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岩 第96章

漱青小声道:“昨日……昨日慈安宫那边,吩咐了教引嬷嬷去孙嫔娘娘宫中训了话,又叫掌嘴了四十,眼下孙嫔娘娘脸上正不好,恐怕是不能侍奉圣驾了。”

潜华帝脸色忽红忽白,十分精彩,抄起御案上那本折子作势要摔,瞧着是要发怒,但临了却又还是忍住了,放下手把那折子扔了回去,深吸了一口气道:”既如此,去把姜昭仪叫来。”

漱青闻言,脸色苦瓜一般,却也不得不说实话。

“万岁息怒……姜昭仪也被太后娘娘罚了……”

那折子最后还是被摔了。

潜华帝怒道:“混账!那就去叫别人来,怎么朕堂堂天子,后宫里还找不到一个半个没挨过打,能伴驾的女人了吗?滚!”

漱青心知自己是被皇帝迁怒了,也不接话,果然迅速的滚了。

潜华帝这才坐回榻上,有个小内侍斟了杯茶,跪下弯着身子端上去,小声道:“万岁息怒,万岁用杯茶消消火吧。”

潜华帝连看也没看,挥手便把那茶盏拂落,泼了那个小内侍一身,仍不解气,又狠狠踹了他一脚,把那小内侍踹翻在地,斥道:“没眼色的东西,给朕滚出去,你们都给朕滚出去!”

内侍奴婢们哪敢多话,都纷纷退出殿去,只有方才奉茶的小内侍顶着被泼了一身的热茶匍匐着瑟瑟发抖,努力爬了几下,也没能爬起来,青岩经过他时,不着痕迹的伸手拉了他一把,他这才站起身来,跟着退出了殿外。

出了养心殿,青岩见那小内侍脸色煞白,手脚仍在微微发抖,大约是被吓坏了。

他低声宽慰了几句道:“万岁心情不好,本不是你的过错,只是你也要长个记性,下次别在这当口去触霉头,今日就不必你当值了,回去换身衣裳吧。”

那小内侍红着眼眶,听他如此安慰自己,险些哭出声来,好容易才忍住了,哽咽着道:“是……是,多谢公公提点,都是小的没眼色。”

青岩拍了拍他的肩,道:“回去吧。”

那小内侍才踉踉跄跄的回下处去了。

未过多久,漱青便带着个打扮精心穿着水色宫裙的女子来了,青岩认出这女子也是当初段时行献上的百越俘女之中的一个,似乎是姓苗的,只是远不如孙嫔得宠,因此只封了个美人。

漱青才刚带着苗美人进去了没多久,外头宫道上便匆匆走近了两人,行在前的是个引路的小内侍,后面的却是个穿着靛色官袍的年轻男子,青岩见了那人,微微一愣,道:“周讲学?”

来人却竟然是那位才名赫赫、连中三元的周四公子,周祯。

周祯自当年青岩送还周月娴时,和他见过一面,后来青岩回了养心殿,也在大朝、或是皇帝宴饮百官时见过面,只是二人对当年之事,都当作心照不宣一般,半点不提。

周祯在翰林院呆了几年,两年前熬够了资历,终于被提拔去了国子监做讲学,入了国子监后,周祯口碑颇好,虽然他的年纪比有些国子监的监生还小些,但却颇得监生们敬重爱戴,潜华帝得知后,便命了周祯入宫,在太学堂为年纪还小的八皇子讲学,因此周祯有入宫的牙牌,倒也不足为奇。

只是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周祯见了青岩,隐有急色,开口便道:“谢内官,宫外出事了,我有急事要面见皇上,不知皇上眼下可有空闲?”

青岩道:“皇上刚宣了苗美人侍驾,只怕此刻不方便见您。”

周祯闻言,却更急了,道:“此事非同小可,我一定要见皇上,烦请谢内官替我通传。”

青岩见他如此着急,也有些好奇,问道:“不知是什么事,讲学大人如此心急?”

周祯也不瞒他,答道:“安王殿下当街打死了三个国子监的监生,眼下监生们忿忿不平,外头物议如沸,国子监、三法司衙门都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祭酒大人和三法司的几位大人都被堵在衙门里出不来,我素日在监生中有些薄面,苦言相求,这才得以脱身,请公公即刻替我通传皇上,若是再不处理,恐怕就要出大乱子了。”

第119章 慈父之心

青岩听完周祯的话,心中不由微微一跳€€€€

当朝文风兴盛,并非一向如此。

早年太|祖皇帝打江山时,不过是前朝地方一个六品的武将出身,因此定了国号以后,民间总有些难听的声音,后来到了潜华帝的祖父,也就是先帝与应王的父亲在位时,杀了江南三十余个在民间传扬邪说逆论的读书人,发觉此事居然与朝中官员也有牵连,这才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法子。

太皇帝大兴文脉,命国子监在全国各地州府建立公学,每年又命饱学之士出京在各处公学讲学,积年日久,培养起了一批国子监公学出身的文人,又在朝中各处担任要职,也算是好一番经营,才得来今日稳定的朝野局面。

以安王的身份,当街打死人已经是闯了大祸,何况打死的还是监生,难怪周祯如此着急了。

周祯心知妃嫔伴驾的时候,去搅扰皇帝雅兴,恐怕要吃挂落,但却又实在不敢耽搁此事,正准备开口苦求谢内官,对方却没等他张嘴,便道:“讲学稍待片刻。”

语罢便转身进了殿去。

苗美人大约是前脚才刚到,还没来得及和潜华帝如何亲昵,正脱了斗篷递给旁边的宫女,作势要坐进潜华帝怀里,青岩没有进内殿去,只隔着纱帘瞧见他们影绰的影子,在外头低声道:“禀万岁,国子监的周祯周讲学来了,说有要事,想要面见万岁。”

潜华帝本来心情便不好,又被扰了雅兴,虽然听见通传的是他,语气也不太好,有些不耐道:“什么事?若不着急,便叫他先回去。”

青岩索性单刀直入道:“万岁,安王殿下在宫外街市上打死人了。”

潜华帝本要去揽苗美人腰肢的手,动作立即顿住了。

“你说什么?”

青岩这才把周祯的话复述了一遍,道:“奴婢听着事态要紧,这才斗胆扰了万岁雅兴,请万岁恕罪。”

潜华帝站起身来,道:“叫周祯进来。”

青岩应了声是,这才出去传了周祯,周祯明显松了口气,低声道:“今日真要多谢内官了。”

青岩笑了笑,并未回答,只领着他进了养心殿。

进殿后潜华帝才刚略略问了周祯几句,得知闻逸打死的三个人竟然是国子监的监生后,险些一口气没上来,还是苗美人在旁见他脸色不好,这才发觉皇帝似乎背过气去了,当即惊叫了一声万岁,又惹得养心殿内外乱成一团。

最后潜华帝终于缓了过来,当即便命了虎贲卫统领夏忠仁亲自去拿人,先将安王关押大理寺衙门,又吩咐了此案由三司会审,由司礼监秉笔太监郑翊督办监理,如此这么一番安排下去,天昏的时候,宫外才来了消息,说终于安抚住了那些闹事的监生,将他们劝回去了。

夜里齐皇后亲自来了一趟,却是一身素服,不着粉黛,跪在殿外脱簪待罪。

潜华帝本不想见她,但毕竟是一国皇后,又是他的结发之妻,他不能不给齐皇后这个台阶下,最后他还是出了殿门去,只是站在跪着的皇后面前,沉着脸没说话。

齐皇后见他出来了,叩了首却不起,道:“臣妾教子不严,致使逸儿闹市枉伤人命,惹出祸事,致使天家蒙羞,皇上为难,臣妾羞悔难当,愿辞后位降为庶人,以赎罪孽,恳请万岁恩许。”

潜华帝本以为皇后不过是借着脱簪待罪的由头,给闻逸求情罢了,却不想她竟然半句没提闻逸,张口便要辞去后位,大觉意外,又见齐皇后病愈后方没多久,身形消瘦,一身素衣,竟显出他从未瞧过的憔悴模样来。

潜华帝脸色晦暗不明,却终究没说出什么重话来,只是道:“你是六宫之主,一国国母,后位岂是说辞就辞的,难道是儿戏吗?你先起来。”

齐皇后却仍然匍匐不起,道:“臣妾心内不安,请圣上治罪。”

潜华帝道:“安王已经成人,他今日所作所为,纵有你昔日教养不严之过,可朕一样是他的父亲,皇后若有过,朕岂无过?他自己不听劝诫,咎由自取,惹出今日祸事,朕自会治他的罪,但若因此牵连至你,废了你的后位,只会叫天下人耻笑朕处事不明。”

“你起来吧。”

齐皇后的背脊微微一颤,但还是起了身,她似乎是想说什么,然而唇动了动,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来。

潜华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若是无福,也是天意,皇后病才刚好,朕也风寒初愈,你我都不该太为了不肖子孙伤身,朕要歇了,皇后也回去吧。”

齐皇后沉默了片刻,道:“是。”

潜华帝转身回去了,祥嬷嬷扶着她下了宫门前的台阶,祥嬷嬷叹道:“娘娘怎么也不替三王爷求求情,奴婢瞧着万岁的样子,这次怕是要心狠重重惩治了啊。”

齐皇后怔了片刻,才道:“本宫求了,难道就有用吗?”

祥嬷嬷道:“三王爷毕竟也是皇上的孩子,娘娘亲口求了,未必就没有用,娘娘如今处境本就不好,若是三王爷也有个什么差池,娘娘……”

说着却没再继续下去,只长长叹了一声。

*

齐皇后毕竟是齐皇后,只就脱簪这一出戏码来说,青岩不得不承认,她仍是绝顶聪明,当断立断的。

不过一夜过去,皇后脱簪请辞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传出了宫去。

大朝上便有朝臣上奏称齐后端庄贤惠,安王一人之过,不应祸及生母,况且皇后已经主动认错,脱簪请罪,皇帝不应将此事追究至齐后与太子身上,后位更是绝不能轻动的。

众臣纷纷附和,此事又传到民间去,也算平了一部分民愤。

很快三司开审,几个负责的官员看着旁边那位宫里派出来督办的郑秉笔,都心知肚明,这案子虽是三司会审,闹出这么大阵仗,但却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毕竟犯了事的是皇子、当朝的亲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种话,听听也就罢了,谁要是真的信了,那说明脑子多少有点问题。

最后判罚安王倒是赔了那三个监生家中不少财帛,又对其妻女施以重恤,以示安抚,但对安王自己,只是罚了庭杖八十€€€€

这案子拖到最后判罚安王,足足过了大半个月,又有宫里皇后脱簪一事,因此民间非议已经平息了许多,打八十庭杖,若是放在事发当日,也许不足以平民愤,然而拖了这么久以后,那些刺儿头的监生私下里也已经被收买的收买、打点的打点,倒也没人再站出来说什么不是了。

八十庭杖,听着厉害,然而春凳上趴着的可是个王爷,行刑的衙吏心中门儿清,当然是不敢下重手的。

最后那位郑秉笔回宫交差时,潜华帝对这结果也没多说什么,瞧着应当是满意的,只是问他道:“此事事起缘由究竟是什么,安王为何命人无故殴打那三个监生?”

郑秉笔年已过五十,说话有些慢,但言语间却很有条理,道:“回皇上的话,堂审时因顾虑着天家声誉,奴婢与几位大人都并未细究此案起因,后来奴婢私底下使人去查了,据当时在场之人说,是几个监生在街上谈论起万岁晋封修平侯一事,有人说国舅爷也是一道在罕沙草原立下军功的,皇上为何却不晋封他?定是靖安侯有不是之处。”

“又有人说齐家是外戚,圣上器重太子、珍爱皇后娘娘,国舅爷这才得以领兵,其实并无真才实学,在罕沙草原立下汗马功劳的也是七王爷和修平侯,国舅爷并无实功,万岁不晋封他,是情理之中。”

“当时安王殿下经过,恰好听见这话,便与那几命监生起了些口角,说……说……”

潜华帝沉了脸,道:“他说什么?”

郑秉笔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这才道:“安王殿下说他们胡说八道,气不过他们当街妄议朝政,又说他们污蔑国舅爷,要拉那几个监生去衙门见官,几个监生不依,安王殿下又是便装出行,他们不认得,与殿下起了口角,后来边上有人认出殿下身份,在旁起哄,说安王殿下是嫉恨弟弟立下军功,才会如此不忿,然后两边不知怎的就动了手,有人推了殿下一跤,侍从们为着护主,也动起手来,最后便出了人命。”

潜华帝听完了,倒没发怒,只是脸色黑沉道:“在旁起哄闹事的是什么人,可去查了?”

郑秉笔犹疑了片刻,道:“……查了,只知道也是读书人,但不知具体是什么来头。”

潜华帝沉默了一会,忽然冷冷一笑,道:“你查了这案子大半个月,现在却跟朕说不知具体是谁,朕留你何用?”

“还是你收了哪个主子的好处,有心要替他们遮掩!”

郑翊本就有些心虚,闻言脸色唰的便白了,噗通一声跪道在地,哭着脸道:“请万岁息怒,老奴就算再不是东西,也知道头顶上只有万岁一片天,只有万岁一个主子,老奴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收了旁人的贿赂,瞒骗万岁呀!实在是此事干系重大,老奴……老奴不敢胡说,又想着……或许是其中有什么误会也未可知,怕一时妄言损了天家父子情分,这才……”

潜华帝当即打断了他,沉着脸道:“是谁?远儿?太子?还是……楚儿?”

郑翊瑟瑟发抖,叩了首半天才答出道:“……是……是太子殿下,那几个读书人,从前是在太子殿下宫外的东府上……做清客的。”

潜华帝面无表情,半晌才道:“你下去吧,对了,传安王进来,朕要见他。”

郑翊胆战心惊的退出去了。

潜华帝对候在一边的青岩道:“研墨,朕要拟诏,朕说,你写。”

青岩恭声道:“是。”

便抬手在御案上的云山砚里磨起墨来,很快磨好了,又铺开了纸张镇上,才提了笔蘸墨等皇帝开口。

潜华帝不知想到什么,有些出了神,半晌才回过神来,见青岩已经候在那里,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安王闻逸,幼蒙圣启,饱读诗书,进修义理,朕本以慈父之心怀,期汝成才,然而亦恐纵之,终致生骄,故多年耳面相提,谆谆引导,期汝明德知礼,岂料汝悖逆无伦,朕之诫责,不但未进片言,更孤恩负德,胆大妄为,汝私交藩王,计算朝政,又殴伤监生,引激民愤……诸般罪由,朕念及父子之情,虽未交由廷臣议罪论处,思之尤以堕泪。以汝为人,断不可继续留于朕躬之侧,着削汝亲王之爵,降为郡王,令汝即刻离京,就藩安化,非朕诏不得擅离藩地,若有违,视同谋逆。钦此。”

青岩写完,落了笔道:“万岁,已写好了,可还需改动吗?”

潜华帝沉默了片刻,道:“……安化,离京城一千八百里之遥,是不是太远了?”

青岩闻言,心中微动,很快整理了一下思绪,面色恭谨的答道:“万岁,安化虽远,却是西南富庶之府,小的听说那里田埂肥沃、人杰地灵,安王殿下若能得此藩地,悔过自新,将安化好生治理,或许能成一番事业。安王殿下就藩之后,若真能在藩地做个贤王,也算不辜负了万岁一片慈父苦心了。”

顿了顿,道:“只是既如此,削藩之事……是否暂且搁置?若是如此,可要小的回去把前几日兵部递上来的几个论议削藩章程的折子回了?”

潜华帝本来只是无心一问,然而听青岩说到闻逸在藩地做贤王那一段时,脸色便有些变了,等青岩说完,他已经明显出神,并没答话,此时外头有内侍道:“安王请见。”

潜华帝道:“叫他进来。”

语罢不久,殿外两个内侍抬着一张春凳进了殿来,春凳上趴着个人,正是才挨过了八十庭杖、面无人色的闻逸,闻逸趴在春凳上哑声道:“不孝儿臣闻逸,身上有伤,没法子起身给父皇请安,请父皇恕罪。”

潜华帝道:“你趴着就是。”

闻逸听他语气平平,竟然没什么生气的意思,本来提心吊胆,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正想说话,却听上头潜华帝淡淡道:“朕这几日,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思来想去,终有一事不明。”

“朕自负英明半生,你母后若论聪慧,当年亦冠绝闺门,究竟为何会生出你这般的蠢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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