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岩 第97章

第120章 故人今事

潜华帝这话没给闻逸留半分面子,闻逸趴在春凳上,面色有些讪讪,道:“儿臣……儿臣愚钝,叫父皇母后失望了。”

青岩见了闻逸这副样子,心里倒觉得有些荒诞滑稽。

闻逸现下的处境,只怕无论换了闻远,还是闻述、闻迁,易地处之,都不难意识到,前路已经一片灰暗,等在他前面的只怕不是削爵就是圈禁,闻逸却仿佛半点没意识到这点似的。

只不知是真傻,还是不在意了。

潜华帝声音没什么波澜:“愚钝,还可说是天资所限,朕不怪你,可你已不是愚钝,而是愚蠢,你堂堂一个亲王,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陷你于险地,置你于风口浪尖,你竟半点不觉,国子监之事,你未曾察觉异处,你府中奴婢受人收买,在你房中留了伪造的书信构陷于你,你亦半点不知,若查到这件事的不是朕,而是刑部大理寺廷臣,此事宣扬出去,朕便不要你死,恐怕你这条小命,也担不起如此罪责。”

闻逸听得面上有些呆愣,半晌才道:“什么?父皇的意思是,国子监之事,是有人设计儿臣不成……书信,什么书信?”

潜华帝冷哼一声,从案上抽起几封拆过的信,递给了青岩,道:“叫他自己看。”

青岩捧了那信上前递给闻逸,闻逸趴着抽出一封看了两行,便脸色剧变,抬头道:“父皇……这……这信绝不是儿臣写的,这……这是有人伪造儿臣的笔迹,儿臣……儿臣自父皇上次训诫之后,就再也未和河阳郡王通过书信了,更不要提这信里这些……这些混帐话,先德王是自己谋逆,父皇网开一面,才饶了他一命,儿臣怎会替他开脱?儿臣就是再混账不孝,也不会如此糊涂啊父皇!”

潜华帝冷道:“朕岂能不知,若朕真信了这信里的东西,就算你是朕的儿子,朕也必不容你,十个脑袋,也不够你砍的。”

闻逸闻言打了个寒噤,半晌才小声道:“父皇英明,这陷害儿臣的人,定是……定是……”

他说到这里,倒是后知后觉的敏感了一回,没把那名字真脱之于口。

潜华帝没接他这话茬,只道:“这书信虽是假的,但你从前勾结河阳郡王却是真的,又有如今国子监之事,你的死罪可免,活罪却也难逃,否则将来无论是朕,还是继任新君,都堵不住天下读书人悠悠之口,倘若因你而再生当年太皇帝时,文熙逆案一般之事,你这一条命百死也难赎其罪,朕亦无法面对列祖列宗。”

闻逸听出他话里没有半点通融余地,似乎这才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和潜华帝的决情,脸上血色渐渐退了,嘴唇颤了颤,道:“父皇……父皇要怎么处置儿臣?父皇要削了儿臣的爵位,叫儿臣去偏远之地就藩么?还是……还是将儿臣圈禁……”

潜华帝冷笑一声,道:“就藩?放你出去,又在封地上兴风作浪,私底下传扬不利你弟弟的邪说歪论,再等你招兵买马,拥兵自重,将来攻讦你弟弟,做个乱臣贼子么?”

闻逸被他戳破心事,脸色一白,喏喏道:“儿臣……儿臣不敢。”

潜华帝道:“你是朕的儿子,你敢不敢,朕心里比你清楚。”

“你只有两条路。”潜华帝道,“其一,废为庶人,朕会把安王府留给你,保你余生富贵,将来传位新君时,也会留下诏书,不叫新君登基后为难你,保你一家平安。”

闻逸怔愣片刻,便立刻道:“那……那其二呢?”

潜华帝道:“其二,朕会保留你亲王的爵位,但一应食邑俸禄,悉数折半,朕不会给你封地,你身上伤势一好,便即刻离京,发还关陇老家守皇陵,从此往后,除了万寿节朕有诏令,你与王妃、膝下儿女,皆不得离开关陇半步,否则视同谋逆。”

闻逸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春凳上翻下身来,也不再顾伤势,膝行着爬到御阶下,哭求道:“父皇,您不能这么心狠,儿臣是您的亲子,大哥当年再有不好,您不是也没有削他的爵么,如何忍心将儿子废为庶人?儿子和王妃、小县主……以后如何见人?儿臣知错了,求求父皇宽恕……”

潜华帝闭了目,似乎是不愿看他这副狼狈模样,只道:“你既舍不得亲王之位,就回关陇去,朕又不是没给你第二条路。”

闻逸道:“可那样……儿臣若想见父皇母后一面,岂非难如登天,父皇,您就如此心狠吗?”

潜华帝似乎听到什么可笑之话一般,从御座上站起身来,踱到闻逸面前,高高在上,低头看着儿子道:“朕心狠?”

“你真愚不可及,岂不知朕给你这两条路,正是为着保全你的性命。”

闻逸一愣,有些没听懂他这话,虽觉得话中似乎意有所指,但心绪慌乱之中,却也不及深想,只是见潜华帝走进,便抓了他的裤腿继续哭道:“父皇,儿臣求求您息怒,就网开一面,饶儿子一命吧,儿子以后行事一定谨慎,再说……再说父皇既然也知道,国子监之事是有人设计儿臣,那些书信,也是有人构陷儿臣,儿臣清白无辜之身,父皇为何如此重罚?”

“清白无辜?”潜华帝冷笑一声,“朕问你,上个月廿七,你在见谁?”

闻逸被问得呆了呆,却没答话。

潜华帝继续道:“朕再问你,你为何与那几个监生大打出手?”

闻逸脸色有些不好看,仍未答话。

潜华帝道:“你不敢答,朕来替你答。”

“你在忙着见你的好舅舅,对也不对?朕来猜猜,他跟你说了些什么,多半是抱怨朕寡恩,宁肯封了修平侯,也不肯复他齐家靖国公的爵位,对不对?”

闻逸不想他竟然只随口一猜,便猜了个准,素日里潜华帝一贯教养皇子们,不可与外家过从甚密,他当面被揭穿,脸上难免有些过不去,终于没脸再狡辩了。

潜华帝见状冷笑一声,道:“蠢货,你舅舅是不是奉承、胡吹你几句,说你比你四弟有才干、得民心,再扔两句模棱两可的漂亮话,便哄得你沾沾自喜,对储位想入非非?你以为你的好舅舅当真看重你,大过你四弟么,你怎么就不想想,他这些话会跟你说,难道就不会同太子,同你五弟说?为何最后只有你生出事来?你竟然还有脸和朕说什么清白无辜?”

“你该庆幸才是,若无国子监之事,你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勾连朝臣写联名折子,劝朕给你的好舅舅复了他家的国公爵位了?朕只怕你一片苦心,也讨好不了你那好舅舅,最后反倒给他人做嫁衣呢!”

闻逸被他数落的面色灰败,再反驳不出一个字来。

潜华帝道:“你既然选不出来,朕便替你选,你就留了爵位,回关陇老家去吧,也不至于做个庶人,如此……算是全了朕与你的父子之情。”

“送安王回去。”

青岩朝两个抬着春凳进来的内侍使了个眼色,两人见状,便上去搀了闻逸趴回春凳上,这才抬着他出去了。

闻逸就这么被抬出去,也再没说出什么来。

潜华帝坐在御座上,有些疲倦似的闭了闭眼,良久才道:“诏书……你依着方才朕说的改了吧,朕不想再看。”

青岩道:“是。”

很快发安王回关陇皇陵的旨意,由司礼监批了红,又自文渊阁下了,朝臣闻之,倒是都纷纷称颂起皇帝不徇私情,大义灭亲来,除了几个昔日支持安王的,有些不甘心,试图替他求情几次均无果后,安王回关陇守皇陵的事,就这么成了定局。

安王动身离京那日,齐皇后竟亲自出宫去送了。

她从前处事一贯淡然,哪怕是亲生儿子受罚,也从来不对潜华帝的处置多说半句,如今倒是少见的情绪外露,亲自给闻逸一家添置了足足两车路上的穿用物什,闻逸离京之时,她拉着儿子的手叮嘱他路上小心,到了关陇要叫人传信回京保平安,半点没提、也没责怪闻逸犯错之事,倒是让人感受到了这位早年一贯精明、手腕又极其果决的皇后难得一见的爱子之情来。

连青岩出宫去和商大伴说起此事的时候,商有鉴坐在院子里盘着手里的佛珠,听了皇后的反应,也啧啧称奇,最后叹道:“天底下哪有人能心狠一辈子的呢?”

青岩一边把剥好的橘子递给商大伴,一边垂着眼道:“师父说的是,只是徒儿想着,就算年纪大了心软,当初毕竟也是心狠过的,咬过人的畜生……就是改吃了素,嘴里的人血也是擦不干净的。”

商有鉴从未听他说过这种话,当即有些变了脸色,好在想起这是自己的私宅,除了小徒儿和自己也没有别人,几个伺候的丫头眼下幸好也都不在,这才松了口气,却是打量着青岩低声道:“怎么好好的说这种犯忌讳的话?你如今什么身份?就是心里想着,嘴上也不能浑说,你可庆幸是在咱家这里,怎么?可是皇后娘娘在宫里给你气受了?”

青岩笑了笑,道:“那倒不曾,皇后娘娘是何等精明人物,怎会得罪万岁身边的人?只是想起些旧事罢了。”

商有鉴听了一愣,以为他说的是漱石,心里倒是觉得不足为怪起来,毕竟他这徒儿,虽不如漱雪漱青和漱石是打小的情分,可却是个心软好管闲事的,会因为漱石对皇后起些怨怼之心,倒也不足为奇。

商有鉴叹了一声,道:“人的命,天注定,主子终究是主子,奴婢永远是奴婢,咱们就是命比纸薄,那又能怎么办呢?漱石当初也是太不清醒了,没有大殿下,也有二三四五殿下,没有皇后,也有贵妃、宸妃,事已至此,再怎么怨也是无用的,日子总得过下去。”

青岩道:“师父说的是,不知漱石如今在皇庄可好?”

商有鉴笑了笑,道:“咱家正要和你说这个呢,前些天咱家去瞧他,他在庄子里认了个义弟,咱家瞧着是个憨厚老实的,待他甚好,事事照应着,如今他那义弟和媳妇生了个胖小子,虎头虎脑,十分机灵,漱石当初挨了板子后,腿脚落了毛病,近些年来,渐渐也没法下地干活了,正好替他义弟弟妹照看孩儿,咱家看他倒是乐在其中,精神头好了不少,竟比你这宫里的御前提领太监,还要快活自在些了。”

青岩听了,有些意外,却想起当初漱石在夜色里跟他吐露心事的哀然模样来。

听师父的话,漱石如今似乎是已经走出来了。

也好,也好……

毕竟也这么些年了……人总要活着,日子也总得过下去。

前尘往事,忘了也好……走出来了,终归是好事。

青岩摸了摸身上,一时却没摸出什么值钱的东西,最后从腰上解下一块他之前出宫在市集上无意中看中买下的翡翠镂花坠子,这坠子他已带了一阵时日,算是他为数不多常佩带的小玩意,递过了道:“这东西烦请师父交给漱石,就说是我补给孩子的满月礼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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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国事为重

商有鉴收了那坠子,在手里把玩了两下,笑道:“这坠儿甚别致,你的眼光倒是向来不错的,也真怪了,平素分明见你不爱这些,又不像漱雪似的喜欢打扮,偏偏你挑起这些挂件赏玩、品鉴个书画什么的,还总有些门道,也无怪圣上现如今事事都爱带着你了。”

青岩道:“圣上心中最倚重的,终究还是师父,徒儿不过是于这些奇技淫巧上讨好罢了。”

商有鉴叹了一声,道:“倒也未见得,如今咱家人老了,手脚不如从前麻利,眼力见也不比当年,焉知万岁心里……是不是早就厌了咱家了,如今出来了也好,省的将来再有个什么不是的,被发落了,反倒伤了情分。”

他说着,却是想起一事,忽然压低了声音道:“有件事,咱家早想跟你说,只是先前在宫里一直没寻到机会,眼下正好跟你打个招呼。”

青岩见他这副模样,心知商有鉴要说的事多半不寻常,正了色道:“不知是什么事?”

商有鉴顿了顿,道:“你可知道九门差查院?”

青岩一愣,道:“略有耳闻,只是……不是说先帝时,便已被遣散了么,徒儿前些日子还自西宫从前差查院那院子外经过,里面草都快长两丈高了,难道……”

他语及此处,却想起这些日子潜华帝的所作所为,面色忽然一变。

商有鉴见他明白过来,点了点头,道:“不错,九门差查院,如今还在万岁手底下办差,只是外人都以为已经散了罢了。”

“咱家也是前些日子才发觉此事,九门差查院自太|祖皇帝年间,便已经有了,到先帝在位时,院使隗江深得先帝信重,权倾一时,差查院上只听命于天子,下却握有监察百官之权,隗江对先帝虽然忠心,也的确强干,但他大权在握久了,难免渐渐失了分寸,当时百姓闻差查院之名,无不色变,院卫走马于街,行人见了俱是退避奔逃,朝中群臣闻隗江之名,也是恨之入骨,巴不得生啖其肉。”

“后来先帝顶不住臣子们死谏,还是将隗江正法处死了,又遣散了差查院,此事才算罢了,当时隗江有个义子,名叫江勖的,咱家本以为他当年也跟着隗江一起死了,前些日子,才发现江勖不仅还活着,如今替万岁暗地里领着差查院的,便正是他。”

青岩沉默了半晌,道:“既如此,恐怕替万岁去翻查了安王府书房的,就是此人了。”

商有鉴点了点头,道:“如今万岁疑心重,你在万岁身边当差,又是这般打眼的位置,即便没人想害你,也有一千个人惦记着你这位置的便宜之处,盼着拉拢、拖你下水,你需得时刻记得,你只有万岁一个主子,千万不可与大臣私下结交,凭他们说出花来,也别信半个字,皇子王爷们,更是如此,七殿下那边……你若能断了,最好也同他断了来往,省的让差查院揪住什么小辫子,将来被皇上怪罪。”

青岩道:“徒儿省得了,多谢师父提点。”

回去的路上,青岩想着这事,心里不免有些发寒。

还好有师父提点€€€€

他一向知道隔墙有耳这个道理,所以这些年来,对于自己最致命的秘密……也就是曾今的另一个身份,几乎捂得密不透风,除了闻楚,没有第三个人察觉,可是除此之外,他私下里的经营、在江南的布置、和漕帮的关系……如此种种,千丝万缕,究竟有多少已经落入了潜华帝眼里?

好在……好在宫中内侍利用职权之便,偷偷在宫外牟利,也并不罕见,就算潜华帝发觉了,未必会往别的方向多心,多半只会以为他不过是借机捞了一笔罢了。

他想到这里,才稍稍松了口气。

只是红雀那头,恐怕得提醒一下,叫他暂时先不要再和驿站的人联系了。

回了宫后,青岩先去了趟养心殿。

潜华帝不在,留在养心殿的内侍说皇帝带着几个娘娘去飞鸾殿了,薛公公也跟着一道伺候去了。

倒是有个司礼监的小内侍,已经候在殿门前,看样子等他回宫许久了,一见了他,便请他赶紧往司礼监去。

青岩问了,才知道原来这两日潜华帝未曾批复折子,眼下临近年关,一堆事等着皇帝处理,养心殿这头不给答复,连带着文安阁也没法安排六部百官展开工作,几位老阁臣无法,只好去催司礼监。

然而司礼监又能怎么样?

司礼监分门别类整理好的折子,早上是怎么送进御书房的,入了夜便又怎么原模原样的被送回来,三日下来,足足累积了十几摞。

虽说秉笔太监有带皇帝批红之权,然而从前朝务毕竟大部分都是潜华帝亲力亲为,他们虽说是秉笔,却也只代为处理一些例行的公事,忽然之间这般全数抛给他们,他们一时半会又哪里处理得完?

何况也并不是什么折子,司礼监都能代皇帝回复的,还有许多大事,需要潜华帝亲自示下,才能批复。

譬如已秘密阁议了许久的削藩章程€€€€

依着原定的计划,朝廷会在年前发兵,趁着过年各处松懈,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眼下战机已至,只等着皇帝一声令下,定下主将了。

这种大事,谁又敢代皇帝拿主意?

青岩跟着小内侍刚一到司礼监,迈进门槛,便被众人上前围住了,一个身材圆胖、面容白净,穿着赤色交领、胸前绣了白鹇补子的,正是秉笔太监丁愉,上了前便一把抓着他苦着脸道:“哎呦我的小谢公公,你可算回来了,你说你什么时候出宫去不好?非得这个节骨眼上出去,昨儿个一夜里,我们仨可都没睡过囫囵觉,急都快急死了,眼下万岁不肯见咱们,几位老大人那头一天三趟的催,商爷爷不管事,何爷爷又病着,咱们现下可求谁去?你倒快想个法子,劝劝万岁啊!”

青岩道:“几位公公都是司礼监的老人了,连你们都劝不动万岁,难道我便能劝动么?还是把咱们能处理的折子,先都复了吧。”

丁愉唉声叹气道:“你说的轻巧,眼下近年关了,都是大事,哪有那么容易就能复了的?再说好些事儿,咱们以前都没处理过,万一出个什么差错,谁担待的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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