致的火.药味。
翰林院作为大启治国理政的最高学府和人才储备机构,最近也是多了不少宗项,人浮于事,躁动暗生。
因着各自事务繁忙又不在一座办公楼,叶峥除了和闵良骏见的次数多些,和周、谢两位老兄都有近十日未见了。
今儿好不容易瞅个空子,三人提早下值,相约去那迎宾楼小聚一顿,还是周纪明组的局,说他来做东。
叶、谢、闵三人都知周纪明家的情况,叶峥笑推拒着说:“小聚就小聚,做什么去那拘束人的迎宾楼,万一碰见这个上峰那个大人的还得起身行礼,一顿饭也吃不安生,我瞧着迎宾楼隔壁的香味馆就不错,东西好吃还有露天座椅,边吃边吹小风,兄弟几个自在说会话不错。”
叶峥起了头,谢元德和闵良骏也跟着说香味馆好,方便自在云云。
周纪明一听就知道他们是体谅自己,不想让自己破费才这么说,是嘴上故意打岔解围的好话,心里十分承情,这几个朋友交得值。
不过这回做东他是有准备的,故意把眼一横:“怎么,就许叶弟老带了家里新鲜吃食送我们,许闵弟经常做东下馆子,我不许我偶尔也破费一回,莫非是看不起我,觉得我请不起这一顿?”
这话一出,可叫人没法接了。
几人瞅着他神色轻松自若,并非有压力强撑着面子才放下心,谢元德故作涎皮赖脸:“得得得,小叶小闵人年轻抹不开面子,我这老脸老皮的怕谁来,既如此那就走着,今儿别说是迎宾楼,就那安天大会的仙宫宴,我也少不得厚着脸皮蹭上一蹭。”
话已至此,叶峥和闵良骏也少不得凑趣着说那就讹周兄一顿好的,结账时可别心疼银子之类的。
因四人穿着翰林院的官服,还没进楼早有小二迎出来,那小二眼尖,一瞧见周纪明就惊喜道:“周大人来了,我们掌柜昨儿还念叨着说您没来呢,这几位是周大人的同僚吧?快请进,楼上有风凉雅间,包您呀是又舒坦又自在。”
叶峥正好奇这迎宾楼小二怎如此热情,还识得周兄,观周兄以往用度,不太可能是迎宾楼这等档次酒店的常客啊。
一进门就明白过来了,那迎宾楼大堂里明晃晃挂着一副对联。
上联是:座上高朋常畅饮。
下联是:门前贵客喜频临
横批是:高朋满座
那俊逸风流的字体,一瞧就是本届状元周纪明的手笔,因着这周状元的字写得着实好,还受过今上亲夸,是盖了皇印的颜筋柳骨。
叶峥犹记得周兄刚中状元那会,还有不少慕名而来求字的,都被周兄以微末伎俩不登大雅之堂给拒了,嘴里说着微末伎俩,实则极为骄傲,觉得自己这笔字若与那黄白之物挂钩就俗了,况求字者多有富商,商人懂什么风雅。
叶峥当时就觉得周兄的想法略有点偏颇了,能用一身所学为妻儿挣来美好生活应该自豪才是。不过人各有志,每个人生来想法不同,且这一身霜雪傲骨也是周纪明极为浓烈的个人色彩,不用强加给他自己的理念,也就没有多说。
如今瞧见这店小二对周兄态度,兼之对联高悬,哪里不知道周纪明已经想开了,想开就好,对他妻儿来说真是一件大好事。
谢元德和闵良骏自然也认得周纪明字体,略一思索马上也明白了,脸上露出了同叶峥如出一辙的笑容,都是为着周纪明高兴。
闵良骏性子跳脱,揶揄道:“周兄总算想开了,明白了安贫乐道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颂的美德了?”
谢元德摇摇头给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周兄面皮薄,好不容易想通了,不要这样取消人家,打击人家的积极性。
但话已出口,也不可能收回来了,好在周纪明不在意,他略带自嘲道:“也是上次受叶弟启发,我才明白自己错得离谱,周纪明堂堂八尺男儿,若不能够便罢了,明明有本事,却守着一身酸腐气,让妻儿跟着我吃苦,实在是忝为人夫人父。”
叶峥往雅间椅子上一坐,拿了根筷轻敲两下打岔道:“好容易聚回餐,不要讲那扫兴的了,难得来这么上档次的酒楼吃饭,我可是饿得前胸贴后背,非得吃点好的不可€€€€对了周兄你今日可带够了银两?别到时候吃了喝了,一抹嘴吧说没带钱,那弟弟我可不依的。”
这话说得俏皮,周谢闵三人都笑了,这叶弟的性子真令人琢磨不透,有正事时他就是那最老成的,无事时又常做顽童姿态,也不知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培养出这么个活宝来,听说叶弟是入赘的,还能保有如此赤子之心,想来叶弟夫郎一家对他定是极宠的,怨不得叶弟时时刻刻把夫郎挂在嘴边,显尽恩爱。
谢元德年龄是几个里最大的,他今年三十五,他家大郎年十六,二娘年十一,虽与叶峥兄弟相称,但叶峥比他儿子也就大得几岁,弄得他看待叶峥时常有些长者心态,不自觉话里也宠着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谢元德心道我若有这么个十九岁就当了榜眼郎,生得又天人之姿的儿子,还不知怎么把人宠上天呢。
几人落座后,很快有侍从上了茶水,又报了些花里胡哨的菜名,什么主菜有龙凤呈祥、桂花银条,红梅香珠、汤浴绣丸、翡翠玉延等等等等,点心有金丝酥雀、如意脆球、椰丝雪宝、奶汁松脯巴拉巴拉巴拉,饮料又有月色浆、琥珀醴、卤梅水呱唧呱唧,酒水又有xxxooo……
菜名倒是不俗,就是叶峥听那贯口听得一脑门子浆糊,除了那奶汁、椰丝、梅之类的可以略猜出点主料,其余一概不清楚是什么菜。
闵良骏倒像是常来的,瞧着几位兄弟都不大明白的意思,就做主点了些。
点完菜小二鞠了躬下去,周纪明松了口气:“好在有闵弟你在,不然为兄说要做东,却连桌菜都点不全,那就出洋相了。”
闵良骏随意道:“这都是写来糊弄那帮子文雅书生的,你们若第一回来弄不清楚,就叫小二报实名就成。”
叶峥好奇道:“这桂花银条是何物?”
闵良骏哈哈一笑,指了指床前桂花又用手做了个游的动作:“桂花松子焖鲈鱼。”
“原来如此。”
“汤浴绣丸呢?”
“就是汆汤猪肉丸子。”
周纪明也问:“月色浆是何物?”
“炸甘蔗汁。”
周纪明:“……哦”
“琥珀醴?”
“甘草煮米酒水。”
“……”
叶峥哈哈一笑:“果然得起高大上一点的名字,方才显配得上这迎宾楼档次,嗯。”
几人对视也是哈哈大笑。
过一时菜上来了,几人统一端起酒杯先敬做东的周纪明,碰一杯痛快喝了。
也没外人,四人边吃菜边说话。
闵良骏夹了块红焖羊尾啃着,问周纪明:“周兄最近很忙?我们与谢兄偶尔还能在小食堂碰上,却常不见周兄身影,莫非你们文书院的士子忙起来都不要吃饭的?”
周纪明就解释:“太子说连日来累着文书院跟着忙碌,有时候忙起来顾不上吃饭,太子就会使人点了饭食送来吃,如此,去小食堂的次数也就少了。”
闵良骏揶揄:“哦,原来是偷背着我们吃好东西了。”
谢元德提起酒杯笑饮一口:“这我就得为小周说句话了,主要是的确忙超了时太子才会有此举,说起来理由正当,并非漫天洒银子邀买人心,偶尔我们政史院也轮到一回,那时你们弘文馆不是早去小食堂,就已经下了值,莫非早早回家的滋味不好,愿意留下来加个班什么的?”
加班一词是他跟叶峥学的,叶峥常说这些怪词,但细品又着实贴切,譬如这加班,超过班次时间,可不就是加班嘛。
第74章
闵良骏说:“太子最近往你们院跑得很勤?”
周纪明夹了个丸子嚼嚼咽下才说:“圣上千秋快到了,本纪的事太子就着紧些。”
谢元德略带神秘微笑,因这里都是自己人,他说话也就随意了些,压低音量:“这段时间边疆那位可是在众人跟前出了不少风头,咱们这位€€€€”
说着手指比了个二,又指指天花板。
“可不就有点急了吗……”
叶峥一想也是,上次见面明光帝看着精神矍铄的,但到底有年纪了,老年人不比年轻人,古代又没现代的医疗抢救条件,身子要出点什么问题,也就是那么一阵的功夫。
如果太子治国理政才学,各方面都高于众兄弟,明光帝态度又明朗些,那没说的,朝臣肯定以太子为先。
关键就是这里头有个才能本领都不比太子差的大皇子存在,大皇子的母妃如今又是代理的后宫之首,母家权势又大,种种因素迭加起来,大皇子在朝堂上也很是有一批忠实的拥趸,这就让局势变得复杂了起来。
叶峥不信从小就在深陷宫斗囚笼,长大又击败六个兄弟从政斗中杀出一条血路登顶的明光帝会对此一无所知,既然明光帝知道,事情还会发展成现在这样,那答案就很清晰了,是明光帝放任事情发生。
譬如上次,明光帝同意太子著书立传,叶峥猜想此举是为了支撑太子的势力,说明明光帝心里属意的继承人还是太子,可是没过多久,明光帝彷佛就和忘了这回事似的,开始对抗羌有功的大皇子大加赞扬起来,甚至放任大皇子的光芒隐隐压过太子一头,这又是为何呢?
叶峥一时没想透,但他并不纠结,毕竟他才是个七品芝麻官,以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和眼界来说,那些天花板级别的斗争都离他太远了,只要他不去主动掺和,那么无论以后坐那把交椅的是谁,都不影响他当这一世太平闲官。
抱持这个宗旨,叶峥现在听这些就和看那戏台上唱大戏似的,无甚心理负担。
夹起那桂花松子鱼脸颊上的肉尝一口,整体咸鲜又酸中带甜,又夹一筷子鱼鳍肉,佐一口秋露白,果真好味。
这时,就听得周纪明放下酒杯的动作大了点,发出磕地一声,引得其余三人都看向他。
周纪明皱着眉,声音有点愤愤:“《春秋€€公羊传》就有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的说法,太子是一国储君,乃是名正言顺之€€€€”
话音未落,三声严厉呵斥同时响起:“小周/周兄,慎言!”
叶峥皱了眉看向这位周兄,脸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肃穆,他从前只觉得周纪明有点清高迂腐,但读书人嘛,难免有点酸秀才气,也正常,所以话里话外还常寻些由头来开解一下,希望通过潜移默化,慢慢令周兄心胸开阔起来,就算最后也没改了这习性,好歹也是出自周兄本心,不算什么大毛病。
谁知,这位周兄的毛病忽然就改了,不仅改了,这步子还跨得挺大,忽然就胆子大起来,开始对皇位继承人的问题发表意见了,这却是叶峥始料未及的。
谢、闵二人显然也是没有想到,俱瞠目结舌看着周纪明,包间里原本和乐融融的氛围登时僵硬起来,气氛降至冰点。
见几人都看着自己,周纪明忽而也反应过来自己大言不惭了些什么,当即手一抖,那木筷子吧嗒一声掉到地上,脸上也和猪肝似的涨红了起来,未几,血色又慢慢褪去,渐渐发白。
周纪明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的声音干涩又讷讷:“我€€€€抱歉€€€€是我过于膨胀,一时失言了。”
谢元德本来脸色难看,见周纪明道歉,这才略微缓和了些,想着知道第一时间住嘴,应的确是一时失言而非有意,下响应是不敢了。
闵良骏擦擦额头上一时出来汗水:“呼€€€€周兄,算你€€的快,你若下次还要说这种话,我可不敢和你同桌吃饭了。”
周纪明此刻正暗悔不迭呢,连连保证:“不会了不会了,闵兄谢兄叶弟你们放心,再不会了。”
想了想又决定位自己分辩两句:“几位都是我极其信任的人,方才又过于轻松,故而一时失了心房脱口而出,你们放心,以后我再不提这种话了,便是连我自己,也是吓得一背脊冷汗,现在那手还哆嗦呢。”
叶峥瞧着他神情中的确带着一丝惶恐,不似作伪,这才点点头,算是接受了他只是一时口嗨的说法。
闵良骏定了定神又呼来侍从,吩咐重新取一副干净筷子给周纪明用。
侍从手脚麻利,很快取来筷子替换了地上那双,又关好门出去。
周纪明压低的声音略带一丝担忧:“这侍从刚刚就站在门口么,怎么一唤就来?那我方才所说,不会被听了去吧?”
闵良骏看他这样,无奈中又透着一丝好笑:“我以为周兄长了十个胆子呢,才敢在公共场合高谈阔论,原来你心里也是一般的害怕,既如此,方才竟还敢说,倒是有意思。”
不过还是给周纪明吃了个定心丸:“放心吧,这迎宾楼的包间隔音效果还是不赖的,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大人物相约来迎宾楼谈事了,只要你不是成心大喊大叫,方才那点音量,隔着房门是听不到的,谅那侍从也不敢扒着门缝听,此乃大忌。”
周纪明做贼心虚般继续压低音量讨饶:“闵弟你快不要嘲笑我了,还有叶弟、谢兄,我此刻恨不得回到方才那阵,狠狠抽自己一个大嘴巴才好。”
他擦一把汗又继续反省:“听不到就好,就好€€€€现在想来,方才也不知怎的,如同鬼迷了心窍一般,那话自然而然就从嘴里出来了,都没经过脑子,其实我哪里有什么见解呢,往日里也从不寻思这档子事,不过是脑中忽然浮现罢了。”
谢元德沉吟了一阵,道:“我想……是这段时间以来,你与那位接触的机会比我们三个人加起来还多,俗语有云,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处处显出随和风度,又一派君子仁爱的作风,不知不觉就把小周你的心给笼络了过去€€€€兴许不止你,还有其他人……也兴许,这就是他如此频繁来翰林院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